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中科院地質地球所,探索地球的奧秘
最近一段時間,拜讀了全網無論真假科幻迷一律熱捧的《三體》三部曲。我當年曾經在《新發現》雜誌上,看過李淼老師的專欄:《<三體>中的物理學》。這一專欄後來擴編整理,也正式出版。
李淼老師是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在閱讀三體的過程中,產生的科學思考,也主要集中在理論物理學,以及科學哲學的方向,視角宏大,極具啟發性。用劉慈欣為《<三體>中的物理學》作的序中的話來說:「……以三體中的科幻內容作為引子和起點,描繪了一幅現代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宏偉圖景。」
筆者作為一名剛剛邁入科研大門的菜鳥,要與李淼老師這樣的大牛比肩,著實不自量力。但我也在閱讀《三體》的過程中,看到了屬於我們學科的一些知識和故事,也希望能在這裡和各位分享。
2020.6.5
不同於理論物理學,空間物理學研究的對象和過程,通常都在經典物理的框架下討論。在這種框架下,我們通常不考慮相對論和量子效應,我們認為電子和離子等,都是粒子,忽略其波粒二象性呈現出的波的性質。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下,今天我們來帶大家看一看《三體》中第一個著名的現象——閃光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一、 閃光的宇宙
《三體》第一部中,有一位材料科學家,名叫汪淼。他研究的納米材料極為堅固,可以被用來製作太空電梯,幫助人類向宇宙邁進,因此也成為了三體人入侵地球的絆腳石。三體人和ETO(地球三體組織)對他無不欲除之而後快。也是因此,ETO在「智子」的配合下,對他進行了深入靈魂深處的恐嚇。
具體來說,三體組織向汪淼展現了超出人類理解的力量,其中就包括——
「……在凌晨一點鐘至五點鐘,整個宇宙將為你閃爍。」
於是,在約定的時間,汪淼通過多種手段觀測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發現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在用摩爾斯電碼傳遞著非常規律的信息,翻譯出來,就是一個倒計時。
微波背景輻射中,顯示出一個倒計時。原圖是由WMAP衛星於2010年測量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
這個倒記時,在此之前的很多天裡,都會出現在汪淼的視野中。如果他不停下納米材料的研究,倒計時就會繼續。他認為這是三體組織恐嚇他的某種「小魔術」,直到出現這種他無法用科學理解的現象,完全擊垮了他。
具體的劇情比較複雜,感興趣的讀者最好是去閱讀一下原文。我們在這裡,則要分析一下,這樣的宇宙閃爍是什麼,能用什麼來製造。
二、 讓宇宙對衛星閃光
宇宙微波背景輻射(Cosmic Microwave Background,CMB),是宇宙誕生之初的殘響。這種輻射的峰值波長1到1.9毫米左右(與峰值的定義有關),而不是《三體》中說的7釐米——我們這裡還是以李淼老師和維基百科的說法為準。7釐米的數據可能來源於,最早發現CMB的彭齊亞斯和威爾遜,是在7.35釐米波段檢測到的。
首先要注意到,三體的第二部,第三部對於更多宇宙中的文明的描寫,讓我們知道,三體文明雖然相對地球文明來說,極為先進,但是比起宇宙中更強大的文明——比如歌者文明和歸零者文明——還是要差了太多。如果真的直接操縱CMB,如此大尺度的對宇宙的修改,必然會引來黑暗森林中的殺身之禍。三體文明早就知道黑暗森林法則,隱藏自己唯恐不及,當然不會真的大張旗鼓去修改CMB。
所以汪淼猜的沒錯,這是個「小魔術」;大史(史強)也說,「邪乎到家必有鬼」。三體並沒有操縱CMB,而是通過別的方法,蒙蔽了地球上當時的所有觀測者。這麼看來,並不是「宇宙在閃光」,而是,「所有的觀測者看到閃光」。
