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喜清
日本動畫導演細田守用貼合日常生活的溫潤手筆、構築經典的家庭場景，細膩地描摹人倫情感，講述成長中的煩惱，借時空穿越、人妖（畜）兩界的交融，勾畫豐富奇詭的想像世界。自《穿越時空的少女》（2006）以來，他以高品質的作品贏得世界影壇的關注，成為宮崎駿之後日本動畫的又一面旗幟。近作《未來的未來》日前在國內上映，影片聚焦日本橫濱的一戶都市普通家庭，以一對年輕夫妻生養二胎的故事，奉獻了一部描寫四歲孩子靈魂的作品，讓觀眾跟隨四歲小君的時空穿越和想像，透過孩童的視角感受生命的延續和綿長。全片影調溫軟、清新又不乏有趣的想像。隨著中國生育政策的改變，要不要二胎正成為當下許多年輕父母的人生拷問，《未來的未來》恰似一部影像版的「二胎家庭指南」，讓人們在生兒育女的選擇中思考家庭與生命的要義。
回顧細田守的幾部原創動畫片，不難發現成長主題的貫穿。從少女情感的萌醒，到由弱而強的少年，從狼人後代的生命選擇，到認「熊」為父的東京少年的成長，細田守總是通過人生危機時刻的設定，描述少年如何從迷惘走向堅定，從膽怯走向堅強，最終走出危機，確定自我，長大成人。在《未來的未來》中，妹妹的到來，成為四歲男童小君的危機時刻。正像細田守所說，這部作品結合了他個人的生活經歷，就是二寶出生後，大寶的嫉妒，他在感覺愛被搶走後的哭鬧姿態，讓細田守窺見人類赤裸裸的靈魂。從拒絕到接納，對妹妹的態度轉變構成了小君成長的主線。在影片中，每次情感受挫都會引發小君哭鬧，他又通過時空的穿越，與變成人形的寵物狗、長大後的妹妹未來、兒時的媽媽、年輕時的曾外公，甚至長大後的自己相遇，在相遇中，他看清自己的內心的嫉妒、膽怯甚至迷失，最終體認到親人的意義和重要，接納了妹妹，也承認了自己的哥哥身份。
像細田守的其他影片一樣，在本片中，成長主題並不局限於主人公，而是貫穿到片中的其他人物。主題的復調式呈現可以說是細田守設計人物和敘事情節的一個重要特點。在《夏日大作戰》中，健二、夏希、佳住馬、侘助等一系列人物都在修復OZ虛擬世界的戰鬥中發生變化；《狼之子雨與雪》是兒女和母親的共同成長記；《怪物之子》則在一段不同尋常的父子情中演繹蓮與怪物熊徹各自的轉變。《未來的未來》中，與小君的成長線並行的是父母的改變與成長。妹妹到來後，父母發生角色互換，母親外出工作，父親則成為居家照料家務和孩子的奶爸。開始時他笨手笨腳，左支右絀，到後面越來越得心應手，妹妹未來也開始習慣他的懷抱。與此同時，媽媽也在不斷反省自己，努力克制自己的衝動易怒，追求心態的淡定。危機的爆發不單影響到小君一個人，而是讓整個家庭都發生改變。多個人物演繹一個共同的主題，這種復調式手法讓細田守的敘事豐富而不雜亂，多樣而富有整體感，人物之間也圍繞一個共同的主題建立起對話關係。
更有趣的是，細田守的成長主題大多講述的是男性的成長，而且採用了一個獨特的敘事模式——父親的誤認。《狼之子雨與雪》中，兒子雪是經過森林中的狼父的培養，找到自己身上的野性，最終選擇回歸山林；《怪物之子》中的蓮認澀天街的熊徹為師父，經歷了一段不尋常的「父子」情。同樣本片中的小君也是通過父親的誤認完成個人的成長，是曾祖父替代了父親的角色，引導他不再氣餒，抬頭向前。父親的誤認包含了兩個父親的設定，養父往往代表理想的男性氣質，強大勇敢，而平凡甚至略顯軟弱的生父往往被置於現實層面。兩種父親形象反映了細田守在塑造男性氣質時的矛盾，一方面，他遵循傳統的性別角色劃分，用勇敢、堅強來詮釋男性氣質，為男童的成長提供可認同的對象；另一方面，他又常常把現實生活中的男性描寫得柔弱平凡，小君的爸爸如此，《怪物之子》中的蓮的生父也是如此。