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我在農村餵豬,還會有人找我演出嗎?」
天下網商記者 寧函夏 |文章於亮 |攝
我讓龐麥郎幫我籤個名,他一邊問我中文還是英文,一邊果斷籤了英文名「Josenan Punmailone」。
紅色寬簷帽下,他仍保持一頭標誌性捲髮,沒有都市Tony回老家變鐵柱的落差感,口音也還是陝南味。
陝西省漢中市寧強縣南沙河村,漫山的花已開。我在這裡見到了龐麥郎和他的父母,以及他家的一隻貓、一頭豬、兩隻鵝。
站在家門口的龐麥郎
距他那首《我的滑板鞋》走紅已有五年多。經歷了過山車般的群捧和群嘲之後,他依舊寫歌,依舊執著於自己是90後。
四個月前有記者來,他還不願意對方拍攝他家中景象。如今,領我進門後他便舀了瓢水走進豬圈,攝影師跟在後面他都沒意見。傍晚他留我吃飯,一直給我夾煙燻臘肉。
回來路上,我循環聽著《我的滑板鞋》。
賈樟柯說歌裡有種「精確的孤獨」,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模糊可見。
我開始思考,為什麼同樣的歌詞,五年前我聽來毫無感覺,甚至還有點難聽。
那時我還年輕,時間還沒有給我答案。
沒聽懂的龐麥郎
「我清楚,一些人不是為了他的音樂來聽歌的,他們來,只是為了看一個人的笑話。」經紀人白曉說。
圍繞龐麥郎的爭議很多。
他經常戴這頂帽子,上面印著「困獸」
走紅後,他的一系列「狡黠、善變、驚惶」行為讓他淪為網民群嘲的對象。他說自己是臺灣人,90年的,身份謊言被拆穿,又改口自己祖籍臺灣,大陸長大。他和前公司鬧得不愉快,也會無緣故繞過白曉單獨宣布取消演出。
他一出道就站在山頂上,然後幾乎一路俯衝。如今他早已淡出大眾視野,除了在偶爾爆出的短視頻裡,能看見他在農村的紅白喜事上獻唱。臺下的大爺大叔們該吃吃該喝喝,他在臺上還是一副認真的樣子。
從始至今,看他笑話的人很多。但他確曾有過不少真誠的歌迷,龐麥郎不用知乎,所以他可能並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歌會激起眾多小鎮青年的共鳴。
知乎上,有一道關於《我的滑板鞋》評價褒貶的問題。
掉眼淚的不只他一個,有網友回憶:小時候住土房,父母打工開麵包車賺錢,後來家裡蓋新房,經濟拮据,只能穿表哥的舊衣服和10塊錢的膠鞋。上了初中的他,特別羨慕別人能穿波鞋。可直到高中,他才買到人生第一雙波鞋,花了80元。
「有一天晚自習下課,我穿著這雙鞋,走到操場,忍不住脫掉上衣,跑了幾圈才回宿舍。」
他們是別人口中的王德彪、硬碟、剛波寧、撈佬,在龐麥郎苦苦尋找滑板鞋的日子裡,這些小鎮青年也在他的歌裡尋找自己。
博主 @胖虎鯨 說過:
「滑板鞋」就是個象徵——你純粹的夢。
即便你去了這個國家唯一的魅力之都,你也不曾被燈紅酒綠高樓大廈晃眼帶走,你眼裡只有它,當你終於得到了它。
回家路上,月光下的舞步就是你覺得自己最單純快樂美好的時光。
《我的滑板鞋》唱: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有時很遠,有時很近。
被擊中只是時間問題。
最多時,卡裡有200萬
我的確不全為音樂來。找到經紀人白曉的聯繫方式後,我表示想採訪龐麥郎,了解他的滑板鞋品牌「Sonar time」淘寶店情況。開店大半年,最近終於開始賣滑板鞋了。
紅色滑板鞋,是龐麥郎夢想中滑板鞋的顏色。圖片來源:淘寶店
這是滑板鞋市場的一小步,卻是淡出網際網路視線的龐麥郎的一大步。
白曉爽快給了電話,並提醒我「他在老家信號不好,要一兩天才能回你信息,你別著急」。
