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瓦胡島的居民而言,被槍聲、炸彈聲和低空飛機的轟鳴聲從睡夢中驚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瓦胡島滿是軍事基地,實彈射擊操練更是屢見不鮮。在1941年年初,戰爭的危機似乎愈演愈烈,軍方開始進行「戰爭演習」——讓陸軍、海軍和海軍陸戰隊互相對抗,模擬作戰。在這些日子裡,由於大量彈藥發射到空中,山搖地動,好似地震襲來,瓦胡島上的簡易木製房子搖搖欲墜。所以,在1941年12月第一個星期日早上臨近8點鐘,司空見慣的搖晃又開始的時候,大部分居民直接拽過枕頭,把頭蒙住;另外一些人則繼續喝他們的咖啡,看四格漫畫,聽廣播,盡力不去理睬遠處炸彈造成的陣陣衝擊聲、高射炮的轟鳴聲和機槍微弱的嗒嗒嗒的聲音。
但是,人們很快意識到這並不是日常的演習。地板開始搖晃,窗戶亂顫,飛機擦著頭頂呼嘯而過,機槍的彈殼就像冰雹一樣落在房頂上。在火奴魯魯,平民百姓從房子裡走出來看個究竟,許多人還穿著睡衣。在城裡就能聽到爆炸聲,麥卡利區的國王街上還冒起了濃煙。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在西面珍珠港和西卡姆機場上空,燃油著火冒出的黑色濃煙直衝雲霄,高達幾千英尺。地面上的人抬頭 就能看到一個小型俯衝轟炸機編隊在高空盤旋,呈數字8的形狀排列。不時有幾架飛機會組合成整齊的攻擊隊形,然後一個接一個地俯衝下來,開始投彈攻擊。
目擊者瞠目結舌:這一次,開飛機的小夥子們演得可真不賴。
12歲大的孔丹還穿著睡衣,他跟他兄弟說:「哇,動作好帥啊。」為了看得更清楚,兩個人爬到家裡後院的鱷梨樹上。「我不得不說這場演習太真實了。」另一個目擊者回憶道。珍珠港的一名船員將這場轟炸稱為「陸軍航空隊上演的最他媽棒的演習!」珍珠港上空的濃煙被認為是「煙幕彈」—或者,就像火奴魯魯的市長萊斯特·皮特裡想的那樣,是「演習的煙幕……我覺得這場演習簡直就跟真的一樣」。
上午8時4分,KGMB電臺中斷了平時懷基基第一浸信會的管風琴轉播。播音員韋伯利·愛德華茲讀了一則簡訊,召集所有軍事人員返回基地和崗位,然後恢復了正常的廣播節目,但是每隔幾分鐘就會再次中斷,要求消防員、醫生、援助人員和救災者各歸各位。上午8時40分,愛德華茲再次廣播:「現在暫停廣播內容,向大家播送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本島正在遭受攻擊。再重複一遍,本島正在遭受敵國軍隊攻擊。」聽眾將信將疑,沒把這個新聞當回事,他們以為廣播只是一種不太常見的讓演習顯得逼真的做法。有些人想起了三年前奧遜·威爾斯的科幻廣播劇《世界大戰》造成的恐慌。接近9點時,愛德華茲再次播報。他用顫抖的聲音請求聽眾相信他:「這不是演習。日軍正在襲擊珍珠港。這是真實的戰爭!」
就連那些富有經驗的軍人都難以相信他們看到的一切,隨著襲擊的進一步展開而感到困惑和眩暈。他們慢慢地才開始相信這是真正的襲擊。根據目擊者的描述,我們發現很多人對於真相都有些後知後覺。一架飛機開過來了。(「那些飛機為什麼飛得那麼低?」)美軍地面防空炮對入侵者開火。(「小夥子們為什麼要朝飛機開火?」)炸彈落下來。(「飛行員太愚蠢太粗心了,連釋放裝置都看不好。」)爆炸了。(「這次有人玩笑開大了。他們誤將實彈裝在了飛機上。」)飛機開始往上飛,機翼下側露出日軍的「太陽旗」標誌。(「我的天啊!他們真賣力啊!他們還把太陽旗印在飛機上!」)一艘美國軍艦爆炸了。(「這是哪門子演習啊?」)即便到了那時候,還有些人不相信戰爭開始了。也許就像輕型巡洋艦「聖路易斯號」指揮官A.L.西頓猜測的那樣,襲擊者是「一個孤獨且憤怒的日本飛行員,他不知怎的開到珍珠港這裡,現在給日本海軍和美國海軍都惹了麻煩」。
