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一、 黃昏
「最美不過夕陽紅，
溫馨又從容，
夕陽是晚開的花，
夕陽是陳年的酒。
夕陽是遲到的愛，
夕陽是未了的情，
多少情愛，
化作一片夕陽紅。
……」
伴隨著孩子們的歌聲，林婷望著窗外的落日，多少有些應景。天邊的血色殘陽漸漸被海平線隱沒，留下來不及帶走的幾抹餘暉。海的那邊傳來幾聲歸雁的叫聲，遼闊的天空仿佛只剩下它們的掠過的身影，在這片大地上，它們又能留下什麼呢？
「落花時間又逢君……」正想著，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喂，奶奶？」
「阿婷……你……」
「奶奶？怎麼了？發什麼事了？＂
林婷發現電話那頭的奶奶聲音有些不對，好像在哭。
「你……你二奶奶走了……」
「二奶奶走了？不在養老院了？那她去哪了」林婷疑惑地問。
「我在人民醫院，你過來吧……」電話那頭的人說完已泣不成聲。
「好，奶奶……我馬上過來」
林婷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有什麼東西要從眼裡冒出來，強忍住，掛了電話，吸了吸鼻子，扯了扯嘴角，轉過聲對孩子們說：
「同學們，今天就練到這，老師今天有急事，所以先下課。」
說完就快步走出教室，到門口急忙攔下一輛計程車。
「師傅，市人民醫院，快點！」司機好像被林婷的神色感染，一路加速。
「喂，奶奶，你們在哪裡？好，我剛下車」
「對不起，讓一下，謝謝！」
林婷穿過人群，一路狂奔，終於來到病房前，一陣哭聲從房內傳出，眼中的熱流再也忍不住了，腳似有千斤重，不想也不敢跨進去。
「奶奶，爸，媽，大伯，伯母.......」看到大家都在，看來自己不願相信的是真的。
「阿婷......過來吧！」
林青山面色沉重地向自己的女兒招了招手，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林婷走進病床，不敢去看床上的那個人，感覺看了就一切成為事實了，但是視線還是慢慢地移向了病床上的那個人。
「阿婷，過幾天你們演出時，記得通知我，我要去看，對了，我要『魏哎批』座位！」還記得前幾天病床上的人笑著對林婷說。
「哈哈，二奶奶，是vip，不是『魏愛批』。」林婷那時候在想二奶奶怎麼這麼可愛。
「管你什麼『批』，你這孩子，笑話我這老太婆沒學過英文，是吧！」老人說著佯裝要打林婷。
「哪敢呀？一定幫你留最好的位子，就在我們學校領導旁邊，嘿嘿…」林婷輕輕抓住老人的手，搖了搖，撒嬌道。
「這才差不多！」老人滿意地笑了。
這些話還在耳旁，而那個說話的人卻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再也無法說出話。看著床上人慘白的臉龐，原先光澤煥發的帶有些許肉感的臉，如今看上去卻是那般的憔悴。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很安詳，但卻在明白人的眼裡，那是一種苦笑吧。
也許對她來說是種解脫吧，林婷這樣想。
「你這死老太婆，怎麼這麼不負責就走了，還欠我一局牌，……怎麼可以就走了呢……」張英趴在病床上大哭，誰也攔不住。
「奶奶，您別太傷心了，哭壞了身體」，林婷輕輕的攬著那正在抽泣的人，用紙巾輕輕地擦拭著她的的淚水，自己的眼淚卻決了堤。
「誰說我傷心的，她走了更好，省的煩我！」嘴上這樣說，但是老人哭紅的雙眼卻說了真話。
這兩個老人，爭了半輩子，也相伴了半輩子，看似冤家，卻是最好的朋友。奶奶這是嘴硬，林婷知道，現在最傷心的應該是就是她了。環顧四周，果然他們都沒來，再看看床上的老人，心仿佛被扭著，特別的疼，為待她如親孫女的老人心寒。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的兩個兒子居然到現在沒一個回來！床上的人知道該怎樣？也許她早就猜到了。
