"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張愛玲,如是說
看了很多年情情愛愛的各式故事,要說犀利地講透了世間男女之間那些"心思",還要數不遠的那一批"戰亂"時期的作家們,尤其是女性作家們,其中那個驕傲的"天才"張愛玲尤為特別。
就像這篇《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一樣,這個"蚊子血VS硃砂痣"和"白月光VS飯黏子"的短短比喻,如神來之筆一般,幾乎寫盡了在男性視角下,在婚姻裡、外男女之間那些隱秘而真實的"心思"。
1943年,隨著《沉香屑·第一爐香》的發表,張愛玲這個名字開始慢慢響徹整個上海文壇,此後她的文思如泉湧,又似厚積薄發一般,趁勢開啟了她一生中"最高產"的勃發365天。
約從當年的六月到次年的六月,張愛玲一口氣"產出"了近二十餘篇長短不一的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廣受歡迎,而"文聲"的大噪,也讓她收穫了慕名而來的短暫"愛情",雖然好景不長,但此間經歷種種,也讓她開始對"愛與婚姻"有了真正的屬於自己的親身理解。
於是在這個期間的"產出"看起來,總是顯得起伏不定。
倒不是質量參差,而是一種"情緒",或者說是"觀念"的大起大落,偶爾很"張愛玲",偶爾不像"她",頗有一種"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微妙差異。
說實話,就個人而言,張愛玲筆下那些尖銳而犀利的"冷情"故事,大多都不甚喜歡,但這篇《紅玫瑰與白玫瑰》算是個例外。
因為這篇明顯帶著理性思考的"實驗"故事,不僅寫了她在那個當下思考著對"愛與婚姻"自我認知的總結,還融入了她以"旁觀者"視角,冷眼看世間男女之間關係的"真相精華"所得。
距今76年了,再讀時,你仍能感到一種輕易理解和深入代入的"促膝長談",就像一個平輩的過來人一般的娓娓道來:振保(男人)的生命裡,(大概)有兩個女人,一個是白玫瑰,一個是紅玫瑰......
紅玫瑰之劫:大抵是"蕩婦戀紳士"
很奇怪,每次看那個"戰亂"時期的作品,總覺得它的故事離我們很遠,就像是張愛玲筆下字裡行間那些十裡洋場、港式叮噹和先生太太的"舊時"描述一般,明明間隔不過幾十年,卻像是另一個"世界"一般透出一股子"古老"(封建)的意味。
諸如她故事裡那些大房、二房之類的情愛糾葛一般,就像是一場舊時戲劇,即使有那麼些許代入感,也只是一種或同情,或同仇敵愾的情節共鳴。
但《紅玫瑰與白玫瑰》不一樣,這個簡單的"男人選妻"故事,讀下來卻十分"新",它就像是一種男性的"人生模板"一般,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普適性。
因為不管是舊時亦或今時,其實作為男性的"人生理想"本質,大概都是一成不變的,往大了說是"修身齊家平天下",而往小了說就是"事業家庭幸福兩全"。
而這個很正常而美好的"理想"卻往往不是那麼容易實現的,就像"前輩"的感嘆:
"普通人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汙血扇子。"
但故事裡的男主角振保不這麼想,他就像一個合格的男性"人生模板"一般:
"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
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盡心;
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
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義氣。"
可以說作為一個男人,他已經做到了不止"理想要求"的部分,甚至更多,更全,更"山窮水盡",完全不給自己留一絲餘地,於是他在"社會"(體系)下的評價就是一個被盛譽的"頂天立地的好人"。
但一開始他不是的,或者說,在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的過程中,總是會有著這樣、那樣的某種"契機"來一點一點,亦或一蹴而就地成就"完美"朋友、兄弟、親人和父親等等的。
於是在他還是"好學生"男孩的開始過度時期,他選擇先"放縱"後"約束",因為他知道,自己將來的"理想人生"是什麼樣的,所以在此之前,他也想去嘗試一番"禁果"的滋味。
不過,就像社會的"規矩"對男女從來標準不同一樣,他大膽嘗試的"禁果",其實在"規矩"之下,所謂"禁果",不過如用過隨便丟掉的廢紙一般,沒人在乎,不似女性們的"社會規矩",在那個時代,乃至如今,都"重如泰山",是個攸關人命的"大事"。
於是把"第一次"交給街邊流鶯的振保,很失望。
因為這和他想的不一樣,他沒有放浪"破禁"的快感,有的只是平常的"消遣",他需要更"高"層次的成年要擔責任前的"放肆"。
所以他遇到了他的「紅玫瑰」——嬌蕊,這個擁有著非一般致命「媚麗」的女人,仿佛就是他成長的生命中注定的「劫」,遇到了就不可能輕易「過」去。