在火奴魯魯市中心基督教青年會外面的街上,船員紛紛擠入公交車、計程車和私家車。軍用卡車開到了主路上,街上擠滿了「荷槍實彈、戴著頭盔、仰望天空的士兵」。救火車、救援隊還有騎著摩託車的警察迅速前往火奴魯魯幾個著火的地區。警報聲震耳欲聾,道路上滿是輪胎摩擦發出的吱吱聲。沒有人再遵守限速規定。勞森·拉梅奇少校回憶道,在通往珍珠港的雙車道柏油高速路上,「視野之內,公交車、計程車等各式各樣的車子上都滿載著船員,他們要趕往港口」。
對於很多親歷者來說,最早讓他們相信這是真正的襲擊的,是他們的車輛遭到了敵軍飛機的低空掃射。「我們聽到了像是打字機的聲音,」與其他海員一起擠在一輛計程車上的水兵拉裡·卡茨說,「我從後窗往外看……看到一架飛機朝公路俯衝下來,機翼或是引擎噴著火。它在朝路上的所有車輛射擊,我們的車也受到了攻擊。」電工傑克·洛厄正與其他幾個人乘坐一輛敞篷卡車。每次飛機低空掃射時,這幾個人都會猛敲駕駛室的頂部,司機會猛踩剎車,然後車上的人跳到路邊的草叢中隱蔽。飛機飛過去之後,他們再爬回卡車裡繼續前進。海軍上尉克拉倫斯·迪金森回憶說,他乘坐的車前方的路上有火星飛濺。沒一會兒,他前面的車就被20毫米機關炮擊中了。「子彈擊中了那輛轎車,車子劇烈晃動,被一團黃色的煙塵裹住,」他寫道,「那輛車爆胎了,我們看到它亂衝亂闖,劇烈顛簸……我甚至看到了雨點大小的洞出現在車上,就像針腳一樣。」
「天啊,我甚至能看到他們的金牙。」到上午8時10分,第一批炸彈和魚雷擊中停靠在珍珠港的戰艦15分鐘之後,太平洋艦隊的主力就被摧毀了。在福特島東岸,在被稱為「戰列艦大街」的錨地,美軍的戰列艦被摧毀,燃起火焰,被濃煙燻黑,戰列艦的桅杆和上層建築以45度角傾斜在海港裡。被擊沉的戰艦冒出濃濃黑煙,人們幾乎無法辨別到底哪些戰艦被擊中。
「加利福尼亞號」半沉入海,龍骨觸到了海底,船體被日軍的魚雷炸開了;「西維吉尼亞號」被摧毀,燃起熊熊火焰,塗料燒焦了,冒起泡,被擊中的左舷升起巨大的煙柱;「馬裡蘭號」和「田納西號」情況好些,但是這兩艘戰艦擠在繫船柱附近,無法動彈,失去了機動能力。「俄克拉何馬號」被多枚魚雷擊中,已經癱瘓,傾斜了150度,長長的龍骨指向天空。
戰列艦「亞利桑那號」的前彈藥庫爆炸了,「爆炸聲似雷鳴般巨大,聲音從很深的地方傳來,十分駭人」,蘑菇狀的火焰直衝雲霄,高達幾千英尺。爆炸後幾秒鐘,燃燒的碎片如雨點般掉落在附近船隻的甲板上。這一幕持續了很久很久。「空中、火中和燃油裡都有鋼鐵碎片,到處都是,」「亞利桑那號」的船員馬丁·馬修回憶道,「有木片、甲板的碎片、帆布,甚至還有屍體殘塊。我記得有很多鋼鐵碎片和屍體碎塊落下來。我看到一條大腿連著小腿,看到了手指頭,看到了手,還看到了胳膊肘和胳膊。」「亞利桑那號」大部分船身已經不見了,整艘船都被掀翻了,尚存的船體沉入海港底部,只有上層的一小部分和二號炮塔的三個炮筒還露在海面上。
「亞利桑那號」的塔樓和起重機大角度歪向航道,梯子上倒掛著船員的屍體。爆炸頃刻間奪去了「亞利桑那號」一千多名船員的生命,倖存者中也有很多嚴重燒傷,其他的船員都不知該如何救治他們。