早年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湧來……
二、 午後的太陽
林婷的童年大半是跟張英度過的，在她六歲那年春節後，也就是正月初五，她就被父親扔在大伯家，由奶奶照顧。大伯家很大，牆壁白白的，房間大大的，還有坐起來軟軟的沙發，還有大大的彩電，一切一切對於她來說是新奇的。可是，她並沒有很開心，相反她認為自己被拋棄，哭了很久。
張英一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比孫梅多了個女兒，每次孫梅在誇她兒子多聰明時，張英便得意的誇自己有兒有女，女兒多聽話。孫梅總會被氣炸扭頭回隔壁自己家。張英為此要開心很久，心情一好，就給三個兒女煮大餐。兒女們長大了，大兒子比較有出息，在市裡面開了個小公司，她便住在他家順便照顧她的寶貝孫子。
「別哭了，你爸安定了就來接你了，再哭，回頭把你賣掉！＂
看著抽泣不止，又勸不止的林婷，張英黑著個臉不耐煩的吼著身邊的小女孩，雖然是自己的孫女，但是張英卻覺得不如老大家的娃兒可愛。
林婷被奶奶的樣子嚇到，哭聲戛然而止，用兩雙紅腫的眼睛怯怯的看著張英。
「呦，這生誰氣呢？哈哈……咦，這是阿婷吧，剛出生時還那麼小，都長這麼大啦，來，過來二奶奶抱下。」
林婷躲在張英後面好奇的看著面前穿著花裙子，踩著高跟鞋笑得花枝招展的婦女，脖間還戴著一條亮眼的珍珠項鍊，如果只看穿著打扮，別人準會以為這是個很潮的年輕女人。然而她微胖的臉上打了粉也遮不住的雙眼旁的皺紋，還有黑白相間的頭髮和已爬上臉的幾塊老人斑，背叛了她的年齡。
張英看著來人，用手把林婷抓住，不讓她過去。
「都一腳踏進棺材了，還打扮的跟妖怪一樣，你不害臊，我都替你……」
「哎，誰要你替，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活像一老太婆」
孫梅一邊說一邊搖搖頭，徑直走過去，蹲下去，輕輕把林婷拉進懷裡。
「阿婷有空可以去二奶奶家，就在隔壁，二奶奶家有好吃的，別理那老太婆。」
撲鼻而來的香水味雖然讓林婷覺得很難受，說實在她不太喜歡眼前打扮得過於誇張的女人，但是這個懷抱確很溫暖，她沒有出聲答應，因為怕奶奶生氣，但是還是不自覺的偷偷點了點頭。
孫梅站起來，摸摸林婷的頭，斜看了一眼張英，便扭著已看不出腰的水桶，拎著小包走出門。
一旁的張英已經被氣的說不出話，扭頭進了房間，偷偷地在鏡子前照了照自己，不由嘆了口氣。不能否認相比於那女人，自己的真的像老太婆，要不也穿年輕些？不不，張英搖搖頭，還是別落人口舌了，一大把年紀了，不由的摸摸自己眼角那明顯的皺紋，試圖將頭上的白髮拔去，卻發現藏不住，最後只能放棄。
「哇～哇～」
聽到聲音張英急步走出房間，走到隔壁房間，抱起剛睡醒的林博磊。
「哦～寶貝乖，奶奶抱，不哭。」扭頭看見正在發愣的林婷，又想到自己不爭氣的二兒子，想著孫梅兩個兒子都出人頭地，自己還有個兒子還欠債，氣不打一處來。
「聽見弟弟哭了，也不哄一下，愣在那幹嘛！」
說完看著林婷委屈的小臉，覺得自己太過了，畢竟還是小孩，嘆了口氣，緩和了下：
「過來哄著弟弟，奶奶去煮飯給你們吃。」說完便將林博磊放在嬰兒椅中，走進廚房。
林婷突然很想爸媽，但是又不敢哭，看著眼前的小男孩兒，羨慕的說「我如果跟你一樣就好了。」
三 、烏雲中的陽光
今天是元宵節，是團圓的節日，家家戶戶熱熱鬧鬧的。
張英從一大早就開始準備晚上的團圓飯，因為女兒會帶著小外甥回來，她從早上嘴吧都沒合過，一直咧著嘴，對林婷也格外好。
「阿婷，去看看你小姑回來沒！」
「還沒呢，奶奶！」
林婷跑到門口，左瞧瞧，右瞧瞧，沒看到人影，便又回去逗弟弟了。
「阿婷，小磊！」
聽到叫喚，林婷開心的跑向正抱著幼兒走進門的年輕女人，抱住她的大腿，叫道：「小姑！」然後有蹦到廚房門口開心的喊道：
「奶奶，小姑回來了，還有小表弟！」
忙活了一整天，人員也到齊了，菜也上齊了，一家人在桌上有說有笑。
