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馬戲團的成功,離不開演員們的默契配合和肢體接觸,離不開現場的親身體驗,更離不開聚集的人群和狂熱的觀眾,但單一的靠票房收入的盈利模式加劇了太陽馬戲團的脆弱,在一個又一個居家令的限制之下,這些要素反而成為了太陽馬戲團和娛樂演出行業的要害。
文 | 張梓涵 翟錦
編輯 |蕭禱
運營 | 令頤
在杭州新天地劇場看一場太陽馬戲團的《X綺幻之境》,兩個小時下來,你可能會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演員或是從天而降,又或是在空中翻來翻去,與舞臺特效以及高度自動化的機械配合完美……
2000平方米的主舞臺,旋轉的圓形舞臺,百米的巨幅長幕,9塊可以獨立前後平移的幕布,56臺投影儀,環繞立體音響……
▲ 杭州新天地劇場內的可旋轉圓形舞臺給觀眾更完美的觀賞體驗。圖 / 網絡
觀眾在兩個座椅臺上被360度旋轉,四面八方都是舞臺。座椅臺面對面時能看到中心舞臺和對面觀眾,背對背時又能欣賞到側舞臺上「兩個王國」發生的不同故事。
豆瓣用戶「遲徹千尋」在三個月前看了秀,留下了觀後感:「史詩級綺麗。」
這是加拿大的「國寶」——太陽馬戲團在亞洲的唯一一個駐場秀。太陽馬戲團如今踏過了6個大洲上的65個國家,給450個城市的1億8千萬觀眾帶去過精彩和震撼,被看作在馬戲界冠絕當世,是與美國迪士尼相媲美的世界級文化品牌。
與往常在國內展開的巡演秀不同,駐場秀能容納的觀眾更多,舞臺設計更精巧、更輝煌和震撼,也更耗時。藝術總監助理饒都告訴每日人物,開始裝燈、裝音響等硬體設備是2017年底,那時候已經經過了長達兩年的合同籤訂和高層對接。
這個187人的龐大團隊有來自中外12個國家的50名演員,2018年就在加拿大總部開始了訓練。後來又在杭州進行了長達半年的排練和磨合,才有了2019年下半年的盛大開演。
▲ 《X綺幻之境》因其精美的舞臺設計贏得了「史詩級綺麗」的評價。圖 / 網絡
可杭州也成為了首個關停的地點。一月底,《X綺幻之境》的突然取消,給太陽馬戲團帶來了疫情下的第一擊。
緊接著,這個年收入近10億美金的巨型娛樂演出帝國,似乎和逐漸停擺的世界一起停止了運轉:全球範圍內的44場秀暫時停演,4679位演職人員被暫時解僱,佔了員工總數的95%。太陽馬戲團面臨的,是將近9億美元的債務,和前所未有的現金危機。
「從一周10場演出突然變成了絕對靜止,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轉折。」小輪車雜技演員阿那亞(Anaya)說,如今他的生活變成了在家陪老婆和剛出生的兒子。
沒有人知道,這次休假的盡頭,會在何時到來。
沒有動物的馬戲團
在如今這個娛樂項目多到眼花繚亂的時代,太陽馬戲團的繁榮像是一個逆時針的奇蹟。
它的前身是一支叫做「高跟俱樂部」的街頭高蹺隊,活躍於加拿大魁北克聖洛朗河岸邊寧靜的小村莊。他們跳舞、噴火、奏樂、拋接,在當地小有名氣。20多個隊員裡,包括太陽馬戲團的創始人吉列斯·史特-克洛伊克斯(Gilles Ste-Croix)和蓋·拉利伯特(Guy Laliberté)。
▲ 太陽馬戲團的前身是一支高蹺隊。圖 / 網絡
1984年,高蹺隊開始了魁北克全省巡迴演出,以紀念雅克·卡蒂亞發現加拿大450周年。為了籌錢,兩個創始人踩著高蹺走了35公裡,「後來每次我站上高蹺,都會想起那天的情景。」史特-克洛伊克斯回憶,「那時候真的很拼、很瘋狂。」
當天的演出非常成功。拉利伯特喜歡「象徵著年輕、活力和力量」的太陽,於是將這個全新的流動劇團命名為「太陽馬戲團」。
在那個年代,人們說到馬戲,一定會聯想到動物。以鈴鈴馬戲團為首的傳統馬戲裡,踩蹺蹺板的大象、鑽火圈的老虎等各種各樣的動物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但1984年創立至今,太陽馬戲的舞臺上從未有過動物的身影。「現在,將雜技和藝術馬戲融合非常普遍。」史特-克洛伊克斯說,「但想當年,沒有動物的馬戲,我們是獨一份。」
