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商的和尚,一個徵稅的傳教士,一個久遠的彌賽亞傳說,一個中緬邊界的宗教政權,以及一個延續近百年、富庶強悍的土司家族,然後被一個隱姓埋名十餘年的語言學天才逐一擊破的故事。
1950年6月,瀾滄縣人民政府成立,傅曉樓任縣長。8月,盛大的國慶一周年觀禮,瀾滄縣政府負責動員民族代表進京。一部分人害怕「被漢人欺騙,出去了回不來。疑慮最深的佤族,他們中的個別代表是以我們幹部作人質,擔保安全往返以後才答應出來的」,最終說服他們離開鄉土,千裡赴京,李曉村起到了重要作用。
佤族頭人拉勐便是被李曉村說服的一位。建國後一段時間內,阿佤山還保存著原始的土地公有制以及王子和部落頭人的政治組織制度,很少與漢人來往,不出山,極端迷信,如砍人頭祭谷,殺雞看卦,聽雀叫決定出門吉兇。但李曉村30年代就通過調查戶口、寫小傳以及聯合打擊石家取得了佤族的信任,他說服了拉勐並負責隨行翻譯。在北京,毛澤東在宴席上問拉勐:「聽說佤族至今還砍人頭祭谷是嗎?」
「是的,這是我們阿公阿祖傳下來的老規矩。」拉勐回答說。
「能不能用別的代替呢?比如猴子很像人,用猴子代替不好嗎?」
「那可不行。」
「那用什麼代替好呢?」
「只能用老虎,但老虎不好捉。」
最後毛澤東笑著說:「這事還是由你們民族商量商量吧!」回去後,拉勐便成了堅決擁護新政權的先進代表。
1951年,王松在北京見到了李曉村,這是他們解放後第一次見面。這時的李曉村作為中央特別邀請的少數民族觀光團成員,風光得意,一身呢子,好不講究,而王松「卻連供給制都沒有享受」,還是穿部隊發的粗布棉衣。李曉村對王松說,這些民族頭人只相信自己,「我不來,他們就不敢出來」。這一年,李曉村剛過40歲,春風得意,一生中第一次揚眉吐氣。
1951年的元旦,赴京頭人回到雲南,26個民族的代表來到普洱,立下誓詞:「我們廿六種民族的代表,代表全普洱區各族同胞,慎重地於此舉行了剽牛,喝了咒水,從此我們一心一德,團結到底,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誓為建設平等自由幸福的大家庭而奮鬥!此誓。」
民族團結園,隔壁就是當年李曉村就讀的第四師範,現在的普洱中學老校區剽牛是佤族的風俗,剽手以梭鏢刺入心臟,如果牛傷口朝上倒下,那就是吉兆。這一天,牛的剽口朝上,牛頭倒向南方(邊疆),預兆吉利,被推薦的剽手、班箐部落的佤族頭人拉勐高興得又舞又唱,在地上打滾。這時傣族代表都鼓起掌來,他們大喊:Soey!Soey!Soey!(好!好!好!)
剽牛儀式會場的隔壁,就是李曉村15歲時第一次離開山村時,就讀的雲南省立第四師範學校,而馬上他將失去他所為之奮鬥和促成的一切。1951年3月,抗美援朝,瀾滄縣結合繳槍運動,開展了鎮壓反革命,縣史記載「捕人中有錯誤」。李曉村被打為「富農」、「反動民族上層」、「內控特務」,公審要槍斃,同期傅曉樓被調離縣長職務。恰在這時,邊境的石炳麟又蠢蠢欲動,考慮到李曉村的可用之處,死刑被撤銷。被整得死去活來的李曉村保住一命,想出家未遂,從此他被列為共和國編外人員,再也沒能進入政權核心。
兩年後的初春,審幹剛剛結束,王松和李曉村又在文聯見面。李曉村穿了一件又舊又短的學生裝,嘴唇發黑,克制著不讓自己發抖。王松把自己的一件新棉衣送給他,他也沒有拒絕。
王松問他怎麼回事,李曉村只是說:「有好幾年沒見了,來看看你。」不久,王松就看到李的兒子在穿那件新棉衣。
之後,李曉村被分配在雲南省民委民族語文組工作,和石家的後人在同一個單位,數十年的同事,兩家從不打招呼。「那種仇恨真的是,怪得很,骨子裡面就是恨得起。我父親當年咋個會跟他們打交道,我壓根也不知道。」李曉村之女李韻森說。
被俘虜的蕭二娣後任瀾滄縣政協委員,享團級待遇。晚年她去監獄裡探望過黃道能,後者早已經被打為土匪地霸,關在翠湖邊的模範監獄裡,直到病逝。他跪著流淚對蕭說:親家對不起,我上當了。
晚年,李曉村把時間都投入到拉祜文研究中,參與編寫了《拉祜掃盲課文》《拉祜文詞典》,培養拉祜文教師。75歲時,他還到雲南民族學院大專班講授了70多個課時的拉祜族語言文字。
