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杜琪峯還習慣講故事的時候,他講過一個《阿郎的故事》。如今,離第一次看此影片,已經十多年過去了,阿郎的故事在我心中已漸漸模糊,但是《你的樣子》《阿郎戀曲》這兩首主題曲卻歷久彌新,不時在心中響起。
前不久從「噹噹」上訂了《阿郎的故事》,重溫了這部當年賺足我淚水的片子。光影重現,我才漸漸發現,原來是這個故事將一重一輕悲喜相別的兩首歌銜接得如此自然天成。
似乎很多故事都是通過時間河流中的今昔對照來燭照人生,或者說,只要有一段讓人足夠滄桑的時間,就可以設想演繹出一段動人的故事。而對於幾十的人生來說,青春年華的十年八年一過就已足夠蒼老了。《阿郎的故事》選用的就是這樣的十年。
這樣的十年,是從認識人生到真正開始生活的十年。我不知道它對一般人來說是什麼概念,但我覺得走過之後回頭一瞥,真正看到的東西不會太多。畢竟我們習慣了現在的生活狀態:富有貧窮,有夢無夢,我們都以自己的活法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即便懊悔,泥腳深陷,亦難以自拔。
是的,每個人的痛苦在悄無聲息地蔓延,每個人的歡樂也在任何一個時刻盛開。我們習慣了這樣的痛苦與歡樂,我們習慣了如今的人生。所以,十年,那根弦,早已蒙塵載垢——頂多是意懶消沉的時候瞥一眼,然後該幹嘛幹嘛去;再頂多也就是兀自發會兒呆,最後走出來看看外面晴朗的天空,覺得那好像是別人的故事。
十年之前,當我還熱衷於編故事的時候,我常常想,假如十年後再和某人相遇會是怎樣一種情景;我想了很多,但有一個主題——恍如隔世。就像是十年時間一直在蹉跎,自己一直是個空心人,而十年之後重逢的那一刻才恍然感到這一切。後來看了張愛玲的小說,又看過許鞍華的電影,我知道它已在那個《半生緣》的故事裡演繹得無以復加。
十年之後,不知是自己沒有編故事的能力了,還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不會有故事了,我看到了更多的場景,但是諸多場景裡沒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像你的一生會遇到千萬個人,而你無法將他/她們整齊劃一。所以,我真正看到的是:人流,車輛——車輛,人流。所以,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面鏡子,映照著塵世的往來,來有影,去無痕。
然而,儘管已不再懷念那個人,卻懷念那段時光。為什麼呢?——因為那段時光裡有那個人,這似乎是一個悖論;或者說,在那段時光裡因為那個人的存在,自己的生命有過綻放的絢爛吧。或許吧,或許。
再一次慢慢看《阿郎的故事》,我恍然如夢。阿郎就像是十年前的自己,他把自己的孩子取名為波仔,懷念著那個人;生活困窘,他不得已把當年的信物放到當鋪,隱隱期盼著那份近乎絕望的萬一。有了跟波波的孩子,有了這至少萬分之一的希望,阿郎的生活不但沒有破落,反而和波仔過得有滋有味。但是,波波真的回來了,阿郎貧困但卻樂觀的生活有了波瀾——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這樣背景的故事,一般來說會有兩個俗套的結局:波波重新回到阿郎身邊,他們生活得更加幸福。波波最終離開,讓這萬分之一的希望化為烏有,阿郎從此消沉,生活得破落不堪。而杜琪峯這個鬼才導演將這兩個俗套的結局雜糅之後,給了我們一個不落窠臼的收場。
阿郎想讓波波回到身邊,但是波波或許因為阿郎十年前有愧於己、難以釋懷,或許是時過境遷、無從拾起;不管如何,都沒有再回到阿郎身邊的意願了。儘管一家人有過一些短暫溫馨的回憶,比如一起參加兒子學校的家庭運動會,比如一家人開車兜風,同唱清新清朗的《阿郎戀曲》;然而影片即將結束時,波波還是要和從美國同來的男朋友一起回美國。
此時的阿郎想放手一搏了,為了跟兒子一起去美國看媽媽,或許更為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曾經拿過賽車冠軍的阿郎又戎裝上陣了。然而,這次的阿郎沒有年少時那樣果敢灑落,在慢鏡頭推放和《你的樣子》這樣蒼涼厚重的BMG下,周潤髮飾演的阿郎向摩託車走去,高大帥氣的背影顯得有些滯重猶疑;騎在摩託上蓄勢待發的那一刻,阿郎看前方的眼神也閃過一絲黯然與落寞。但就在離比賽開始還有三十秒的時候,波波出現了,阿郎看到波波衝自己揮手微笑,看到波波手上金鍊(當初的信物),那份雲煙繚繞的愁思化開了。舒心燦爛的一笑之後,是最佳狀態的發揮。
但是,在最後一圈時,阿郎翻車了,而且就在他要扶起賽車繼續比賽時,後面飛馳而來的選手從他的頭盔邊一擦而過,阿郎重新倒地,額頭流出殷紅的血。阿郎最終還是堅持著跳上了賽車——接下來是生命最後的張揚:風弛電掣中,透過頭盔上的道道血流,阿郎看到了為自己興奮吶喊的波波、波仔,然後伴隨著賽車最後的一躍,阿郎的頭無力地低下了。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張艾嘉飾演的波波那張哭得變形的臉,波波、波仔及朋友們向賽場跑去的「雜亂無章」的場景,阿郎的賽車的爆炸……這時,背景樂中羅大佑蒼涼厚重的聲音唱出的一句歌詞突然萬分清晰地飄過耳際——「就像早已忘記的世界,曾經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
是的,曾幾何時,你呼喚著我的名字,仿佛能喊到天長地久、水遠山長。驀然轉身,卻已泛不起半點漣漪,你是該為自己慶幸呢,還是該為青春悲哀。
你是否還記得:那些從前,有一個焦點,是你的樣子。你的樣子,慢慢淡入,是我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