「寶貝，不能用手抓，想吃什麼？奶奶幫你夾。」張英一手輕輕的拉住正在用手抓飯的林博磊的小手，另一手夾了個大雞腿放在他的碗裡。而此時的林婷正在艱難的夾雞腿，手短，筷子拿不穩，夾了又掉，好比一場戰爭。
「阿婷，來，小姑幫你夾。」林清玲說著往林婷碗中夾了個雞腿，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總覺得母親做得不對。
「媽，二嬸家又沒人回來吧？＂突然想到孫梅，林清玲問道。
「嗯！」只見自己的母親毫不在意的嗯了聲。
＂讓她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吧！」林婷試探著問。
「你們誰愛叫誰叫，我不去，看見就心煩。」其實她剛剛想過去叫那女人，但是想到那女人會覺得自己在示弱，最後狠下心不去，但是還是有點擔心。
「小姑，我去叫可以嗎？」
林婷放下手中的雞腿，用徵求的眼睛看著林清玲，又怯怯地看了看張英。
「當然可以了，去吧，慢點兒！」林清玲笑著說。
林婷看張英沒反對，便開心的跑到隔壁門口，敲了敲門。這幾天二奶奶會經常來看她，還帶東西給她吃，有時也帶她出去玩，雖然二奶奶穿著有點怪，但是她確越來越跟她親近了。有次她給二奶奶唱歌，二奶奶竟然哭了，她嚇得不知道怎麼辦，也哭了起來。她記得二奶奶當時抱著她說了她聽不懂的話：
「如果我家小歡活著，也應該跟你一樣大了，都是我的錯……」
小歡是誰？二奶奶的孫女嗎？她去哪了？怎麼不回來看她奶奶？二奶奶這麼好！林婷搖搖頭，不想了，回去問問小姑就知道了，繼續敲了敲門。
「二奶奶？」
門沒鎖，她將門打開，往裡探了探頭，二奶奶家很大，比大伯家還大，還漂亮，她來過幾次，但是都沒有其他人，很安靜。林婷看到空曠的客廳沙發上蜷縮著個人，穿著睡衣，好像睡著了。便輕輕地走進去，用手拉拉那人的睡衣。
「二奶奶？」
「二奶奶……」
「是阿婷呀！」孫梅的思緒被喚了回來，不留痕跡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過頭看著林婷，展開她的招牌笑容。此時的她臉上沒有粉妝的雕飾，皮膚有些松馳，暗黃，老人癍比平時明顯增多，也許是哭久了，耷拉的眼袋變得些許紅腫。
「二奶奶，我奶奶叫你去我家吃飯，小姑也在，還有小表弟，很多人……」
「小玲回來了？真熱鬧呀，額，你奶奶叫的呀，真的嗎？去了她更煩，二奶奶等下自己煮飯吃，阿婷快回去吃飯吧！」輕輕的伸手摸了摸眼前這個小孫女的頭。
「您真不去嗎？二奶奶，去嘛。」林婷不死心，但是她明顯感覺到面前的老人面色有些憔悴，笑得跟平常不一樣，只能放棄，自己灰溜溜的回去。看見只有她回來，張英知道這結果是必然的，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看林婷後面有沒有人。
「不來，我們自己吃，別管她！不來更好，省的心煩，阿婷吃飯！」
其他人都低頭吃飯，飯桌上突然安靜了下來。
吃完飯，林婷躊躇的走到林清玲面前，看著她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林清玲摸了摸她的頭，問：「怎麼了，阿婷？」
「小姑，晚上我可以跟您一起睡嗎？」說完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眼中滿懷期待。
「當然可以呀！小姑也很想跟阿婷睡！」輕輕的將林婷攬進懷裡，問道：「阿婷來奶奶這還不習慣吧，好好聽奶奶話，爸爸媽媽就很快就來接你了。」
「恩，阿婷很乖的。」
林婷從小就喜歡這個小姑，她長得很漂亮，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聲音柔柔糯糯的，很好聽，重要的是她對她很好，經常來她家看她，還給她買新衣服，除了爸媽外，她最喜歡她了。
到了睡覺時間，林婷開心的跑到林清玲房間，躲進被窩，躺在她右邊，因為小表弟在左邊，已經睡熟了。