太陽馬戲拋棄了動物,只留下小丑,雜技,還有馬戲團標誌性的帳篷。正是因此,在金偉燦和勒妮·莫博涅合著的管理學著作《藍海戰略》中,太陽馬戲團作為藍海戰略的經典成功案例,被用在了開篇,稱它逃離了充滿競爭和廝殺的血腥紅海,將目光從對手身上移開,創造出了新的需求、新的市場,投身到了未被沾染過的純淨藍海。
可走向全球沒有那麼容易,1987年,太陽馬戲想要爭取進入洛杉磯藝術節表演的資格,但遭到負責人的果斷拒絕,「我們是藝術節,我們不需要馬戲。」拉利伯特只好費盡周折地,把太陽馬戲表演的錄像遞到了藝術節負責人湯姆斯·舒馬赫的手中。
成立三年的太陽馬戲團已經日趨成熟,引入了百老匯戲劇模式,再加上複雜的服裝、燈光、音樂、舞臺設計,打破了馬戲和戲劇的壁壘。在現場觀看了幾場太陽馬戲的演出後,舒馬赫改變了決定,而他最喜歡的劇目也成為了太陽馬戲團的意義所在——「我們重新定義馬戲」。
太陽馬戲團的舞臺設計和沒有動物的馬戲。圖 / 新浪微博、太陽馬戲團官網
舒馬赫的決定改變了太陽馬戲團的命運,國際舞臺第一次聽到了太陽馬戲這個名字。只是當時,那是一場孤注一擲的勝利,如果洛杉磯的表演失敗,那麼整個團隊連回魁北克的路費都難以湊齊。
馬戲,這個看似古老的概念,在太陽馬戲團的再創造下,變成了全世界範圍內的現象級娛樂。創始人之一吉列斯·史特-克洛伊克斯形容太陽馬戲團是「受寵的加拿大小孩」。這個已經經歷了35年歲月的「小孩」早已走出了加拿大,走向了美國、歐洲,還有亞洲,在全世界大放異彩。
「每一個城市的每一場演出,大概兩千個座位,都人滿為患。」42歲的安迪·帕馬(Andi Pema)向每日人物回憶起十年前跟著太陽馬戲團巡演的日子,聲音都變得激動起來,「觀眾為我們而瘋狂,有的人還會跟著我們到不同的城市,我能在觀眾席看到熟悉的面孔。」他是巡迴秀《Dralion》的打擊樂手,在日本的兩年間,進行了500多次演出。
語言的壁壘在太陽馬戲也並不存在。歌詞也好,臺詞也好,所有人都能懂——是因為所有人都聽不懂。太陽馬戲使用一種自己發明的語言:Cirquish,「馬戲團語」。
只是每場秀都價值不菲,從設計到首演,平均每個秀要花去兩年時間和數千萬甚至幾億美元,其中包括幾千米的布料和數百斤的金屬——太陽馬戲團的頭套、道具、首飾、鞋子,全部都為演員量身手工定製,據《紐約時報》報導,馬戲團在蒙特婁的製衣工作室裡,每年會生產出18000件服裝。
▲ 全部手工製作的道具、戲服、頭套。圖 / 網絡
下滑的徵兆
《X綺幻之境》的藝術總監賈斯汀·沙利文(Justin Sullivan)今年38歲,這是他在太陽馬戲團的第20年。20年前,還在美國國家體操隊的沙利文在一次比賽的途中看到了太陽馬戲《O》的巡演,覺得「能加入這樣一個秀一定很幸福」。他提交了自己的視頻資料,在18歲那年面試成為了一名雜技演員。
雖然被選中的激動早已過去,但他至今依然覺得,加入太陽馬戲團「像夢變成了現實」。
他無法忘記出道秀《Alegria》帶給他的感動。「那時候我踩在高蹺上,在舞臺的後方看著面前的演員和觀眾。音樂、服裝,所有的氣氛都很對,那一瞬間,我真切地體會到了我是這個美麗又特別的秀的一部分。」沙利文很驕傲,他告訴每日人物,「我在太陽馬戲團的20年過得飛一般快,它永遠是我生命的光。」
▲ 《O》秀被稱為「世界三大名秀」之一。圖 / 《O》秀視頻截圖
發光的太陽馬戲,也一路上吸引到了越來越多優秀的人與之並肩。饒都說,各國優秀的運動員、演員、幕後工作人員慕名而來,而履歷上有「太陽馬戲」字眼的人,都會成為行業裡被爭搶的對象。
幾乎每一個在太陽馬戲團工作過的人,都會將它形容為一個大家庭。「每天一起排練、一起到世界各處演出,幾年下來,演職人員們的關係變得非常親近。」安迪·帕馬依然會懷念那些在路上的時光,「太陽馬戲就像一個巨大的村子。」
「(以前巡演時)會專門有一個小組,負責設計周報。報紙的內容很瑣碎,就是一周排練發生的事情,哪個演員說了一句什麼話,哪個演員哪天從凳子上掉下來這種非常可愛的事情。」饒都說,「很多人文關懷。」