這種矛盾的描寫使得細田守筆下的男性更為多面、複雜，也引發對男性氣質更多的思考。相比之下他筆下的女性，常常是活潑、大膽、有主見，妹妹未來與《穿越時空的少女》《夏日大作戰》中的女主人公十分相似，她果敢、堅定，與小君相處時扮演著啟發者和引導者的角色。強勢女性形象的塑造使細田守的影片散發著濃鬱的女性主義色彩，只是與男性形象相比，這些形象往往因為單一而缺少男性人物的豐富性。
場景轉換是細田守表現成長主題的重要手段。在場景的設計上，他的影片大都遵循傳統與現代、都市與自然二元對峙的思路，《夏日大作戰》是日式傳統大宅對峙電子時代的OZ社區；《狼之子雨與雪》是從城市向鄉村的轉移；《怪物之子》則勾畫了澀谷與澀天街代表的人妖（畜）兩界。在這些二元化的場景中，成長主題疊加了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思考。在《未來的未來》的結尾，小君迷失在繁忙的東京站。東京站龐大而複雜，指示牌林立，新幹線穿梭不息，一排排的滾梯、行色匆匆的人群、多國語言的廣播，還有負責尋人接待的機器人，置身於這樣的超密集的都市環境之中，小君的迷失成為現代人普遍狀態的暗喻。而此後重返家庭之樹，在時間的穿越中與親人相遇，不僅給小君找到身份之根，其實也為迷失的現代都市客提供了一個寧靜的靈魂棲息地。
在細田守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的大宅、現代的民居、帶有斜坡的街道、穿過城市的列車，但更吸引觀眾的還是他創造的另類的想像世界。除了早期的時空穿越之外，他設計的另類世界展示出豐富的想像力，比如用旋轉的點、線條和色塊編織的電子OZ虛擬世界，熊徹所在的動物王國，還有狼人的生物特徵的隨意變換。在《未來的未來》中，最出彩的是接近片尾時的東京站和新幹線的場景設計。尤其是為了表達小君的恐懼，導演將新幹線處理成披著綠色毛髮的怪物形象，車身是綠色的毛髮，車頭部分變形為怪物牙齒，蒸汽籠罩在車身周圍，燈光刺目，而暗黑的背景中影影綽綽的建築和昏暗的燈光，散發出詭異恐怖的氣氛，勾勒出一個不祥的鬼魅世界，突顯了孤伶伶王國的可怕。不過遺憾的是，與細田守的前幾部作品相比，本片的創意表現衝擊力不足，有太多的手法令人有似曾相識之感，比如變成寵物狗的小君跟《狼之子雨與雪》，穿越到未來的未來與《穿越時空的少女》，穿越家庭之樹時的線條圖形與《夏日大作戰》的OZ虛擬世界等影片中的內容都有所雷同。因此，雖然影片故事溫暖感人，但在想像力的表現上明顯不如之前的作品有新意。而且在敘事上，兩次向過去時間的穿越削弱了「未來的未來」這個核心敘事動機，未能集中挖掘小君和妹妹的情感聯結。
在CG動畫成為主流的今天，細田守仍堅持手繪動畫，同時他也在思考數字時代手繪動畫的存在價值與意義。正如手工製作之於機器化大生產一樣，在CG動畫時代，手繪動畫的意義或許正在於動畫師的主體參與。在本片的創作中，細田守要求動畫師抱一抱小孩，把孩子的重量感融入到形象設計中，以更準確生動地設計人物的動態特徵。這樣的創作方式應該比依賴編程的CG動畫有更多的主觀性、偶發性、豐富性，也許能更直接地抵達想像之地。
細田守的下一部作品，我們靜心以待。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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