「小姑，二奶奶為什麼一個人呀？她的小孩呢？」林婷睜著大眼睛問。
「有些東西，你還小，不懂，乖，快睡吧！」
「不嘛，小姑您就跟我講講，好不？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們拉勾。」說完伸出自己的小拇指。
「噗～」林清玲被侄女的樣子逗笑，「好好，告訴你。」
「你二奶奶和你奶奶小時候是好朋友，後來嫁給你二爺爺和爺爺，兩人偶爾就會對比，鬧矛盾。你二奶奶年輕時很溫柔，很漂亮，是個傳統的家庭婦女。後來生了你堂伯和堂叔，他們從小學習成績都很好，老被你奶奶拿來跟我們比較，當時我和你爸爸經常被奶奶罵。」
「那堂叔堂伯現在在哪？都不回來陪二奶奶！對了，小姑，小歡是誰？」林婷說完嘟起小嘴，她就是覺得二奶奶太孤單了。
林清玲頓了頓，好像正在回憶一些事，
「小歡啊——她是——她是你二奶奶的孫女，跟你一樣大。後來呀，發生了一些事，快睡覺吧！以後再告訴你。」
林清玲看著已經睡熟的林婷天真的小臉，想到二嬸家的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女孩，如果還在，應該跟阿婷一樣大了吧，「唉，如果不發生那件事，也許二嬸就不會這樣了！＂
默默的嘆口氣，突然漂亮的臉變得氣憤，「只能怪那些沒有人性的人！」
四 、陰雨無晴
孫梅的丈夫死的早，在大兒子五歲，二兒子剛出生那會兒，就因病去世了。她一個女人省吃儉用，早出晚歸的幹活，帶大兩個兒子，當時張英家雖也拮据，但總比孫梅的情況好，明裡會向她炫耀自己的家庭，暗裡還是會經常幫助她們娘仨兒。幸虧兒子爭氣，大兒子當了大老闆，在市裡買了套大房子，把她接去住。孫梅以為擺脫了張英那女人，誰知她家大兒子買了隔壁的房子，兩人又成了鄰居，孫梅常常想真是孽緣呀！孫梅的二兒子也被分配在鄰市的一個機構中就職。她那時就像別人說得睡著都含笑，兩個兒子就是她的全部，她的驕傲，也是她在張英面前炫耀的資本。真是風水輪流轉，那時她過得比張英好，也算得是母慈子孝。
後來孫梅的大兒子林坤娶了妻子，不久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小名小歡。一家人別提多開心，由於是長女，大家疼她像疼心肝兒似的，深怕她磕著碰著。從此孫梅有了新的工作，照顧小孫女，經常抱著孫女到隔壁串門，誇誇她孫女可愛懂事，張英雖看不慣孫梅得意的樣子，但還是很喜歡小歡，也經常抱著她哄著她，小歡粉嫩的嘟臉，見誰都笑，可以說是人見人愛。
一天，因為林坤夫婦去上班了，孫梅不忍心把小孫女放在張英家，雖然平時她去買菜時，都是張英在照顧小歡，但是昨天兩人拌了幾句嘴，她決定抱小歡一起去買菜。
早上的菜市場人擠人，可謂是人山人海，水洩不通，磕磕碰碰。孫梅一手抱著孩子，把她緊緊護在懷裡，一手拎著菜，想趕緊買完回去，怕小歡被嚇著。
「老闆，那條魚怎麼賣？我現在抱著小孩兒，擠不過來，就是那條，不是，是那條！」
「大姐，我幫你抱會兒孩子，你過去買魚吧！」
聽到有人跟自己說話，孫梅轉頭看向對方，只見一家庭主婦樣的中年婦女，提著菜熱心的對她說。她當時一心想快點買完菜，就抱著小歡回家。看著那人親切，便沒多想，把孩子遞給她，她自己過去挑魚。但是就兩分鐘的時間，命運的油輪卻轉動著。當她買了魚回到原位，哪還有人在等她！她急忙看向周圍的人群，沒有，她邊跑邊問周圍的人，沒有，茫茫人海，突然世界倒塌，天旋地轉，她知道她被騙了，做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圍的人被嚇一跳，以為是個瘋婆子，後來知道原委，都表是同情，也有氣憤與埋怨的。然而，這時的孫梅已經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接到電話的林坤夫婦來到醫院，那時孫梅已經醒了，呆呆的做在病床上，看到兒子兒媳，突然「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小歡沒了，都怪我，都怪我，」邊說邊用手捶著胸口。