「文革」後,他又被打為「叛徒」「土匪」「惡霸大隊長」,先被投入監獄,打斷肋骨,然後被發配到鎮沅按板鎮老烏山,交農民管制勞動。這裡緊鄰案板井,兩百年前,正是這兒的鹽井、邊境的銀礦和山上的菸草,揭開了整個故事的序幕。
巧的是,石炳鈞的妻子楊藝也被發配至此。1952年4月,中共中央西南局指示:在雲南邊疆民族區必須堅持爭取團結上層人物。史書記載:「石炳鈞在昆隨盧漢起義後,在黨的政策的感召下,同月回到募乃以爭取逃出國外的石炳麟回歸。」和妻兒團聚了不到三個月,石炳鈞便被派到境外做弟弟石炳麟的思想工作,但他再也沒回來,留下兒子石安達、妻子楊藝和母親蕭二娣在家。之後,父子、夫妻、母子之間再無音訊。1980年,他病逝於臺北的寓所。
石炳鈞之子,如今75歲的石安達楊藝的晚年寂寞悲慘。她在一個工廠搞宣傳,除此之外,這個藝術生不再畫畫。「文革」時她被分發配到山區,「文革」結束後也沒有單位接她回昆明,直到工廠提出,她才得以回家。家人讓她回娘家看看,她堅決不允,直至去世也再沒回過上海。1969年,李曉村的結拜大哥、70多歲的張石庵被揪鬥打傷,含冤而死。1973年,慘遭迫害、半身不遂的傅曉樓逝世。傅曉樓1949年4月加入共產黨,僅僅三個月後就被撤銷黨籍。「文革」結束後補發了李曉村的工資,但他的黨籍仍然不被承認,被安排到民委守大門,搞收發。
1983年,74歲的李曉村自撰一聯:
桃李不言,俯仰感無愧。
薏苡成冤,功罪載口碑。
四年後,他終於獲得平反。1985年,總書記胡耀邦作出指示:「請中組部要雲南省委重視這件事,李曉村同志一案請雲南省委查處,並告結果。」1987年11月,雲南省委批覆:恢復李曉村1929年6月的黨籍。脫黨近58年後,李曉村奇蹟般地恢復了黨籍,還評上了教授。此後,傅曉樓、張石庵等人也陸續得到平反。
胡耀邦親筆批示1992年,李曉村逝世,享年83歲。晚年的李曉村依然保持著軍人作風,每天早起跑步鍛鍊,看書報,練習書法。在家裡吃飯,如果子女坐姿不正,他「肯定一筷子就過來了」。臨終前一段時間,他對子女說:我對不起你們,我是一個窮人,我窮了一輩子,沒有什麼傳給你們。「《紅燈記》裡面李玉和還留了盞紅燈給子女,你爹啥都沒得。」他說。「我爹是永遠都在被整啊……一生就是坎坷。」在昆明的家中,李韻森對我們說,「有時候我就覺得是不是我爹殺人太多了。」
一代梟雄石炳麟在緬甸佔山為王一段時間後,被解放軍和緬甸的軍隊趕到泰國北部,與國民黨殘軍合流,阿佤山成為金三角毒品的主要種植地。石家帶著部屬搬到泰北清萊府建立了一個名為石家寨的村子,村裡人到今天還說一口雲南話。1962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炳麟在農田被兩個泰國農民殺死,至今成謎。
2018年,我們在泰國見到了永偉裡的孫子、永文生的兒子Philip,他不顧年已八旬,仍然在泰國最北邊的清萊府美塞縣行醫傳教,他的兒子也成為了傳教士。直到此時,他說他們家還不知道李曉村的真實身份。永亨樂的兒孫則步父親後塵,進入CIA和美國緝毒局,後來又在寮國發動「秘密戰爭」,把毒品賣回美國換取軍費。銀和煙的故事依然在繼續。Philip和他的堂親們來往很少,他覺得和他們已經不是一路人。
永文生的兒媳Ruth說,永文生晚年總是對後輩講起美麗的西雙版納(「He talked about it all the time.」),那是他最愛的地方,他也經常給家人做傣菜和拉祜菜。巧合的是,西雙版納同樣是李曉村的最愛,在逃亡路上他第一次見到風景那麼美、瓜果遍地、像畫一樣的大壩子。「一條大河從街邊流過,男男女女都在河裡洗澡,河邊就是大片茂密的樹林,翠綠的葉子,玉石般的花串。多可愛的地方啊!我愛此地美麗的風光,欲留。」但是迫於逃犯身份,他還是上路了。
我們說,在資料上看到永文生曾經請彭光榮照管留在糯福的近千冊書籍。Philip認為不大可能,因為他們在景棟就聽說「李老師」把他們在教堂所有的書籍資料撕得粉碎,據說紙屑埋到了人的腳踝,包括早期照片什麼的。「什麼都不剩了。」他說。