1984年,太陽馬戲的團隊中一共有73個演職人員。2020年,這個數字變成了4900。
「儘管公司擴張,失去了『草根藝人』的標籤,但在我和其他老員工的內心深處,依然銘記著當年街頭戲法帶給人的奇妙感覺。」沙利文說,「只要這種熱愛還在,就算在巨型集團的框架裡面,太陽馬戲依然是當年那個來自街頭的太陽馬戲。」
但靠「情懷」成就的業績也會迎來困境。饒都在跟老員工聊天時,發現大家對太陽馬戲團有很獨特的依戀,「後面慢慢就沒有了,比如我們那場戲(《X綺幻之境》)就沒有人做這些東西。有限的人力成本都花在能帶來資金和利益方面,每個人都很忙,可能就沒心思做這些看似無聊、並不相關,但是其實會很增強大家凝聚力的事情了。」
對於觀眾也如是,建立在情懷上的信任會容易崩塌。去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太陽馬戲團的CEO拉馬爾稱,「如果我們認為,『因為我們是太陽馬戲團,觀眾就一定會來』,那是行不通的,那將是壞結局的開始。」
7年前,這個蒸蒸日上的娛樂演出帝國曾經絆了第一個大跟頭。
2013年,一位女演員在《Ka》的演出中,從27米的高空繩索上滑落。目擊者說,「她像個鉛錘一樣直直摔了下去」,最終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不幸喪生。這是太陽馬戲史上第一個大型舞臺事故,給當時依然被金融危機餘韻籠罩的太陽馬戲團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 太陽馬戲團的室內訓練場。圖 / 新浪微博
「我們確實有努力在像打磨鑽石一樣認真打磨每一場秀。」史特-克洛伊克斯承認,「但可能確實在求成和擴張的過程中丟失了一些初心。」自此,太陽馬戲團進行了第一次大面積裁員,而此前擁有超過公司90%股份的創始人拉利伯特賣掉了大部分股份,只留下了10%。
那時,有很多聲音認為,太陽馬戲團徹底走上了下坡路。此前,CEO拉馬爾宣布增加秀的數量,從一年一個上升為一年三個,這個決定被很多人看做是質量下滑的徵兆:快速更迭的新劇目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或淡化了太陽馬戲團曾經具有的強人文主義的價值觀,「在過去的幾年中,以犧牲創造力為代價,人們已經開始朝著利潤方向發展,」太陽馬戲團的老員工杜貝·杜佩斯公開表示。
究其原因,頻繁的出新首先是為了在已經趨於飽和的市場中拓展更多的觀眾,同時也要面對網際網路的衝擊,保證線下市場的獨特魅力和神秘感。但實際上,這一步卻帶來了更大的資金壓力,太陽馬戲團開始向全球尋求合作夥伴。
後來,是商人幫助了藝術家。三個股東——美國私募投資公司TPG、中國投資集團復星、加拿大魁北克公共退休基金CDPQ——於水火之中「拯救」了7年前的太陽馬戲。
用大股東TPG的話說,儘管太陽馬戲在藝術創作方面一騎絕塵,但票務系統與財務報表這一類的公司運營技巧,是太陽馬戲團「從未染指的領域」。於是,三大股東在收購成功後迅速調整了經營策略,關掉了不盈利的夜店和餐廳,專注在節目創新和舞臺演出方面進行擴張。
同時,TPG也直接改變了管理結構——按照這個大股東的意思,太陽馬戲團在一瞬間擁有了新的COO(營運長)、CFO(首席財政官),和史上第一個CMO(首席營銷官)。和CMO一起出現的,還有嶄新的數字新媒體營銷計劃和客戶關係管理系統。
當然,CEO拉馬爾有著自己的堅持。他在財務和公司經營方面給予了股東足夠的權力和自由,但創意內容始終是不容許侵犯的領地。「你們可以一天來十次我的辦公室,我會提供所有管理需要的資料。」拉馬爾告訴TPG,「但請你們不要進入創意部門,因為那是太陽馬戲品牌的核心。」
「最後的表演」
2020年,這個馬戲帝國又一次遇到了危機。