「媽，你說什麼？什麼叫沒？你說清楚呀！」林坤雙手抓著孫梅的肩膀，搖晃著她的身體，心急的大聲吼著。
「是我的錯，我的錯……」孫梅看到兒子生氣的樣子，哭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不該帶小歡去菜市場……我不該……不該相信那女人……不該買……那條魚……不該把孩子……交給別人……不該……孩子沒了……我的錯，我的錯……」
「什麼！」林坤氣的臉色通紅，兩條眉毛擰在一起，站起來指著孫梅。
「你——不是跟你說了別把小孩子帶到菜市場，你不聽，你這老糊塗，你——阿麗，你沒事兒吧？」看著一旁倒下的妻子，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那是身上的肉，疼呀，眼淚就譁譁地往下落。安頓好妻子，不再看床上的人一眼，趕緊到公安局報警。
時間一天天過去，警察給的答案，總是搖頭，最後只會說「我們盡力了」。
三年的時間，這個家因為小歡的事兒被低氣壓籠罩著。三年了在菜市場每天都可以看到一個婦人穿梭在人群中到處找孫女，拉著別人就問有沒有看到她孫女，開始時人們同情她，後來漸漸習慣了她的身影。有人勸她放棄，但是她卻願意守株待兔，總希望有奇蹟發生。
三年了，一切希望都耗盡，林坤夫婦放棄了尋找，兒子的出生給了他們新的希望，但是他們確不讓孫梅碰一下孩子，甚至甩下一大筆養老金，夫婦倆帶著孩子出國定居了，臨走時無視孫梅含著淚的請求，沒有讓她抱會兒孩子，就走了，再也沒回來。而二兒子因為小歡的事也是怨孫梅的，現在又娶了妻子，定居在鄰市，妻子是有錢人的女兒，看不起孫梅的土氣，總是慫恿他不要回去。林天懼內，便真的很少回去了，只是每個月例行公事般的給孫梅寄些贍養費。
兩百多平方的房子，空蕩蕩的，以前是人人羨慕的宮殿，如今卻如牢籠般冰冷，就剩孫梅一個人，她經常關著燈，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裡發呆，家裡沒有一點人氣。她把自己弄的像瘋婆子似的，也許真的是瘋婆子。看著她的樣子，張英見勸沒用，便狠狠的罵了她一頓。她罵她其實是心疼她，希望她可以放下，別折騰自己了。除了張英，人人都怨她，她自己也恨自己，但是又有誰知道平時最愛孫女的她心有多痛！
有一天，她大哭了一場，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像變了個人似的，化起濃妝，穿起潮衣，一切似乎沒有發生過，回到了她年輕時候，沒有兒子，只有她自己。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過了那個坎兒。
而這些事兒，林婷在十五歲那年聽父親講了才知道。她覺得堂叔伯們對二奶奶的懲罰與仇恨太過了，無心之過，要恨也得恨人販子，而不是她。林婷覺得二奶奶很可憐。聽到這些原委時，她已經不住奶奶家很多年了，父親打工賺了筆小錢，也在市裡安了家，奶奶對她的態度開始轉變，會主動關心她了。所以林婷經常去奶奶家，然後去陪二奶奶說話。張英看在眼裡，但是沒有阻止。
孫梅總喜歡帶林婷去海邊看夕陽，看完夕陽婆孫倆便會大吃一頓，林婷總是給孫梅說些有趣的事，每次都可以把她逗笑。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林婷開始注意夕陽。
五、 夕陽無限好
林婷二十歲那年，經常跟奶奶一起去養老院看望孫梅。
兩年前，孫梅把房子賣了，捐給了打拐機構，自己住進了養老院。很多人不能理解她的行為，那麼好的房子說賣就賣，那麼多的錢說捐就捐，有的人打拼了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她卻如此糟蹋了。而其中的原委只有她自己懂得，她寧願回到當初母子三人一起住的破房子……
