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葉家院子裡長著一棵高高的棗樹,枝密身粗的。五一過後,棗樹葉子就譁啦譁啦亂響,瑩瑩的綠。米粒般的棗花花散發著香香甜甜的味道。暑期裡,便能看到青亮青亮的棗子在密密的碎葉間閃閃爍爍,像小姑娘羞怯的眼睛。
每去棗葉家玩,我都想摘一個棗子嘗嘗,哪怕只嘗一小口。外婆說,生瓜梨棗誰見誰咬,可棗葉就是護著不讓摘她家誘人的棗子。還堅決地說:我爸說了,這棗子誰也不能摘,等紅了要拿到集市上換錢給我和妹妹買鉛筆本子。倘若誰要是偷吃了,非打爛她的屁股不可。這棗子我爸心裡有數,少了他能看得出來。隨後又對著我的耳朵悄悄說:等熟透了我給你偷偷留幾個鮮紅的,可甜了。她說的時候那萌萌噠的表情,可愛至極,時過三十多年我依舊記得。
時下裡正是棗子上市季。棗葉家那棵棗樹又呈現在我的腦海裡,每每念及,總感覺如在眼前。
棗葉是我外婆家的鄰居,我比她大一歲。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我寄宿在外婆家,和棗葉在同一個學校。棗葉讀三年級,我們一起上學放學結伴回家。棗葉家四口人,她的父母,棗葉姐妹二人。聽外婆說,棗葉是春天出生的,那天她家院裡的那棵棗樹正滿樹嫩綠地切切發芽,她父親從窗子裡看到了,說:這孩子就叫棗葉吧。從此田棗葉就有了世上獨一無二的身份證。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棗葉的父母整個暑假一天到晚都下地幹活,老實巴交的。棗葉就做飯看家帶妹妹棗花玩。棗葉比妹妹大3歲。棗花出生時棗樹開花,故就叫田棗花。棗花不知得了什麼病,一天到晚鼻涕清流,下巴還潰爛。棗葉很煩,她覺得和妹妹玩實在是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事兒。好在棗花聽話。棗葉就讓妹妹數豆子,隨便在囤裡抓兩三把豆子,對棗花說:一百個,數不清就不帶你玩。棗花吸溜著鼻涕一遍遍地數,一會說多了,一會說少了,反反覆覆從碗裡翻騰到簸箕裡。
棗葉瞅準妹妹數豆子的空隙就找我玩。要是有兩三天沒見到我,她就一遍又遍地跑去問外婆:蓮來了嗎?她咋還不來哩呀?外婆說有時棗葉失望地快哭了,不時往房間裡張望,生疑外婆把我藏起來。我每次從城裡回來,就帶些彩色頭繩、皮筋、抹臉的香脂小物件給棗葉,她寶貝似的珍藏著。也送棗花一兩個,她便緊緊地攥手裡,生怕誰搶了去似的。
棗葉是個很溫和很柔順的女孩,事事處處都聽我的,因此我們從來就沒有吵嘴生氣的理由。每次一起玩,不管玩什麼,總能夠玩得很開心。
夏天的時候一起下河抓小魚兒、戲水、打豬草;秋天的時候爬樹摘棗子、掰玉米棒子、刨花生;冬天的時候又一起在雪地裡踏腳印、堆雪人、滾雪球……棗花總掛著清鼻涕跟在後面,棗葉時不時撿一枚樹葉或一塊小石子給妹妹抹一下鼻涕,她乖巧地任棗葉擺布,眼睛卻偷偷地瞄我,我裝著沒看見,那時棗花已懂得了羞怯。
那些平平淡淡的鄉村歲月我度過了兩個暑期。那串田間飛跑時的笑語與歡歌,絲絲縷縷,點點滴滴,仿佛都圍繞著青亮青亮的棗子暈開,豐盈成我和棗葉棗花那段童年的絢麗色彩。
那年暑假結束後我要隨爸媽到城裡讀書了,不能和棗葉一起上學放學結伴了。分別的那天下午,棗葉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蓮,要不,我給你摘些俺家的棗子吃吧。我說,你爸要是看見棗子少了怎麼辦?棗葉說:我就說小偷摘的,頂多挨頓打,我能受住。你走了,棗子紅了我去哪兒找你去?再說我也留不住,棗花發現了定告我狀。