連鎖反應開始於1月底的杭州。但兩個月後,在《X綺幻之境》的演員們已經於3月初歸隊杭州,開始積極籌備復演的當口,太陽馬戲團在世界各地的其他將近50塊「多米諾骨牌」,一塊接一塊地倒下了。
▲ 杭州場《X綺幻之境》停演通知。圖 / 網絡
3月14日早晨,太陽馬戲團的CEO拉馬爾接到了米高梅娛樂從拉斯維加斯打來的電話。電話裡,他聽到了噩耗——拉斯維加斯的所有賭場和娛樂場所都被要求關閉。
這個早晨之前,拉斯維加斯有7個駐場秀在同時上演,佔整個公司收入的35%,是太陽馬戲團最重要的市場。拉斯維加斯地區的停演公告,成為了最後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一覺醒來,我突然沒有了秀,也沒有了收入。」CEO拉馬爾在接受採訪時說,「太陽馬戲的秀不再上演了,這是35年來頭一回。」
從2019年9億5千萬美金的收入到2020年的「零收入」,被這種變化打得措手不及的,不只CEO拉馬爾一個人,還有來自近90個國家的4900名演職人員——其中,95%的人已經暫時停工,其中包括演員,行政人員,高管。
剩下的不到300名員工,組成了CEO拉馬爾口中的「突擊小隊」。他們在估算損失的同時,也在給太陽馬戲團撲朔迷離的未來尋求道路。
太陽馬戲團的成功,離不開演員們的默契配合和肢體接觸,離不開現場的親身體驗,更離不開聚集的人群和狂熱的觀眾,但單一的靠票房收入的盈利模式加劇了太陽馬戲團的脆弱,在一個又一個居家令的限制之下,這些要素反而成為了太陽馬戲團和娛樂演出行業的要害。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信用評級機構穆迪投資者服務公司在太陽馬戲演出全線暫停的四天後,因「有拖債的風險」,將太陽馬戲團的信用評級下調至了「垃圾級」。
據路透社三月報導,在太陽馬戲團「突擊小隊」對於債務重組的討論中,申請破產也在選項之列。CEO拉馬爾並沒有否認申請破產的可能性,但一場被稱作太陽馬戲「最後的表演」被放在網上,拉馬爾在採訪中提到,同時在線的人數多達一千四百萬,還得到了三個股東的應急資金支持。
「我們沒有演出,沒有收入,但我們有『太陽馬戲』這個品牌,」他對太陽馬戲團將會在疫情中生存下來這件事依然保持樂觀,「明年這個時候,太陽馬戲的秀一定在上演。」
但其實,太陽馬戲的秀現在就在上演——只不過是在客廳裡。
45歲的太陽馬戲團雜技演員安德魯面朝電視,在地毯上站得筆直。他肩上扛著處在倒立狀態的雙胞胎兄弟凱文,兩個人形成了一條完美的豎線。身後,安德魯的妻子賈思亞做著空中直立劈叉,5歲的兒子和7歲的女兒在她兩旁,都在朝上扳腿。後面,凱文的兒子也在努力把一條腿舉向空中,他今年2歲,身高還沒超過賈思亞腳下的支架。
▲ 在加拿大舉行的一場名為」Stronger Together」的線上公益演唱會中,太陽馬戲團雜技演員安德魯一家表演線上雜技。圖 / 」Stronger Together「視頻截圖
兩分鐘的客廳大秀,大人們劈叉、倒立,將身體彎折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小孩子們在沙發上蹦跳、翻跟頭,趴在媽媽背上一起倒立橫叉。沒有耀眼的舞臺、沒有炫目的燈光、沒有精緻的妝容、甚至連專業的雜技體操服都沒有——一家六口就穿著簡簡單單的白T恤牛仔褲,在電視、沙發、地毯圍成的空間裡做著高難度體操動作。
但他們也想念那些舞臺上的讓人「腎上腺素升高」的時刻,想念穿著手工縫製的華服,在高空吊繩上進行伸展、託舉、旋轉,耳邊是觀眾的驚嘆和喝彩的狀態。「太陽馬戲是一種日常生活的逃離,一種靈感的激發,一種魔法,一種想像,人們需要太陽馬戲。」沙利文說。
只是蒙特婁的那間曾經長期喧囂的製衣工作室裡,縫製了一半的假髮和未加工完成的衣服散落在工作檯上,安靜得和全球各處的駐場秀劇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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