她離開前找到了張英，張英雖然也有些驚訝，但是她沒有阻攔，可能在養老院她可以不孤單些，人老了就越害怕一個人，這個她最懂她，所以沒有阻攔。那天兩人鮮有的認真坐下來聊天，好像回到了年輕那會兒。
「你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同時嫁給一對兄弟，我們也許還是好朋友吧！」孫梅笑著說。
張英回想年輕的時候兩人如同親姐妹，但是嫁給了同一對兄弟後就變了，因為那早逝的婆婆總是偏心孫梅，張英便把錯一半怪在了孫梅頭上，因此開始凡事比較。
「沒有那麼多如果，你我就一輩子孽緣！」
「現在你開心了吧，我以後就離你遠了。」
「當然開心，早走早好！」
「死女人，都不會說好話，你說你這麼小心眼兒，怎麼會有阿婷那麼乖的孫女呢？」
「我看都成你孫女了吧？那丫頭跟你比跟我還親！小白眼兒狼。」
「你這話我不愛聽了，說誰呢？」孫梅怕張英還像以前那樣對待林婷，有些氣憤地說。
「還動氣啦，其實看你跟阿婷親，我挺開心的！真的。」張英突然正經的拉著孫梅的手滿目真誠的說。「也幸虧你幫我照顧孫女，以前我做得很不好」
「你是不是病了，剛剛那話真不像從你口裡說的。」孫梅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是暖暖的，「對了，老太婆，記得經常來養老院看我，我教你打牌！」
「才不去，會有很多人陪你打的，我不去！」
但是你不同，其實我很羨慕你，至少你兒女……孫梅嘆了口氣。
這次因為奶奶有事兒，林婷就一個人買了很多孫梅喜歡吃的東西去看她。走進她的房間，沒有聽到以往的笑聲，孫梅一個人坐在窗前，兩眼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來養老院後，她穿衣打扮變得樸素了，她以前問過孫梅，為什麼喜歡打扮的那麼年輕，她說她要漂漂亮亮的等孫女回來，然後小歡可以看到她奶奶還是那麼年輕。聽完林婷只覺得鼻子酸酸的，不忍心說些什麼，從那時開始，她喜歡看她打扮的很潮流。現在的她穿著變了，卻顯得老了很多，林婷發現那黑白相間的頭髮，如今已經白如雪。
「二奶奶，我給您帶您愛吃的來了，看，有花生酥！」林婷從袋子中拿出花生酥，開心的晃了晃。
聽到叫聲，孫梅才知道有人來了，轉過頭，暗黃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看到林婷，來不及擦拭，忙扯扯嘴角，
「阿婷，你來啦！還買了這麼多好吃的，你要把二奶奶當豬養呀？」說完拉著林婷坐在自己身邊。
「二奶奶，您怎麼了？哪不舒服？」這是林婷第二次見她哭，焦急的問。
「沒什麼事，別擔心。你還記得那個李大爺嗎？」
「記得，就是那個瘦瘦的，會拉二胡的爺爺，對了今天怎麼沒見到他？」林婷腦中浮現那個見到她總會誇她漂亮和孝順的爺爺，雖然他每次跟她講話都是在笑，但是從他的雙眼可以看出他並不快樂，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去世了，昨天晚上，他自己把自己送走了……」說完，孫梅的眼淚不小心的又流了出來，趕緊扯出手絹拭了拭雙眼，她不想讓這個孫女看到她脆弱的樣子。
「啊！怎麼會？兩天前他還好好的！」林婷不相信的睜大眼睛。
「唉，他太可憐了……他有五個兒女，但是都不願意贍養他。三個兒子互相推諉，兩個女兒都認為贍養是兒子的事兒，所以八十歲的他沒人贍養，甚至連棲息之地都沒……他的三個兒子分走了他的房子，把他趕了出來，他差點凍死在街頭，也沒人管。所以他才來這裡……唉可憐人呀！」
孫梅一邊說一邊嘆氣，忘了去擦拭眼角的淚，此時林婷的眼角也溼潤了。
「他就跟兒女們打官司，希望通過法律來讓兒子們來贍養他，聽他說明天就出結果了，他說他會贏，可是沒想到……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堅持……就選擇離開了……你說他……生了那麼多孩子……他又沒有錯，他們為什麼不好好待他呢？」