「這些人看上去簡直就是殭屍,」海軍陸戰隊二等兵詹姆斯·科裡回憶道,他曾在「亞利桑那號」上服役並在襲擊中倖存,「他們被燒得全身發白,皮膚就像用石灰水刷過那麼白。他們的頭髮被燒光了,眉毛也被燒光了。……他們走起來就像機器人一樣。他們的胳膊吊在外面,往外伸著。他們還在甲板上吃力地走著。」
但是,在目擊了1941年12月7日的日軍襲擊的人眼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是大量敵機俯衝而下,猶如烏雲般遮天蔽日。那天上午之前,美國人一直被各種輿論誤導,以為日本海軍的空中力量只是個笑話而已,不過是二等貨色的飛機再配上三等貨色的飛行員。但是眼前這些飛機的駕駛員技術極其高超。俯衝轟炸機投放的炸彈百發百中。魚雷機飛行高度很低,投彈姿勢堪稱教科書級別。零式艦載戰鬥機緊跟在轟炸機後面進行致命的掃射。要是沒有地面上和海港中的屠殺,空中這整個場景會是相當棒的飛行 表演。目擊者對於日本飛機超低的飛行高度驚訝不已——(如一位目擊者所言)低到扔一個棒球就能打到一架日本飛機,低到從海軍造船廠醫院的三層往下能看到日軍的魚雷機襲擊美國的戰列艦。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駕駛艙中的日軍飛行員,許多飛行員的座艙罩還是打開的;人們能看到飛行員戴的「貓眼式」飛行眼鏡,他們被風吹起的圍巾,棕色的飛行員頭盔,以及白色的頭巾——「天啊,我甚至能看到他們的金牙。」惠勒機場的一名陸軍軍官說。許多目擊者回憶稱他們甚至與敵軍飛行員有過奇怪的眼神接觸。一些日本飛行員慘然一笑,像是道歉一般;還有一些飛行員甚至招了招手。另一些飛行員大笑著,做出嘲弄的手勢。「他們飛得很低,能看到他們咧著嘴笑,」「尼歐肖號」機械師裡昂·伯納特說,「我是說,他們真的在大笑,都在笑;他們就好像在野遊,或者參加舞會。」一名海軍陸戰隊員稱看到飛機後排的一名機槍手「放下槍託,雙手在頭上拍掌,就像美國職業拳擊手向臺下的人致意那樣。然後他又抓過槍,開始再次掃射」。
看到俯衝的飛機、扔下的炸彈和爆炸的船隻,一些目擊者想起了正在歐洲進行的戰爭的新聞片段,或者一些大手筆的好萊塢影片的鏡頭。整個場面有一種不真實、夢境般的感覺。「我仍然覺得會從噩夢中醒來或是看到戰爭片的結局。」海軍軍醫艾爾芬格·金德魯上校在襲擊事件發生幾個星期之後寫道。「加利福尼亞號」的船員西奧多·梅森也有類似的感覺:「整個場面就像B級戰爭片中那種搖曳的二維鏡頭畫面一樣。」很多人記憶中保持時間最長的是那些非視覺的東西,例如船員被困在甲板下面因恐懼而尖叫的聲音,燃燒的船上梯子的鐵橫檔燙在逃跑的船員手心上的那種觸覺,口裡灌入機油的那種苦澀的味道,屍體著火發出的惡臭。這些記憶混在一起,雜亂無序,但是極為鮮活、深刻,事隔多年後依然如此。日本的襲擊太過出人意料,和平突然轉為戰爭,大屠殺驟然而至,襲擊者還帶著令人無法理解的憤怒和狠毒—「感覺就像是陷入洪水、龍捲風和地震中一樣,」軍士長查爾斯·拉塞爾說,「襲擊來得又快又猛,讓你瞠目結舌,呆若木雞。」對於「加利福尼亞號」的信號員約翰·H.馬克高蘭來說,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的經歷根本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那麼用什麼語言都難以準確描述;如果你經歷過,那麼就沒必要用言語來描述了。」
