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2014年9月18日，也就是今天，蘇格蘭將舉行全民公投，決定是否從英格蘭獨立出去。如果真的獨立，無疑會是當今世界版圖的一大巨變。那麼蘇格蘭為什麼要獨立？為什麼英國保守黨允諾進行公投？英國首相卡梅倫含淚挽留蘇格蘭的背後是什麼？蘇格蘭和英格蘭在歷史上又有怎樣的「愛戀離合」？常年旅居國外的蕭成章認為，大不列顛本來就是「一國兩制」的國家，蘇英王室的合併最初源自一場「女人大戰」，而如今蘇格蘭獨立的背後其實是想要北歐的高福利。
兩女相爭引發的「合體」
如果要將英格蘭和蘇格蘭今天的微妙關係擬人化地表述的話，就是兩國王室未合併前的兩位末代女王--英格蘭的伊莉莎白和蘇格蘭的瑪麗。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合併，乃是始於伊莉莎白和瑪麗終身的外交、宮廷鬥爭。
將今天兩國的關係和伊莉莎白與瑪麗的關係相比，你會發現有許多相似之處。
瑪麗是伊莉莎白老爸亨利八世姐姐瑪格麗特的孫女。也就是說伊莉莎白是瑪麗的表姨。
瑪麗出生不久她父親蘇格蘭王詹姆斯五世去世，尚在襁褓的瑪麗登位成為女王。早有吞併蘇格蘭之心的亨利八世非常希望瑪麗嫁給他的兒子愛德華，並且出兵嘗試促成這頭婚事。
瑪麗最終被送往法國嫁給法國太子。登基不久的伊莉莎白表姨倍感瑪麗的威脅--身為法國王后和蘇格蘭女王的瑪麗，與法王生下的子嗣將會繼承蘇格蘭和法國的王位，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的力量對比會因為有法國的支持而迅速向蘇格蘭傾斜。
瑪麗的丈夫法朗西斯二世登基兩年便去世，法國宮廷排擠她這個蘇格蘭王后，瑪麗只好回祖家。伊莉莎白表姨當然非常熱心給瑪麗說媒，希望瑪麗能嫁給她的心腹。伊莉莎白派出表親亨利斯圖亞特到蘇格蘭說媒，瑪麗卻心血來潮地嫁給斯圖亞特這位男神級媒人。
然而婚後不到兩年斯圖亞特被謀殺，瑪麗不久後卻嫁給疑兇。蘇格蘭貴族和平民懷疑就是瑪麗謀殺親夫。不滿瑪麗這樣的放縱不羈的行為，貴族們造反把她囚禁起來強迫她退位並傳位兒子詹姆斯。瑪麗越獄成功逃亡英格蘭投靠伊莉莎白表姨。表姨當然很熱心地把瑪麗「保護」起來。
伊莉莎白出於保護英格蘭的考慮終身未嫁，被她「保護」起來的瑪麗當然就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伊莉莎白開出的條件只有一個，放棄天主教改宗英國國教聖公會，她不想讓由她父親開始的，因為王室成員分屬不同教派，導致的宗教仇殺在她死後繼續，瑪麗卻是如何都不肯。
隨著國內天主教徒支持瑪麗取代伊莉莎白的情緒日益高漲，伊莉莎白表姨只好含淚斬瑪麗。
伊莉莎白去世後，在新教環境長大的詹姆斯順理成章地南下繼承了英格蘭王位。帶著當年伊莉莎白派出那個男神媒人的姓氏，開創了英格蘭的斯圖亞特王朝。
除了瑪麗在法國那些年，伊莉莎白對她的態度由始至終都十分寬容。無論瑪麗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包括自稱正統的英格蘭女王，伊莉莎白都採取放任的態度。伊莉莎白表姨處處忍讓的關係，不正是今天英國和蘇格蘭關係的最佳寫照？
中世紀和現代的一個重要分別就是國家與人的從屬關係。中世紀觀念的國土是某個特定家族的領地。現代民族國家卻是國土和公民是一個整體，即使國家名義上屬於一個君主所有，君主也不能賣國土和驅逐國民。伊莉莎白利用這種觀念的差異將詹姆斯引誘到英格蘭當國王從而吞併蘇格蘭。這絕對是英式政治智慧的典範。這同時也是把蘇格蘭從中世紀的黑暗中解救出來，進入開明的現代世紀。