林婷輕輕的將孫梅顫抖的身體攬在懷裡，柔柔的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為李大爺哭，更為懷裡的人哭，懷裡的人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也七十了。原來二奶奶到現在還在自責，她在可憐別人，誰又能可憐她呢！安慰完老人，陪她吃過飯，已經傍晚六點多了，看她累了躺床上睡著了，林婷才輕輕地關上門，往外走。
走到養老院的大廳，環視了周圍一圈，夜燈灑在一張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他們有的在聊天，有的人在發呆，有的在閉目養神。他們都是有兒女的人，曾經都相信養兒防老，他們年輕時應該沒想過自己的老了會在這個地方度過吧！而這些人中誰又會是下一個李大爺呢？不知道自己以後會不會成為其中的一員……
夕陽已經下山了，林婷緩緩的走出院子。
冬天來了，養老院周圍的樹葉都掉光了，牆角的那株梅花孤零零的綻放著，點綴著這所被夕陽的餘暉籠罩下的院子，院子的影子被拉長，在郊區顯得那麼的渺小，滄海中的一葉舟。
六 、日落
「阿婷，明天陪二奶奶去海邊看夕陽好嗎？」電話一頭的老人用撒嬌的語氣說著。
林婷心裡好笑，「好呀，好久沒陪您去了，明天我來接您。」
第二天傍晚，沙灘上坐著一老一少，她們肩並肩，老人將頭靠在女孩的肩上，看著海面上的夕陽。
今天的夕陽格外的紅，把海面也染了色，周邊圍繞著色彩斑斕的晚霞，就像一個老人圍著彩色的絲巾。
「阿婷，看著夕陽你想到了什麼？」
「想到了明天的日出，太陽落山了，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林婷轉過頭，看著老人，她那微圓的臉在夕陽的照耀下，紅紅的，就像海上的夕陽，脖子上的圍巾被海風吹拂著，很寧靜。
「二奶奶，您看到什麼？」
「我？我看到的是黑夜，漆黑的一片！夕陽總是很快的下山，夜晚馬上就到了。」老人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太陽，認真的說著，並不看林婷，好像在對自己說。
不知道為什麼，林婷覺得內心突然被揪著，想到了前段時間過世的那位老人，她認真的對身旁的老人許諾道：
「二奶奶，我會永遠在您身邊的！」
「二奶奶很幸福有你這個孝順的孫女，你奶奶還吃我醋呢！你小時候，二奶奶看你奶奶欺負你，所以我就對你更好，氣她！」
「哦，原來，您對我好是為了氣奶奶，哼！不跟你好了！」林婷說著作勢要起身。
老人急忙拉住她，笑著搖搖頭，
「還是小孩子呀！二奶奶真的是喜歡你呦，丫頭！」說完撫了撫林婷的頭，「其實是第一眼，奶奶就很喜歡你，因為你跟小歡長得很像，眼睛大大的……」後面的話老人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
林婷看著老人笑了，心裡就很暖，拉著老人的手，說：
「二奶奶，我們後天去看日出吧，好嗎？」
「日出？」也許二奶奶沒機會看了，因為太陽要落山了，孫梅心裡回答道。
「恩，我們一起去看！二奶奶大後天就是我們學校演出了，我可是跟領導說了留個好位子了，您一定要來哦！」
「好！好！奶奶一定來！」孫梅說完偷偷地轉過頭，將眼裡的液體逼回去。
「阿婷以後也要聽你奶奶的話，要孝順奶奶，知道嗎？」
「當然知道了，您放心吧，我會對奶奶好，不，是對兩個奶奶都好，真幸福，有兩個奶奶！」說完像小孩子一樣躲進老人的懷裡。
老人輕輕拍著懷裡人的背，眼裡的熱流慢慢的留出，內心小聲的對懷裡的人說「對不起，奶奶不能陪你看日出了，奶奶要食言了，到時你別太傷心……」可惜懷裡的人沒聽到，不然她就會一直守著她，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結局了。
