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玩具總動員》中,玩具們趁主人不在家時,紛紛「復活」,自成世界。現實生活中,也有一群人堅信自己的娃娃有生命、有情感,還能一直陪伴他們到老。
如人類一般,這些娃娃上了年紀以後,普遍遭受了時間的考驗:毛線褪色、眼睛開裂、衣服開線、填充物乾癟,特別需要醫生的專業診療。
72歲的朱伯明在上海自己家裡開了家小小的「娃娃醫院」,是院長亦是主治醫生,而「接診」最多的就是毛絨娃娃。
朱伯明和娃娃在一起。
第一位病人
朱伯明被年輕的客戶們親切地稱為「娃娃醫生」,而「醫院」總部就是上海虹口區自家十多平米的小房間內。開業近四年,他已經在工作檯上「治癒」了三百多個玩具的「生命」,與主人同返最珍貴的人生時間點。
朱伯明的第一位病人是兒子的毛絨玩具。
朱伯明兒子的北極熊「明明」。
1992年,還在電子研究所工作的朱伯明忙於工作,常年無休,無法在休息日陪伴兒子,於是花費近百元購買了幾隻毛絨玩具,其中兒子最喜歡那隻17元的北極熊。長大後,兒子有一天突然問起自己的「明明」去了哪裡?
「我想只有你一個兒子,怎麼還有個『明明』呢?」朱伯明這才知道兒子不僅給北極熊取了名字,每晚還要抱著睡覺。於是,他萌發了修復娃娃的念頭,修舊如新後,他主動向兒子「邀功」,卻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你把『明明』修壞了,這不是我的好朋友『明明』。」
細問之下,他才知道兒子小時候喜歡摸著「明明」的嘴巴睡覺,感覺非常減壓,要求爸爸讓北極熊的嘴巴保持微笑,要和童年時的記憶一模一樣。
家中的兩個理工男較上了真,爸爸要求兒子畫出三視圖,反覆確認神態、毛色、氣息、嘴巴的形狀,終於修復出了兒子記憶中的玩伴「明明」。如今這個娃娃被兒子仔仔細細地套起來放在家中,永遠保持著兒時的模樣。
朱伯明由此意識到修復娃娃的核心,技術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通過與主人的交談和觀察,修復他所希望的時間點下,那個娃娃的狀態和情緒,「就是用針線彌合你的心靈窗口。」
2008年,朱伯明退休後返聘到一家知名的國際玩具公司,成了每天都和玩具打交道的售後技術指導,全國甚至全世界的客戶都找上門來,千奇百怪的要求下,修復難度也越來越高。
「我看這個毛孩子脾氣很倔強」
每一個送來的娃娃,都被朱伯明親暱地稱為「毛孩子」。
「毛孩子」被送到「醫院」的第一時間裡,他會拍下各個角度的照片和視頻,畫出三視圖和UG圖,與主人做反覆溝通確認原貌,隨後才會商議「手術方案」,「如果修復不滿意,還可以再還原。」還有的娃娃早上送來,晚上主人還要接回去,因為不可以在外面過夜。
「毛孩子」入住醫院後,需要輕柔清洗4至8小時,使用的洗劑是反覆尋覓實驗後的中性清潔產品,既能分解汙漬又不傷害毛絨組織。洗完後,一邊使用吹風機吹熱風,另一邊架上小風扇吹涼風,冷熱交替下才不會變形。
「我一眼就能看出每個娃娃是什麼脾氣和個性。」經驗豐富的朱伯明總能震撼尋上門來的玩具主人。在上海交通大學讀碩士的女孩子經朋友介紹找上門來,想要考驗朱伯明,要求他分析自己的小鴨子到底是什麼性格。
「我看這個『毛孩子』脾氣很倔強。」朱伯明細細端詳後的這一句話徹底回答到了女孩的心坎裡。訣竅其實也很簡單,娃娃的喜怒哀樂,就是看主人怎麼打扮她,怎麼摸娃娃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塑造了一個什麼樣的神態,「其實『毛孩子』的性格就是主人的脾性。」
來找朱伯明的客人,年齡集中在20歲到35歲,一般都需要等待「手術」排期一兩個月,不過偶爾也有一些特別的「急診」。今年5月,一個3歲的小男孩抱著自己被吹焦的娃娃被父母送到醫院來。
因為孩子天天都要抱著睡覺,媽媽洗完以後吹乾心切,沒留神就吹焦了毛線。家人從澳大利亞重新買一個新的回來,孩子仍是哭鬧,「對於3歲的小朋友來說,這個娃娃就是需要他守護的弟弟,所以不能忍受損壞,更不能忍受別的娃娃取代他。」
蓋毛巾被的一對熊貓。
