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漫長的計票拉鋸之後,美國大選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了:11月7日,主流媒體紛紛宣布拜登與哈裡斯勝選;其後,多國領導人以及聯合國秘書長也向拜登發出祝賀。川普政府的終結似乎已成定局。然而自選前,川普團隊就一直造勢選票作假論,如今也拒絕承認敗選。不僅新舊政府之間看起來難以平穩過渡,對於選舉可信度的質疑和抨擊恐怕也將激起更大的社會分裂與衝突。
美國社會日益深化的矛盾不可能簡單歸結於川普個人——是美國製造了川普,而不是川普製造了美國。一些人類學研究將川普現象與更大的歷史、政治和經濟結構進行聯繫分析,由此能夠對其所獲得的民意支持作出一定解讀。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川普確實擁有無比鮮明的個人風格。無論是憎惡、懷疑、輕蔑,還是熱愛、欣賞……川普或許是當代最能激起人們情感反應的一位公眾人物:他輕而易舉就能讓媒體與大眾的目光聚焦己身,不斷以不合常理的言論和行為挑釁政治規範並造成長期影響;在循環往復的激烈爭議之中,在鎂光燈下,川普本人被打造成一種資本主義政治奇觀——並因而具有研究意義。
我們選編了一些川普相關的人類學論文,或許能有助於「觀看」理解這位美國總統的謝幕表演,同時也可作為思考更廣泛意義的「川普主義」與「後川普時代」的切入點。本期的三篇中,第一篇《川普之手》於2016年發表在Hau,分析了大選階段川普豐富的手勢如何構造出他的喜劇娛樂形象,從而有效助選;第二篇《撒謊人類學》是American Ethnologist在2017年刊發的文章,探討了如何理解撒謊、如何生活在謊言構築的當代環境;最後一篇《#魔法抵抗》來自2019年9月的Journal of Linguistic Anthropology,雖然文章並不關於川普本人,但展現了針對川普的美國當代巫術活動。
《川普之手:娛樂、手勢與奇景》《川普之手》的三位作者——基拉·霍爾 (Kira Hall) 、唐娜·戈爾茨坦(Donna Goldstein)、馬修·布魯斯·英格拉姆(Matthew Bruce Ingram)——分別來自語言學、人類學與傳播學背景。本文刊發於2016年秋季,川普即將當選進入白宮的時刻。在那時,評論者已經從各個角度分析了川普是如何將自己從一個百萬富翁生意人的角色轉型為一個民粹式的總統候選人。該篇文章藉助語言和文化人類學以及修辭理論,強調川普在2016年成為共和黨候選人的原因部分在於他自我構造出的喜劇娛樂形象。川普跳脫傳統的政治風格,尤其在於他藉助了豐富的手勢來批評美國政治系統以及滑稽化他的對手們,創造出了一種媒體奇觀(spectacle),把21世紀美國政治名流脫口秀化的趨勢發展出了新高度,也因而能夠為自己的候選人活動造勢。如同後結構主義和新馬克思主義流派的學者們已經強調過的那樣,晚期資本主義對於形式的偏愛已經大於內容。
具體而言,文章關注了川普在集會演講中的幾種手勢:手槍手勢,開火手勢,對競選對手讀稿講話、打瞌睡的模仿,對華盛頓郵報記者肌肉痙攣的模仿,對州長大口吞咽食物的模仿,對墨西哥人「從嬰兒手中偷糖」的模仿等等。
左圖:2006年,川普在《學徒》中開始使用的手槍手勢。
右圖:,2016年,當在競選演說中被問到「您會想對歐巴馬總統說什麼」的時候,川普打斷對方的問話,並且立即擺出他的經典手槍手勢「你被解僱了」。
例一:川普的手勢是其個人品牌中的重要部分,比如手槍手勢,最早來自於他在熱播真人秀《學徒》(Apprentice)中的表演,用來表達解僱被淘汰者。當他在競選演說中延續表演這個手勢,並喊出「你被解僱了!」(「You’re fired」)的時候,這其間的互文輕易能讓人群激動和歡笑。
例二:通過在公共演講中重複使用身體動作嘲弄模仿競爭對手,川普能夠將對手的形象和經歷重新構造為一種可笑的缺點。他還尤其擅長給每一個對手取綽號(與手勢相結合),將對方與某種怪異的身體形象聯繫起來,成為特式喜劇的嘲弄對象。這種命名和形象賦予也進一步給予川普(命名者/表演者)某種權力。
從左至右:模仿希拉蕊讀稿;模仿羅姆尼,說他上半身僵硬「Stiff Mitt Romney」;模仿傑布·布希,說他沒有活力,「Low Energy Jeb」。
例三:川普用手勢戲嘲殘障、種族和階級特點,堅決拒絕「政治正確」。但通過事後的否認或再解釋,又能使得媒體關注焦點背離原議題,而轉化為「川普手勢究竟是什麼含義」。
川普稱,《華盛頓郵報》記者科瓦列斯基(Kovaleski)說過穆斯林們當年曾為911事件慶祝。科瓦列斯基否認這一說法,川普則報復地模仿這位記者的肌肉痙攣和語言。事後他再度否認並號稱自己不認識科瓦列斯基。
為什麼一個億萬富翁能獲得工人階級的支持?不同於探討兩者間的經濟差距,本文指出特氏喜劇造就的轟動和娛樂效果是普世的,不管是愉悅的、厭惡的,還是因荒謬感而引發的笑聲,川普成功引起了廣泛和持久的關注。笑聲與幽默在許多人類學研究中被解讀為弱者的武器,但娛樂性、讓人發笑恐怕也能成為有權勢者的武器。川普成功將自己打造成某種無內容的喜劇效果,挺進政治領域,成為一個無限循環的資本主義奇觀。