我高興得直吧咂嘴,連聲說,那好,那好,趕緊去摘吧!我看見棗葉轉過身去,抹了把眼睛就爬樹去了。我在院門口望風,棗葉抱著樹幹,蹭蹭蹭幾下就躥到了樹上,似個小猴子。外婆村裡的男孩女孩幾乎沒有不會爬樹的。棗葉爬到樹上,左看右看,瞅準一個結著稠密棗子的樹枝,搖晃著,啪塔、啪塔……十幾個鮮亮的棗子落地了。我撿拾著,突然,「嘎巴」一聲響,棗樹枝斷了。棗葉卻淡定地溜下樹,撩起衣襟擦了擦一個最大的棗子給我吃,無比決絕地說:給,吃吧,剩下的給你包起來,隨手把掰斷的樹枝扔到了豬棚上。我接過棗子,只管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並說:哎呀,真甜啊!棗葉在一旁羨慕地問:好吃吧?我嘴裡塞滿了棗子,涎水都流出來了,含糊不清地說:好吃、好吃,甜、甜。棗葉說:我沒騙你吧,我家的棗子最甜了。正興起,驀然,棗花似從天而降,一下子衝到我倆面前,氣勢洶洶,怒火滿腔,咬牙切齒地說:好哇,偷吃棗子,哼!看我不告爸去,非打你倆不可。走,跟我見爸去,她抹了下流到嘴邊的鼻涕氣哼哼地要拉棗葉。一向乖巧的棗花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倆嚇得撒腿就跑。
一口氣跑出去老遠老遠,都跑到村外河堤上了。扭頭看看棗花沒追過來,這才鬆了一口氣。棗葉完全傻了,臉都白了,欲哭無淚的樣子。誰會想到事情這麼快就敗露了呢?我拿著吃剩下的棗子,手裡還攥著幾個,吃又不敢吃,扔又不捨得扔,一個勁地看著棗葉問:咋辦?咋辦?棗葉默默無語,滿臉都是說不出來的沮喪。時間仿佛凝固了似的,四周寂靜如鐵,連喘一口氣都覺得困難。
過了一會兒,棗葉忽然靈機一動,兩眼閃閃放光地說:要不,乾脆你把棗花帶走算了。什麼?我吃驚得差點沒把棗子扔了。這事情來得也太突然了吧?棗葉認真地解釋說:我妹妹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來我家,她比誰都高興,見你親著呢。她不敢近你身邊,怕你嫌棄她流鼻涕,倘若你帶走她,偷摘棗子的事就平息了,我也有藉口到城裡找你玩的理由。棗花流鼻涕的病到城裡興許能好,棗花走了,我爸媽還可以生個弟弟,他們就不用低頭在村裡走路了……後面棗葉說的什麼我完全沒聽見,腦子一片混亂。
我呆呆地半晌沒說話,這問題實在是太大了,簡直像一座山。那天下午,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心裡沉沉甸甸的像壓了塊石頭。不答應吧,對不起棗葉,答應吧,我實在做不了主。收留棗花肯定是萬萬不行的。簡單的棗葉哦,要我說什麼好呢?
我走了,棗花終沒能跟我走。後來,棗葉託舅舅捎棗子給我吃。再後來我隨父母去了外地讀書且遠嫁他鄉。外婆去世那年見到了棗葉,還有那棵棗樹,冬裡的棗樹枯乾如柴。棗葉陪著父母留在了村裡,招了上門女婿。如今已是兩個大學生的媽媽了。棗花長成一個大美女,做了她們鎮衛生院的護士長,也做了媽媽。
前些日子棗花來西安送孩子,打通了我的電話,我們聊了很久。她說姐,棗樹老了,老的唯有朝西的一個大枝幹孑然而立,就是朝著你居住的方向,每年還結幾個棗子呢,它是在等你來摘,你再不回去呀,老棗樹真的就枯了。我愣了一下,鏡片瞬間模糊。
是啊,棗樹老了,它見證了我的一段美好的童年和純真的友情。也許,棗樹孱弱的身軀真的再也撐不起歲月的重負了。
他鄉的日子,身若浮萍,很多時候止不住是要回憶的。而每每念及外婆家的村莊,縈懷的心緒裡便總有摘棗子的事。
【作者簡介】陳玉蓮,筆名,簾卷西風。中國作家在線籤約作家。熱愛生活,熱愛文學,工作之餘常抒寫生活中的美。作品散見於省市區報刊及各大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