英法百年大戰打出了兩國的民族主義，伊莉莎白表姨毫無疑問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詹姆斯卻還活在中世紀，與權力漸大的英格蘭國會經常發生衝突。有人惹詹姆斯龍顏大怒，他下令把這人拖出去砍了。結果宮裡的人囉囉嗦嗦地跟他說英格蘭國王不可以這樣處理問題。這時他有沒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馬克思的理論自信
許多分析指出蘇格蘭與英格蘭政治光譜的巨大分別，蘇格蘭國民想要的並非獨立本身，而是獨立後可以實行北歐式的高福利政策。然而蘇格蘭想通過現行的西敏寺體制完全不可能實現哪怕僅限於蘇格蘭國內的高福利政策。保守黨在蘇格蘭已經所剩無幾，只有貌似支持高福利政策的工黨席位稍多。蘇格蘭和北歐國家議會早已達成共識，一旦獨立將會成為斯堪地那維亞議會成員國。蘇格蘭北部那幾個群島的旗幟，早就是北歐樣式。
蘇格蘭人更傾向於北歐式的高福利政策，有其獨特的文化根源。蘇格蘭並沒有像英格蘭那樣真正實行過封建制度。直到詹姆斯南下登基成為英王的1600年，蘇格蘭社會還是被氏族（Clan）牢牢地控制，而這時英格蘭的封建制度早已名存實亡。Clan這個單詞本身就是蘇格蘭語。
歷史上以氏族自治為主的國家和地區，往往會更傾向於實行高福利政策。
每個蘇格蘭氏族都會有獨特的祖先傳說，他們相信每個氏族成員都是來自同一個祖先，Clan在蘇格蘭語是子女（chirldren）的意思。正因為蘇格蘭人相信每個氏族成員都是共同先祖的後代，借用輝格對北歐社會特徵的總結，會發現氏族社會也是一個傾向於「更少身份、地位、貧富和性別差異，也更少競爭性的社會，喜歡更具協商性而非對抗性的政治，對付犯罪時，也更不願意使用懲罰性手段」--大家都是麥當勞（麥當勞乃最著名蘇格蘭氏族之一）的子子孫孫，萬事以和為貴。
氏族社會，共有財產佔社會總財產的比例極高，連族長居住的城堡，也是氏族共有的財產。生產資料和其他資產不用說也大部分公有，私產觀念並不發達。私有產權觀念是在圈地運動從英格蘭擴散到高地蘇格蘭的時期才廣泛確立，那已經是19世紀中期。
氏族社會另一個特徵就是奉集體主義為絕對價值，生產方式並不是分田單幹而是共同勞作，氏族成員人人尚武並且會不顧生命安危為氏族利益奮戰到底。而正是對蘇格蘭氏族的觀察，偉大導師馬克思第一次現場目擊沒有私產的社會形態，他對共產主義的理論自信，也在對蘇格蘭氏族觀察之後達到了頂峰。
對一個確立私有產權觀念不到150年，集體主義傾向極高且讓馬克思得到理論自信的民族，要接受北歐式高稅收高福利社會模式並非難事。
卡梅倫下一盤很大的棋
保守黨允諾讓蘇格蘭2014年就直接公投，有其政治策略的考慮。世界各國獨立勢力通過和平手段達到獨立的目的已經有非常成熟的套路。那就是「部分放權--收回剩餘權力自治--最終獨立」的「切義大利香腸」(salamitactics)漸進獨立模式。
這裡要簡介一下蘇格蘭現狀和美國的「州」有什麼不同。
現在的蘇格蘭議會並非兩國合併時的國會，那個國會早已併入西敏寺的聯合王國國會。現在這個議會是97年公投的結果。蘇格蘭議會和美國各州議會有本質上的不同，蘇格蘭議會是英國國會部分權力下放(Devolution)給蘇格蘭而組成，只討論下放權力範圍內的事務，而美國各州議會和國會是權力分享的關係，各州人民通過兩級憲法把部分公共權力授予州議會和國會討論。