COBE、WMAP、Planck衛星,以及它們測量的微波背景輻射的解析度的示意圖。值得一提的是,李淼老師指出,COBE在1993年後就不再運作,WMAP工作到2010年,Planck衛星2009年8月13日才剛剛開始工作。所以文中提到的,同時檢查三顆衛星的數據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同時查看後兩顆衛星,也只有很短的幾個月,故事將不得不發生在這段時間。不過,這不重要。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都是智子搞的鬼,智子神出鬼沒,瞬息萬裡,可以篡改人類各種科學儀器的數據。智子本身也擁有無窮無盡的能量,想要在CMB的波段上發出一些強勁的信號,實在也是舉手之勞。所以實際上,讓COBE、WMAP和Planck衛星,以及文中提到的「3K眼鏡」這些電子產品「偽裝」出在微波背景輻射波段的「閃光」,對智子來說,反而是相對容易的——只要去修改這些電子設備緩存的數據就好了。
智子可以輕易地,幾乎同時地,出現在全世界所有的粒子加速器中,修改粒子加速器的實驗結果,也可以潛伏在網際網路中,獲取人類的各種情報和知識,儼然一個隨時上天入地,還精通所有軟硬體的黑客。智子只需要在信息緩存或者傳輸的通路上做一些手腳,全球的所有衛星,各個跟蹤站和射電天文臺,當然能夠呈現出智子想讓人類看到的東西。
三、 讓宇宙在人眼中閃光
真正的難點在我看來,實際上在於如何讓人的眼睛中,出現一個倒計時。這讓人想到了空間物理學中的一個「熱點地區」——南大西洋異常區。
三體中描述,太空中的一些太空人,會發現眼中有明亮的閃光,哪怕閉上眼,也依然能夠看到。這是因為在太空中,沒有大氣層的保護,高能粒子直接打進人的眼球中,在視網膜或玻璃體內,與其他分子碰撞,激發出閃光。近地太空中並不是每個地方都很容易發生這樣的現象,實際上,通常只有兩個區域,輻射強度特別高,那就是內輻射帶和外輻射帶。
內輻射帶和外輻射帶
內外輻射帶主要是被地球磁場約束住的等離子體形成的,飛船經過輻射帶,就相當於通過了一片由帶有較高能量的離子、電子組成的「雲霧」,輻射強度自然大大增加。這種時候,就容易在太空人,尤其是艙外工作的太空人的眼睛裡激發出閃光。探測器攜帶的各種電子設備,在輻射帶內也很容易出現故障,精密儀器有時甚至會選擇在這一區域做關機保護。
南大西洋異常區,則是地球磁場的一個異常位置。這裡的磁場總強度,相較於其四周,突然變弱,而且目前看來,每年有持續變弱的趨勢。部分地球科學家猜想,這是地球磁場倒轉的前兆。這樣的現象反映到天上,就表現為,地球近地太空相應區域的磁場也變弱了。磁場變弱,對於等離子體的約束能力就變差,等離子體就會向下(地表方向)下沉。一般來說,距離地球越近,地球磁場就會越強。直到磁場強度變得足夠強,託住等離子體,下沉的趨勢才會停止。
南大西洋異常區
南大西洋異常區上空,輻射帶的高度是最低的。三體中所說的,太空人眼睛中的閃光,往往也發生在這樣的區域。國際空間站的太空人就曾經報告過這樣的事件。
那麼現在,我們已經知道如何在人的眼睛內部,「點一盞燈」——也就是用輻射去激發螢光。須知現代人類的顯示屏,就是從燈泡一步步發展而來的。現在比較新潮的AMOLED屏幕,說白了就是無數LED燈的陣列。有了燈泡,實際上在製作顯示屏的問題上已經沒有了理論上的困難。智子要在汪淼的眼中,顯示一個8位的數字,也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用來顯示數字的數碼管,在數字手錶中非常常見,每一個數字其實就是由7-8個LED等組成的,已經可以完成很豐富的顯示任務了。圖源:微雪電子。
可惜,汪淼先生不是一位計算機硬體工程師,也不是一位高能物理學家或空間物理學家,而是一位材料科學家。他的日常科研生活中,既沒有接觸過OLED屏幕(本質上就是LED點陣)的開發,也沒有接觸過高輻射環境。如果他有相應的經驗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慌亂了——當然,可能也無緣推動人類納米材料技術的進展了。
四、 讓宇宙在整個天空閃爍
我們如今知道,智子完全可以鑽人類科技的空子,不需要真的讓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在它的指揮下閃爍。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假設一下,如果智子是個老實人,為了矇騙汪淼這一回,真的讓整個天空閃爍一番呢?這又該怎麼操作呢?
