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獨孤島主
一部老舊的無線座機,連接起身處現時代的書妍(樸信惠)與1999年的英淑(全鍾瑞),兩名在同一幢別墅的同一間房間中生活、同樣(自以為)飽受家庭殘破之苦的妙齡女性,在超時空電波中相互撫慰、竭誠互助,進而互相揭破了對方身心創傷的真面目,引爆一場雙女主的跨時空追逐與獵殺。
《電話》
這是11月底上映的韓國新片《電話》勉強可以用三言兩語組織起來的情節概括,實際上,作為結合了驚悚、科幻與容易陷入精神分析的懸念對決類型電影,《電話》非常有效地組織起最令觀眾心驚膽戰又欲罷不能的元素,將反轉從頭鋪陳到尾,展示出當此特殊時月,韓國商業片依然卓有成效的創作探索。
影片在片尾字幕直接表陳致敬了2011年的英國電影《超時空來電》,事實上同樣的穿越設定在韓國自身、好萊塢、香港等地都曾經被拍成電影,《電話》的過人之處,顯然並不在單純的「穿越」,而是對於兩名女主角一步步由相互依偎轉向殘酷殺戮過程的描摹。
《超時空來電》
書妍是個很小時候就失去了父親的乖乖女,一場煤氣洩漏導致的火災令她永遠失去了擁抱完整家庭的可能,她將過錯歸罪於母親。在與來自二十年前的英淑對話後,產生了希望請英淑改變火災的事實,從而扭轉命運的念頭。這個念頭為她換回了失去的父親,也埋下了巨大的禍根。
在許多時空穿越主題的作品中,有一條原則被大多數角色自覺不自覺地恪守,就是不可違逆過去的生活發展軌道,即便如《回到未來》,主人公費盡心思是為了讓既成事實的自己的父母按照規定軌跡在一起,保障自己的存在合法性。
《回到未來》
《電話》中的逆轉未來,從目的上來說雖然也是為了維護意圖改變者的幸福,但對自身的處境是破立式而非維修式的,幸福家庭的誕生成在英淑,也必然敗在英淑,這一宿命從一開始就被編劇寫定,一直延續到影片結束。
以受害者形象登場的英淑,竭力在1999年的世紀末時刻擺脫以「巫法」控制她的母親,而這個母親並非完整家庭意義上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種桎梏的符號。所以當這重桎梏被來自未來的書妍透露的信息打破之後,潛藏於英淑靈魂深處的不安也迅速裂變,成為了反覆改變未來的禍根。
《電話》英淑
從受害者到加害者的轉變是整部電影立意的轉折點,也是書妍經由與過去之人的隔空纏鬥而越來越強烈的守護家庭欲望與實際的掩蓋過失並選擇性遺忘行為之間的衝撞,最終,因果的矛頭指向了自己。
在觀看《電話》時,作為普通觀眾的我心中始終懷抱著一種對編劇如何解決困局以外的期待,即跨時空的兩人究竟何時會在同一個時空面對面上演終極對決,以過往的觀影經驗來說,沒有什麼比這兩位求生欲望超強的女主角碰面更令人激動人心的事情了。這是屬於一般意義上「雙雄電影」的驚奇時刻,也是屬於穿越題材電影的不可能之可能,對《電話》來說,則又有另一重意味,便是兩個殊途同歸的邊緣女子對決。
慣常持女性主義視角的批評者會在此片中看到並盡情抒發一種對於女性「客體化」的想像或現實,但我並不這麼認為。《電話》中的兩名女主角,固然有其被二度視覺化的一面,但角色存在本身不斷召喚著對於女性身份的掙脫式確認。
英淑通過極端方法將其自由之路上的所有障礙掃除乾淨,甚至不惜以童年書妍綁架未來的書妍,書妍亦被踢爆對於火災真相記憶的掩蓋,兩名女性在超時空場域中恰似亟不可待要分離的一母同胞,或是同一人的一體兩面。他們掙脫自身困境的方式,就是不斷與千難萬險纏鬥,只不過書妍要解決的對象,只有從過去到現在步步皆贏的惡魔一般的英淑,而英淑的對手,是更廣大的似乎隨時要將她僅有的一點自由扼殺掉的世界。
《電話》最令人擊節讚嘆的還不是劇作層面對雙雄碰面的設計,而是這一設計背後,令人不寒而慄的對女性自主意識的探討,在這兩個二位一體的女人的每一步選擇裡,他們不約而同想緊握住能夠最多快好省改變目下境況的選項,而立足長遠的考慮,往往最終目的也是為了當下。這亦是團圓結局(如果忽略片末更多反轉意味的彩蛋的話)終結於主角以外的力量,顛覆既有的類型片解決方案的意涵之所在:
憑藉兩人自身的力量,已經無法結束彷如永恆的戰爭,她們弄明白了自己的情之所起,卻仍然無法在人生坐標中真正確立自己的主體性身份,縱然解局者仍是女性。
若將主人公換成男性,這個故事可以成立嗎?
立足警匪情境的《信號》或《隔世追兇》給出了直截了當的答案,過往的作品涉及一種設計,卻無法解決宿命難題,《電話》提出了這個題目,親手加以解決,更指出,這樣的「解決」方式屬於「無限復仇」範疇,寂滅的罪與罰隨時可能死灰復燃。
《信號》
歸根到底,解鈴人即是系鈴人,二位一體的雙女主,在將來很長一個時期內,都將持續不斷地為實現肉身與靈魂的雙重解放而反覆對陣,直到下一重外力再將他們分開。許多善良的觀眾認為結局應該定格於圓滿,但我覺得,唯有不團圓,才是解讀《電話》的最終鑰匙,今日女性同胞致力於解決的主體性困境,正是只能用這樣的非完美操作,才能得到相對完善意義呈示,這是一種進步,儘管過程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