通俗點說就是蘇格蘭議會的權力是英國國會給的，美國聯邦州的權力是直接來自人民。蘇格蘭議會和美國那些建築簡陋的市議會地位相似。
這個權力下放公投歷史上有兩次，一次是79年卡拉翰工黨政府，另一次就是97年貝萊爾新工黨政府。
漸進式獨立運動套路的第二步，就是蘇格蘭自治公投把權力全部歸還蘇格蘭人民，單一制的聯合王國變成一個聯邦，通過新憲法蘇格蘭人民分別授權英國國會和蘇格蘭議會。一般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進一步獨立的需要，因為蘇格蘭人可以像吃自助餐一樣挑選最合適的權力分配模式，實現高福利國家的稅收和福利政策制定權力授予蘇格蘭議會。國防、貨幣、外交還是交回倫敦--英格蘭人最擅長這些，雖然英格蘭銀行是我們蘇格蘭人創辦的。
最後一步當然是完全的獨立公投，這就是卡梅倫今年直接給蘇格蘭的。但這真的是蘇格蘭獨立勢力想要的嗎？
卡梅倫這次耍了一點政治小謀略，他是兵行險著以獨反獨，直接公投來阻止蘇格蘭獨立勢力通過「部分放權--收回剩餘權力自治--完全獨立」的漸進獨立模式。蘇格蘭獨立勢力當然能看出卡梅倫的把戲，他們最初是反對2014直接獨立公投的。本來這次是想自治公投，但是卡梅倫用震懾（shockandawe）的策略馬上進行獨立公投，所以蘇獨組織反而十分不願意。只是誰也沒想到民調在臨近公投的時候出現反超狀況。三大黨魁最後關頭的蘇格蘭遊說之旅也處處受阻。
即使最後公投卡梅倫險勝，英國三大黨的對蘇政策也會大幅修改，自治或者把蘇格蘭建成福利特區。福利特區已經得到三大黨魁的承諾。
「一國兩制」的大不列顛
要是問哪幾個英語國家不是純粹的英美法系國家的話，你大概想不到英國本身就不是純粹的英美法系國家。蘇格蘭行使的法律，並非單純的普通法。司法上的一國兩制讓蘇格蘭成為了英國的司法特區，這樣對英國司法體系貢獻良多。
普通法國家第一部婚姻法是1753年英格蘭和威爾斯的婚姻法。之前普通法國家和地區都不需要成文的婚姻法，大家都是「普通法婚姻」，大概就是今天中國的事實婚姻。1753年的婚姻法立法目的十分邪惡，就是宗教歧視英格蘭的天主教徒，希望用婚姻法趕絕他們。此法廢除普通法婚姻，一切婚姻必須由雙方父母同意，必須由英國國教聖公會教士公開證婚。
因為這部法律只適用於英格蘭，英格蘭又必須承認蘇格蘭註冊的婚姻。所以當時英格蘭的天主教徒和私奔男女們就只好去蘇格蘭結婚。英格蘭和蘇格蘭邊境小鎮因結婚產業而興旺起來。
這個浪漫的法律漏洞影響至今，今天英語國家當然不會這樣對待天主教徒和新婚男女，但是卻給一些保守國度的同性戀人有共諧連理的期盼。美國還有很多州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但是如果美國公民和永久居民在海外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與非美國永久居民結婚，他/她的同性配偶就符合申請美國綠卡的資格了。
蘇格蘭還給英美法系貢獻了疏忽侵權這條對消費者權益影響深遠的法律。今天你在香港可以盡情安心購物和不用擔心地溝油問題。要感謝當年一個顧客在蘇格蘭的Paisley的Donoghue太太喝完薑啤後發現瓶裡有一隻腐爛的死蝸牛。
蕭成章：大象公會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