「戰爭真是地獄啊,對吧,夥計?」日軍的最後一批飛機飛回大海時,珍珠港的東湖滿是各種物品的殘骸,大部分都被火燒黑了,包括衣服、鞋、書、救生衣、床墊、舷梯、救生船和桶。各種難以描述的臭味混在一起—燃油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翻滾的黑色濃煙的刺鼻氣味,還有燒焦的屍體發出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百萬加侖石油從被魚雷擊中的戰列艦上漏入海港。「從沒有在海上看過這一幕的人,無法想像出石油漏入冰冷的海水是怎樣一番場景,」二等兵科裡說,「石油變成了一團大約6英寸厚的膠狀地毯。」從燃燒的船上跳到海裡或者被炸入海裡的海員發現自己要在凝結的石油中遊泳。這不僅耗費體力,而且極其危險。「加利福尼亞號」的海員梅森儘量潛入水下,但是他不得不探出頭來換氣,「膠狀的黑油堵住了我的鼻子和耳朵,燒得我眼睛疼。那東西又臭又甜,讓我直想吐」。
那天風很大,大約有25節的速度;當天上午拍的照片裡能看到,旗幟在旗杆上高高飄搖。所以戰列艦上的火焰不可避免地向海港裡蔓延。根據倖存者的描述,海面燃起熊熊大火,朝他們襲來,火焰吞噬了其他人的頭部,火簾後面傳來短暫、痛苦的尖叫聲,接下來是死寂一片。附近的戰列艦散發出的熱量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但是仍然有人開動船隻,向火焰徑直駛去,以期拯救那些倖存者。一艘小艇上的船員試圖用手提式二氧化碳滅火器撲滅大火。「每次滅火後,船的兩側都會再度著起大火,然後再滅火,再 著火,」以法蓮·P.霍姆斯上尉說,「溫度太高了,船上的人不得不朝沒有火的方向探出身子以保護自己。」小艇上的船員將撐篙的鉤子搭在落水者的腰帶上、領子上,把他們拖上船。被救起的人嘴裡嗆滿了石油,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許多人渾身是油,都看不出到底受沒受傷。「我記得我從海裡拉上來的一個船員,我拿出手帕把他臉上的油擦掉,」海軍陸戰隊二等兵萊斯利·勒法恩說,「我甚至都看不出他是黑人、白人還是黃種人。」海員愛德·約翰說,這些倖存者都躺在船底,最後「每艘船都擠滿了傷員,擠得一動也動不了,每個人都極其痛苦」。
福特島港口對面的10-10碼頭(Ten-Ten Dock)上的擔架裡躺滿了從船上救下的傷員。場面極其混亂。頭天晚上在岸上過夜的船員和軍官依然在奮力奔走,希望能找到小艇將他們帶回自己的船上。警報聲響徹雲霄;救護人員大喊著,讓人們為擔架讓路;混凝土碼頭上全是死傷者。大量私家車和救護車趕來,交通癱瘓。傷員們被注射了嗎啡,然後又被餵了些水。他們的臉被火燒黑或被煙燻黑,眼睛也幾乎睜不開了;有些傷員的頭髮全燒沒了,大部分皮膚也已燒傷。傷員必須脫去衣服,但是衣服上浸滿了油而且已經與肉粘在一起。脫下衣服時,傷員的皮膚也連帶著被扯下來。「我只能給他們塗一些凡士林然後用紗布包紮上,」幫忙救治傷員的「西維吉尼亞號」三等船體裝配工路易斯·格拉賓斯奇這樣說,「但是這根本就沒有用,我那樣做就像是給他們扒皮一樣。讓傷員們的皮膚裸露著,而不是往上面抹東西或者纏紗布,似乎反而好一些。他們想把紗布撕下來。如果是穿著圓領襯衫,那就要把襯衫扯下來,因為他們渾身都是水皰和灼傷。」