天空的閃爍,其實我們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大概來說,主要有兩個大類——極光和氣輝。
國際空間站拍攝的極光。在右側沒有極光的地方,淡淡的一層輝光實際上就是氣輝。
極光自不用說,高能的等離子體,在地球磁場的約束下,在南北兩個磁極的周圍射入地球大氣層,與大氣層中的原子和分子碰撞,產生發光現象。劉慈欣在《超新星紀元》中描寫了一次超新星爆發,強烈的高能粒子射流,激發了遍布整個地球天空的極光。
氣輝,又稱「夜輝」,是高層大氣的微弱發光現象。源自大氣某些成分受太陽光照射後,在光化學過程中所放射的微弱光輝。這種現象其實不分白天黑夜,只不過在夜間沒有太陽,能更清晰地看到。
要讓地球的天空閃爍,而且在CMB的波段上閃爍,那就相當於產生1mm波長的「氣輝」或者「極光」。但這並不容易,波長越長,能量越低,1mm波長對應的能量太低了。常見的原子光譜大多集中在幾百納米,或者幾微米,很少能到毫米這個級別。
但也不是做不到,例如位於遠紅外波段的,氫原子的芬德系光譜(高能級向第5能級跌落時候的發射光譜)就包含了大致1mm附近的波段。這要求智子能夠首先創造非常高能級的原子,向同樣很高的其他能級跌落,只釋放非常少的能量。同時,還要抹除高能級向低能級跌落的時候釋放的那些頻率太高,波長太短的成份,以免露出馬腳——實在有些事倍功半的感覺。
極光看來是無法使用,但智子本身擁有取之不盡的能源,實際上,也可以自身充當一個無線電發報機,專門在CMB的波段上發報。並且利用它瞬息萬裡的特性,在地球的各個角落均勻發送,營造CMB那種幾乎各向同性的特點——也就是說天線不管指向哪裡,都能檢測到差不多的強度。
這種方式雖然繁瑣,但是我認為可能是更為萬無一失的方案——因為確實產生了一個跟CMB波段重疊的信號。只是這個方案,智子也是不得不多受累了。
《三體》三部曲,本質上是科幻小說,實際上,並不需要非常確切的實踐細節。然鵝,通過科幻小說這種生動而有趣的形式,引導大家思考科學技術,筆者認為還是很有價值的。
智子,作為《三體》中最吸引人,最神奇,也最核心的設定之一,它的第一次亮相,就讓科學家汪淼的世界觀轟然崩塌。拋開幻想的成份,這樣的世界觀的重塑,在科學史上,總是代表了科技的重大進步。不管是相對論、量子論的提出,還是固定翼飛機、電子計算機的發明,事實上,都是古人無法想像的,也都在不同的層面上,重塑了我們的世界觀。
但是科學,以及科學的求證方法,本來就提倡打破自己,不斷用新的發現打破舊的觀念,不斷用新的真理取代舊的真理。在小說中,人們恐懼智子,憎恨智子,是因為智子鎖死了人類的科技,斷絕了人類的真理迭代的可能性。但在現實中,我們應該懷揣著無限的求知慾,去探索和討論更多、更神奇的可能性。
因為那裡是人類的黎明。
美編:車玥逸
校對:李玉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