《撒謊人類學:川普和道德憤慨的政治社會性》政客會撒謊。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似乎也成了選民們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川普通過各種手段,突破了大多數人意料之中的「政治謊言」的底線。川普編造謊言的頻率、程度和影響力,迫使人們重新審視政治謊言的含義、過去和未來。
川普與其他政客的言論真實程度對比表。論文截圖。
在2016年大選之後,本文作者Carole McGranahan從歷史文化人類學家的角度出發,分析了民族志理論和研究方法在當下的特殊意義。她強調,雖然許多選民在2016年之前對川普的謊言產生了道德憤慨,但並沒有改變川普當選的事實。同時,許多令人憤慨的謊言也逐漸變成了新的現實,並且產生了破壞性的持久影響。由此,她指出,「謊言人類學並不旨在糾正謊言,而是發問,我們該如何從撒謊者和謊言所處的文化、歷史和政治背景出發去理解這些現象。」在此基礎上,她提議,我們需要利用人類學的理論和方法論工具,「從內而外地見證謊言的世界」(bear witness from within the world of the lie)。新聞直播室、社交媒體、國家和州立法院、福音派基督教社會、鐵鏽帶白人工薪階級社區、富有的共和黨白人女性、亞利桑那州支持川普的墨西哥裔美國人等等,都應該成為謊言人類學「見證」的對象。見證不僅僅是記錄,更意味著在地體驗,意味著見證和解釋某些謊言和恐懼正改變著我們的歷史的認知,甚至悄然湮滅了某些歷史,而讓謊言誤被人們當作了真相。
《#魔法抵抗:作為語體流轉的反川普巫術》2017年2月,休斯(Michael Hughes)第一次在線上發起針對川普的約束咒語儀式("A Spell to Bind Donald Trump and All Those Who Abet Him"),迅速吸引了網絡和媒體的關注,並引發了一場以「#魔法抵抗」(#MagicResistance)為話題標籤的社交媒體運動。休斯的約束咒語主要意在「防止咒語對象對他人造成傷害」,即阻止川普損害美國。自那之後,在推特和臉書等社交媒體的相關群組中,各種信仰的修行者聚集在一起:他們在每個月的殘月蛾眉月之夜重複這一儀式,計劃要進行到川普下臺為止;有時也編寫、執行新的法術;還互相鼓勵積極參與非魔法形式的行動,以反抗川普政權。與之同時,一些秉承保守派政治觀的信仰團體——比如黃金黎明協會(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的某些派別——則反對並譴責這些儀式;不過這些譴責其實從另一個角度暗示了儀式有效的潛在可能。
第一次儀式,2017年2月24日。圖片來源:Michael Hughes個人網站。
上圖中間的男子為發起人休斯,他本人承認這種儀式有幽默和挑釁的含義,並且認為魔法行動主義事實上回應了川普上臺所體現的超現實性。
下圖展現了反川普約束咒語的布置,一般包括:一張倒置的高塔塔羅牌(The Tower),比喻川普大廈,寓意川普經濟和政治利益被摧毀;一根粗短的橙色蠟燭,代表川普本人,也可以用奇多、胡蘿蔔或者川普的照片代替;在有的儀式中,還會將咖啡渣灑在白蠟燭上,象徵著川普支持者的「覺醒」……這屬於弗雷澤所定義的交感巫術或模仿巫術。
Kate Doucette的祭壇,她加入了關於保護野生環境的元素。圖片來源:Vox.com
這篇論文研究「#魔法抵抗」活動中的語體流轉(register circulation)與語體綜合(register synthesis)。作者通過運用數字民族志研究方法(包括參與式觀察網絡社交群組、分析施咒儀式影像、線上訪談相關實踐者等),考察了行動者們如何結合美國的巫術儀式話語和政治話語來構架一種魔法行動主義。分析發現,行動者們利用語體不一致的可供性(affordance),將美式巫術語言與政治立場交織,從而散播一種巫術與左派政治立場間的指向關聯。此外,行動者們還尤其強調儀式實踐的宣洩和賦能作用:如果說儀式不見得能在宏觀政治上有效的話,那麼至少它們在情感與個體能動性上的意義是確鑿的。
#魔法抵抗 的招募海報
上面這幅海報明顯展現出了信仰與政治領域的符號交織:文本上模仿了一戰期間流行的「山姆大叔需要你」,圖片中有一個戴著自由女神像王冠的人物,這些都是著名的美國政治標誌。同時來自希臘羅馬和印度神話的影響也非常明顯:鱗片和劍表明這個人物是正義女神Justitia,而她的姿勢和多臂讓人想起印度教神靈的形象;赫卡忒兩邊則用拉丁語寫上了萬神殿的女性成員(包括在美式巫術中流行的赫卡忒女神),還有梵語Jai Ma,意思是「有福的母親」「神聖的女性」。
下面這幅海報則展現了這類活動中的女權主義色彩:「我們是那些你沒能燒死的女巫的孫女」。論文中談到,被訪的男性行動者也同樣認同「女巫」(witch一詞傳統上往往是指女性巫師)和「孫女」身份,並強調某種意義上一切邊緣的、少數的、支持女權的群體都會被父權制視為「女巫」;自我界定為女巫和孫女,成為一種符號抵抗形式。
「我們是那些你沒能燒死的女巫的孫女」
(本文原載於《結繩志》。)引用文獻:(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