祖孫倆就這樣依偎著，靜靜地看著太陽消失在海平面……
夕陽似乎在道別，林婷有些錯覺，覺得再也看不到它了，搖搖頭，馬上就否決自己的想法，心裡好笑，覺得自己好傻，太陽怎麼會消失呢？
那天晚上，張英接到孫梅的電話，她讓她要好好生活，人老了要多出去走動……講了一大堆，她以為她在發神經，再加上昨天孫梅嘲笑她笨，連牌都不會打，所以她並不理會她的話，不耐煩的掛了電話。後來她很後悔自己那時怎麼就沒發現端倪呢，怎麼那麼粗心，這成為她後來一直的心病。
七 、餘暉
明天就是孫梅下葬的日子了，林山打電話通知他的兩個兒子了，至於有沒人回來，沒有人知道。
林婷跟著張英來到養老院，整理孫梅的衣物。隔壁房間的王奶奶告訴她們，就在她們去海邊看日落的前天晚上，孫梅接了一通電話，一個人默默的坐在窗前哭了很久，別人問她，她搖搖頭說沒事兒。
那天孫梅接到了她遠在海外的大兒子的電話，她激動的接起電話，
「喂，阿坤——」
「我打電話是告訴你，今天警局給我電話，說抓住當年的人販子了，小歡被他們害死了！」對方的聲音冷的像塊冰。
「……」
「要不是……當年……算了，你自己保重，以後就不給你打電話了。」
「……」
孫梅只覺得心中有根弦突然斷了，眼前有點暗，踉踉蹌蹌的坐在床沿上，渾身的力氣似乎被什麼給抽走了，眼睛澀澀的。突然，她拿著手機，抖著手播著小兒子的號碼，「嘟嘟——」
「餵……」
「喂，媽，什麼事兒？要是沒事兒我掛了，正忙著呢。」
「我——阿天——我可不可以跟小智講講話？」
聲音近乎哀求，心裡怕被拒絕。
林天不耐煩的說：「您等等，小智過來，奶奶跟你講話。」
「喂，奶奶，什麼事兒？」
聽到小孫兒的聲音，悲傷的情緒緩解了些。
「沒，奶奶就是——想你了，你來看看奶奶，好嗎？」
「奶奶，我媽叫我少跟您親近，說您——」
一旁的林天奪過電話，瞪了眼兒子，「怎麼說話呢？去，一邊玩去！」
「喂，媽，有空我會帶那臭小子回來看您，那沒事，我掛了！」
「嘟——」
孫梅想說的話硬卡在嘴邊沒說出來，對方就掛了電話，她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是多餘的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她望了眼牆上掛著的全家福，她和兩個兒子，三個人笑得都很燦爛，時間仿佛定格在那裡，孫梅突然想到年輕時自己陪兩個兒子玩耍的畫面。嘴角洋溢著笑容……
「滴答——」
牆上掛鐘的聲音不時的響起，敲醒了沉睡的人，敲破了美好的夢。
孫梅盯著抽屜裡面躺著的安眠藥，很久很久，有些東西已經決定了。
「阿婷，快看！這裡有封信，應該是你二奶奶寫的。」
林婷接過奶奶手中的信封，沒署名，拆開一看，眼淚不由的漫過眼眶，信封裡面只有兩行字：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抱小歡到菜市場，
我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有你們兩個兒子。」
原來二奶奶最終還是沒有放過自己，還是逃不過自責，林婷終於知道了那個假裝快樂的老人，一直生活在黑夜中。
喪禮那天，林坤沒有回來，林天回來了，帶著兒子，當他看到那封信時，跪在墳前哭得撕心裂肺，這樣她是否會有些安慰呢？聽說林坤後來也知道了這封信的內容，沒有說什麼，只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
春天到了，養老院的樹長出了嫩葉，牆角的梅花凋謝了，夕陽照耀下，它還是默默的立於空曠的郊區中。林婷偶爾還會來這裡看看，期間日落日出，有很多人走了，又有很多人來了，而那個人卻不在了……
「最美不過夕陽紅……」
「二奶奶，您看最好的位子我幫你留著，您聽孩子們唱的多好，您看窗外的夕陽多美，您那有落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