整個海軍造船廠和福特島上都設立了幾處緊急治療中心,包括海軍陸戰隊兵營、醫務室、單身軍官宿舍(BOQ)。所有的治療中心都迅速擠滿了傷員。在福特島的食堂裡,所有的餐桌上都躺滿了傷員,新抬進來的擔架只能放到外面的院子裡。船員維克託·卡蒙特說:「有些傷員看上去已經沒救了,他們的衣服上浸了石油,燒焦的肉和骨頭裸露出來。有些傷員衣衫襤褸,肉就掛在骨頭上。有些傷員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嘰裡咕嚕地念著母親、父親或者愛人的名字。這一幕看得人無比難受。」傷勢較輕者恍恍惚惚地走來走去,有人跟他們說話也不理睬,有人想領他們去治療中心就激烈地反抗;還有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卻似乎毫不知曉,哪怕是在尋常女性或者紅十字會的護士面前。「亞利桑那號」的船員卡爾森有幸從船上逃了出來,只受了輕傷,他記得在福特島的海灣見到了一位同事。那個人「躺在我對面……用雙手握著他的腸子。他抬頭看著我,說:『戰爭真是地獄啊,對吧,夥計?』我說:『是的,沒錯。』我身上沒有地方流血,所以我起身離開了那裡」。
在港區和登陸處,死者的屍體被排成兩排,中間是通往救治中心的過道。每排死者的頭部都向內,這樣可以通過臉或者身份識別牌確定死者身份。一些死者的臉奇黑無比,但是身上卻看不出明顯的傷痕:這就表明他們是在某一次大爆炸中受到巨大的衝力而死的,他們的血管被震裂了,但是皮膚沒有裂。美國海軍艦船「雷利號」的船員尼克·庫瑞塔斯花了好幾個小時尋找他的兄弟:「我沿著過道奔跑。我知道我兄弟的特徵,我要找到他。他喜歡咬指甲。我知道他有一顆疣,我知道他身上每一個標誌。我找來找去,我會說『這個人看上去像他』,但是看不到臉。我會握起一個死者的手,說:『不,這個不是他。』然後接著往下找。」最後,人們拿來了床單和毯子,蓋在屍體身上。「我跟你說一件事,」「俄克拉何馬號」的船員威廉·福貝說,「當你看到屍體裹著床單像積木一樣堆在一起時,戰爭的所有光輝都會消失。你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
福特島的飛機場中遍布著扭曲的、冒煙的廢墟,以及飛機的殘骸。在轟炸過程中,70架飛機中有33架被炸毀。在福特島的東南部,徹底被毀的六號機庫濃煙滾滾:它被至少三顆炸彈擊中。在水上飛機的停機坪,PBY「卡特琳娜」水上飛機燃燒的殘骸散落在隨處可見的棕櫚樹中間。島上的水泥地滿是榴霰彈的彈片和巨大的彈坑,這些彈坑都是550磅重的炸彈炸出來的。奉命棄船的海員們茫然無措地亂轉,船員服被鮮血和燃油浸透。「我們很多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裡站著,」船員愛爾莫·拉什回憶說,「我開始回想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戰慄不已。我走來走去,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大家全都衣衫襤褸,有些人到廢棄的兵營或者家屬的房子裡找衣服穿。有報導稱人們的打扮極其怪異:頭戴海員帽,身穿上尉的藍色夾克;光腳穿無尾禮服;浴袍加靴子;海軍粗藍布褲子配燕尾外套,再加一頂前後有簷的將軍帽子。島上有許多船員成群地四處遊走,他們肩上掛著彈藥帶,就像西部片裡的土匪一樣。副水手長霍華德·弗倫奇說,在福特島的行政大樓裡,「場面極其混亂……沒有秩序,失去控制,沒有管事兒的。人們就像迷途的羔羊般四處亂轉」。