今年,糯福教堂很早就在籌備自己的一百周年紀念日,卻因為新冠疫情不得不中止。4月的一個禮拜天,我們又來到了這個邊境鄉村。如今的糯福教堂門前有一個竹木露臺,穿著花花綠綠的拉祜女人坐在上面用拉祜語唱聖歌,男人們或站或蹲,在門口聊天。禮拜開始後,牧師用拉祜語講經,做彌撒,接著唱詩班走上臺唱歌。她們用的唱詩本,仍然是永家當年編寫的拉祜文翻版。在她們的記憶中,很久以前,曾經有外國牧師來過這裡,這座教堂就是他們建的。鳴謝及參考書目
主要參考書目有:
Journey from Banna: My Life, Times, and Adventures,Gordon Young(永偉裡之孫,永亨樂長子)
《雲起雲落:血淚交織的邊境傳奇》,石炳銘(石玉清幼子,石炳鈞之弟),時報出版社
Politics of Heroin in Southeast Asia,Alfred McCoy
《孟連宣撫史》
《美國浸信會年鑑1905-1909》
《美國浸信會期刊1906》
《瀾滄縣誌》
《拉祜族簡史》,《拉祜族簡史》編寫組、《拉祜族簡史》修訂本編寫組,民族出版社
《拉祜族文化史》,王正華、和少英等,雲南民族出版社
《滇南散記》,馬子華,雲南人民出版社
《李曉村紀念文集》,思茅地質印刷廠
《中共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歷史資料》,第四輯,雲南民族出版社
《中共瀾滄歷史 第一卷(1931-1978)》,中共瀾滄縣委黨史研究室,雲南民族出版社
《雲南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五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雲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
《雲南特有民族百年實錄 ·拉祜族》,中國少數民族文史資料書系,中國文史出版社
《生活新報》,2006年5月13日,《拉祜石氏土司滇南譜寫傳奇》
《生活新報》,2006年11月16日,《募乃戰鬥打響瀾滄解放第一槍》
主要參考論文:
馬健雄,《一個世紀中的拉祜山糯福教堂與東南亞地緣政治》
馬健雄,《The Five Buddha Districts on the Yunnan-Burma Frontier: A Political System Attached to the State》
馬健雄,《「佛王」與皇帝:清初以來滇緬邊疆銀礦業的興衰與山區社會的族群動員》
姜照中,《清代鎮邊直隸廳拉祜族的政治生活史研究》
片岡樹,《Becoming Stateless: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Its Reflectionon the Concept of State among the Lahu in Yunnan and Mainland Southeast Asian Massif》
蔡正發,《石氏土司興衰啟示錄——雲南「反動大土司」瀾滄募乃拉祜族》
石炳銘,《雲南文獻》
感謝接受採訪和提供資料的以下人士:
李曉村之女,雲南民族大學退休教授李韻森女士
石炳鈞之子,石安達先生
雲南民族大學,蔡正發教授
永文生之子,Philip Young醫生
永文生兒媳,Ruth Young女士
雲南大學碩士、臺灣清華大學在讀博士姜照中先生
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馬健雄先生
泰國外國記者協會會長,Bill Lintner先生
緬甸聯合促進會(Pyidaungsu Institute)會長,Khuensai Jaiyen先生
永家家族成員好友,David Lawitts先生
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教授,Alfred McCoy先生
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趙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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