上門的年輕客人們,也教會了朱伯明使用社交軟體,於是他也有了平臺與更多人分享日常修復的故事。2020年1月11日的一條微博裡,他在兩個熊貓玩具邊擺放了溫度計,形容「一對25歲的小熊熊治療中,天冷治療後身體比較弱,因此替它們倆蓋上毛巾被。晚安。」
修復童年
「修復中的細緻詢問,就好像是心理諮詢醫生在問診。」
在朱伯明的眼中,他並不只是在做技術上的修復,更是了解每個娃娃的主人的人生故事,為什麼要買這個娃娃,當時經歷了什麼故事。所以在正式修復前,他會耐心傾聽背後的故事,「了解每一個娃娃當時的狀態,儘可能去復原當時的狀態和情緒。」
一年前,住在朱伯明家附近的一個27歲的男生帶著女朋友主動登門「求醫」,帶來了一個至少有20個年頭的自製洋娃娃。他自述這是3歲時,父親離家去日本打工前留給他的娃娃,他每晚都抱著睡覺。可是一年後父親從日本歸來,卻執意與母親離了婚,還發火要把他從沿街的窗臺下摔下去,幼小的他緊緊地攀住窗沿,苦苦哀求才被抱回房內。受此事影響,此後20多年,他都飽受精神方面疾病的困擾。如今他快要結婚了,希望朱伯明能夠幫忙修復這個最重要的娃娃。
「我講你放心好了,我慢慢做,一定把娃娃給你修復到你和父親關係還好的那個時候。」為了兌現承諾,朱伯明反覆微信對話千餘條、照片拍攝近百張,每一次小修整都提前與娃娃主人反覆確認。
為了找到和20多年前一樣的絨毛,他騎著自行車反覆跑輕紡市場和絨線店,拜託相熟的店家多留意,「就像畫家調色一樣,每一種都要試一試,隨時和娃娃主人溝通。這需要經驗和靈感,更需要耐心。」
一個月後拿到娃娃的主人非常高興,驚呼「這就是小時候的娃娃」。一年後,他和當時的女友結了婚,還時常來看望朱伯明,和父親的關係也漸有緩和。
朱伯明還原的童年美好時光還有很多。41歲的園林景觀設計師張女士有一個從1歲開始就陪伴她的小熊,因為先天性弱視和散光,童年玩伴只有姐姐和小熊,「我的天空本來是陰暗的,突然之間就有一束光線從縫隙裡面踏破雲層,照到心裏面了。」
被修復的兔子和胡蘿蔔。
她的姐姐也有一個需要入院治療的娃娃,是個手裡叉著胡蘿蔔的小兔子。過家家時兩人曾樂此不疲地模擬一個故事橋段:兔子和小熊外出買胡蘿蔔,回家後兔子把胡蘿蔔「燒」好餵給小熊吃。
在張女士看來,找回小熊、兔子和胡蘿蔔,就能找回兩姐妹的童年,心理上也能離遠在美國定居的姐姐近一些。
手工發燒友
朱伯明的手工底子來源於一個樸素的願望:想要為家中弟妹多做幾件衣服。在還需用布票換布料的匱乏年代,十幾歲的小小少年和裁縫店的老師傅討教裁剪織補知識,學習畫圖。
各家布票一樣,手工發燒友朱伯明卻總能讓弟弟妹妹比別家孩子多了短褲、西裝褲、圍兜、連衫裙和中山裝等衣物。這也為他退休後專職修復娃娃打下了基本功。
剛退休時修復玩具,朱伯明基本都是一修到底。每天七八點起床,常常一坐一整天,直至天黑甚至凌晨。因為有些修復時機不能錯過,他需要和主人隨時溝通、一鼓作氣才能復原娃娃的表情和狀態,「一停下來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長期的伏案工作損傷了他的頸椎和腰椎。如今已是夏天,他每天卻都要先用吹風機吹熱厚圍巾,緊緊裹住頸椎,才能驅散酸寒之感。這個方法可以帶來三小時的好狀態,也是一天中注意力和狀態最好的時候,他會選擇修復難度最高的娃娃,「聽一段音樂,與娃娃主人通個電話,理順一下思路,一半的成功就到手了。」
朱伯明的屋子不大,卻被擠得滿滿當當。除了來排隊「就診」的娃娃,還堆滿了他幾十年收集的書籍、唱片和修理工具,幾乎無法轉身。他認為修娃娃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需要儲備物理、化學、繪圖、色彩色碼、人體構造等學科知識,否者無法準確還原娃娃的狀態。
老伴退休後也來給他打下手,幫忙給娃娃「病人」們清洗身體,有時會忍不住幫忙補上一些破洞。朱伯明總會不厭其煩地提醒:「不要畫蛇添足,破有破的道理。」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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