海軍造船廠裡的海軍陸戰隊兵營是一棟大型水泥建築,這裡被當作緊急安置中心,用來安置這些四處流蕩的船員。從海港中爬出來的船員按照指示脫下浸滿燃油的衣服並放到垃圾桶中,然後排隊洗熱水澡。在很多情況下,汙泥狀的燃油已經深入船員的毛孔中,要想洗乾淨簡直不可能。「你用能找到的毛巾和碎布拼命搓洗,但就是沒法把它搓掉。」「亞利桑那號」的船員吉姆·勞森說。肥皂和水對於石油毫無作用,只能用酒精或者汽油去清洗浸滿石油的皮膚。有些人甚至真的泡在汽油裡,而那些想方設法清除掉石油的人後來連續抱怨了好幾個星期,說他們從頭到腳還是有一層薄薄的石油,說汽油弄得他們眼睛疼,要不就是說他們頭疼而且視線模糊。
海軍軍需軍士給每一個有需要的人發放乾淨、乾爽的粗藍布褲、內褲、襪子、牙刷、牙膏、剃鬚刀和垃圾袋。沒有人以書面的形式走流程,誰也不需要籤字。海軍給養軍士盡其所能地為飢餓的船員提供食物。船員們走進食堂,排隊領飯的人絡繹不絕—等著吃早飯的人還在排隊時,已經有人來排隊打午飯了。因為擔心飲用水可能被破壞者投毒,所以人們喝啤酒、軟飲料、酷愛(kool-aid)和從遊泳池抽上來的水。一個船員回憶說,他和夥伴們很感激能「吃到乾爽的三明治,還喝了用氯消過毒的遊泳池水衝泡的咖啡。我們餓極了,所以感覺食物十分美味」。
海軍陸戰隊兵營一樓設立了船員登記站。一名初級軍官搬來一張桌子,桌子後面的牆上印著每一艘被放棄的艦船的名字。船員和軍官們登記後被告知等待重新安排。許多人奉命參與船上和基地附近的清理工作。在福特島上,多支由船員組成的小隊將殘骸從機庫清理走並將被炸毀的飛機推離跑道。另一些船員用滅火器熄滅了機場周圍草地裡的幾十處灌木叢中的火。他們拿上桶,奉命撿起榴霰彈碎片和金屬碎片。地上的榴霰彈碎片太多了,「在停車場你隨手一抹就能撈起來」。第14海軍軍區的公務人員奮力鋪設一條從霍斯皮特爾角(Hospital Point)到福特島的直徑16英寸的主供水管道,其他工作人員則努力讓幹船塢恢復如常。船員們拿著鍍鋅桶回到被擊傷的戰列艦上,開始了一項可怕的任務——搜集已故同伴的屍體殘骸。「我記得找到了幾塊膝關節和肩胛骨,還有幾塊燒焦的殘缺屍骨,因為燒毀嚴重,所以都難以辨認身份。」「內華達號」船員查爾斯·色赫回憶說。
轟炸那可怕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但是倖存者們一起努力幹活,提升士氣。音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福特島海濱,一臺自動唱機大聲播放著《我不想將這世界付之一炬》;在「馬裡蘭號」戰列艦上,維修隊在工作的時候,樂隊就在甲板上演出。「內華達號」的船員給自己的船起了一個新的綽號:「振作號」。船的甲板上寫著「我們將再次戰鬥」,以及「振作號,振作起來」。這場危機似乎將人們最好的一面激發了出來:那些裝病的人和磨洋工的人紛紛投入工作當中,就連被關在禁閉室裡的人也被放出來參加勞動。每個人都做出了貢獻。「珍珠港的情況太糟了,」船員梅森回憶說,「就連長官們也在勞作。」
(本文摘自伊恩·託爾著《燃燒的大洋:1941-1942,從突襲珍珠港到中途島戰役》,徐彬、王斌、王曉譯,新思文化·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9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現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