因為嬌蕊的「媚麗」是那麼不同,這個「奉旨吊金龜婿」的「蕩婦」(玩咖),生來就被父母潛移默化地「打開」了那個時代女性註定一輩子被束縛的「枷鎖」——自然本性,加上經濟上的寬裕,更讓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放肆,想玩就玩,想走就走。
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穿著浴衣,在一般人看來明明是滿頭泡泡的「不雅樣」,偏偏在她的「肢體語言」裡就是一次曖昧的調情,那一絲濺到他的星星點點泡沫,一瞬間就讓他遐想萬千。
尤其在之後他在她洗後還殘留香味的浴室裡洗澡,在那熱氣蒸騰的小小空間裡,是個男人都會浮想連天吧,何況他是已經「開了葷」的公子哥振保。
尤其是嬌蕊時時刻刻在向振保「打開」自己,他不僅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嚮往」的活潑、鮮活的女性特質,還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充滿肉慾的「推拉」,何況他「偶然」知道了她的上一個房客就是她的情人,更添一種「想當然」的兩性關係邏輯——既然在了,他和她就有可能。
之後彼此的心照不宣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問題在於作為一直想有「理想人生」的振保而言,他想要的女人,不僅是「欲」的,還想要「愛」,於是在這裡就有了一段張愛玲的思考所得:
「男人憧憬一個女子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佔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
於是振保在找到「愛」的證據——嬌蕊穿著他的大衣思念他時,他讓自己對「欲」的虛偽悵然得到了一個穩定而充分的「證明」,就這樣,當「愛與欲」合而為一時,俗世道德(反正王士宏不在家,就是默認。)立馬拋之腦後,一種偷偷的隱秘快感點燃了這對男女。
但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作為「蕩婦」(玩咖)嬌蕊而言,一開始的振保就像一個她理想中的紳士,越是「正經」,她越是想要,而當他慢慢開始也「玩」起來了,卻又不一樣了。
這世間男女的關係,總是像磁鐵一般,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於是「玩」起來的振保,嬌蕊似乎就沒那麼喜歡了,而慢慢恢復那個標榜「理想人生」的振保,也開始對嬌蕊「過分」要求。
所以在遇到「白玫瑰」時,「紅玫瑰」就成了「蚊子血」,說到底不過是男人「本能」。
白玫瑰之殤:終究是"浪子愛淑女"
有趣的是,振保作為一個「男性理想模板」,在張愛玲的筆下,人物塑造顯得有些扁平,他就像是一個被安排的「模板」,克制地有些「過分」。
因為按理來說,男人本性雖沒寫地方,如「本能」、「本性」什麼的,是大抵差不多的,但說到行為,做法和兩性關係的處理上,應該也有很大的差別。
但是放在振保身上,顯得過於克制了,說「放棄」一下子就放手,找理由,也一下可以把所有「渣」憑藉著毅力全都消弭,然後乖乖地娶了「正確」的「白玫瑰」。
他選擇「做個規矩的男人」,於是他成為了那個社會「規矩」裡「頂天立地的好人」,錢有,自由也有,當然好名聲也得到了,只是在他的內心,他依然是個「浪子」,是個反覆催眠「認定」自己會「愛」淑女妻子的好丈夫。
可是他的痛苦不會因為視而不見消失,於「白玫瑰」煙鸝而言,一開始她是「接受」的,因為那個時代裡,作為「好女人」的模板一生,或者說「規矩」就是如此,而振保就是那個「應該」嫁的「好男人」。
可是,真實的振保不是的,而在振保眼中,煙鸝也成了他「理想」中的「白玫瑰」,那個初時的「白月光」,美好,清麗,卻越相處,越平淡乏味,最後終於成為他眼中「飯黏子」的他的妻子。
然而諷刺的是,終於發現振保真面目的煙鸝,用「回敬」的方式,在事實上真的報復了振保,選擇的對方是個裁縫,就像當初嬌蕊選擇的他一樣,即使他們很快分開了,可是事實具在,容不得聽而不聞。
是呀,這世間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他當初的「理所當然」,而後的「醒悟」一般,既然自己這個「浪子」選擇做一個「紳士」,那把「淑女」的她,逼到極致之後,「愛與欲」自然一如當初一樣,好似一種命中注定的輪迴。
於是振保「瘋了」,他既沒有得到「紅玫瑰」,因為她成了「蚊子血」,也沒有得到「白玫瑰」,因為她成了「飯黏子」,都想要的他,註定一無所有。
好在時代的大多數給了他一個「答案」——「人要吃飯」,於是他不能離婚,只能守著他的「飯黏子」過日子,儘管相互都痛苦,但起碼看起來是「理想人生」......
寫到最後:
說實話,或許出於時代局限,亦或張愛玲當時的心境,《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看起來還是有點偏頗,但不失為一種跨時代的男女關係思考。
相信我,值得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