我猜「信號不好」就是他躲著白曉工作的藉口。因為發出採訪邀請10分鐘後,他便回復了「好的」,聊天過程也總是他來結尾,我發表情或者感嘆他都要回,態度和善到我懷疑之前的報導。
到達寧陝縣的第二天,我順利與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見了面。
他用的還是四年前買的IphoneSE,日常話費套餐30元,回老家期間改成50元的套餐,流量不知道多少,他家沒有無線網,用的時候才開。
天很冷,他走路飛快,帶著我品嘗了熱米皮後,又買了麵包、奶茶、可樂和核桃饃。他領好多人吃過熱米皮和核桃饃。這是當地特色,味道不錯。
龐麥郎在縣裡買核桃饃
熱米皮我搶著付了錢,零食我以為他買回家吃,結果他低著頭不看我:「待會去我家路上吃。」
我很驚訝。不知怎麼,我看他的樣子,總覺得這幾年日子過得艱難。白曉說,原先最多時候,他的卡裡有200萬。現在卻被爆出山窮水盡,原先看不上眼的商演會去,連農村婚喪嫁娶的草班子也去。
但龐麥郎並不這樣認為。回答問題時,他總是先沉默,然後蹦出一兩個字,附和著我的最後半句話說「對對對」,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回答經濟問題時,他會搶答:「我有錢。做新歌的時候,我比較捨得。」
他否認走穴經歷,只承認去過商演和livehouse。「我一般都去livehouse」,因為「那裡舞臺專業,我的表演也會專業」。
第二天我去西安向白曉求證。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他也比普通人有錢。」至於到底有多少,「每年花在音樂製作上都有100多萬吧」。
這讓我對龐麥郎的收入捉摸不透。我覺得他過得很普通,但他似乎又在音樂世界很富有?
《我的滑板鞋之後》,他的歌曲《摩的大飈客》流行過一陣,之後再難起波瀾。
他不會作曲,他只負責寫歌詞。
龐麥郎經常在手機備忘錄裡修改歌詞
我問龐麥郎最近有什麼新創作,他發來的一首《古鎮裡野陌的怪獸》。這首歌在蝦米音樂還有5年前的評論。他只是改了歌詞,當時這首歌叫《古鎮裡的怪獸》,開頭是「寶貝」。現在的版本,歌詞煥然一新,裡面有兩個生僻字,我翻了字典才知道怎麼讀。
他沉浸於修改,他的手機備忘錄裡,幾年前的老歌《舊金屬》、《自由的我》都在進行N次創作。他隔一段時間就會登陸帳號,自己去音樂平臺更新歌詞。
只不過,這些歌我在抖音上都沒有刷到過。他離網際網路和年輕人有點遠了,流行陣地早已失守。
「老龐不看中這些」
或許跨界創業是另一種求生。
在2015年全國巡演的時候,龐麥郎和白曉就天天在賓館裡瞎聊,什麼時候合夥開個米皮店,再來個滑板鞋店。
前者不了了之,滑板鞋卻真的落地了。白曉說自掏10萬塊,去了廣州5趟,跑遍了廣州市場,「找到滿意的鞋底」,「選了最好的頭層牛皮」,做出龐麥郎夢想中的滑板鞋,Sonar time。
事實上這雙鞋原本叫「摩擦」。白曉說,他翻遍「摩擦」的英語、德語、葡萄牙語,最後還是選了「Sonar time」,寓意對音樂的探索永不停息。
龐麥郎的經紀人白曉在直播
龐麥郎對印有自己頭像的鞋是比較滿意的,評價款式「大氣」,紅色就是當年他最想要的滑板鞋顏色,售價699元也很高端。他全程只參與款式選擇,其餘「都是公司運作,我配合公司宣傳」。
所謂的公司,龐麥郎自稱名叫「漢克頓爾」。只要公司安排的商演、直播、電視節目,他「都OK」。我說給白曉聽,他苦笑:「老龐怎麼跟你說的公司?」
「今年三月我們接到快手安排的直播,結果他又臨時反悔。」
「他就是公司。」
我弄明白一件事,他倆搭夥,演出、唱歌話語權在龐麥郎,其餘的都歸白曉。」漢克頓爾」究竟是否存在,就像一個迷。反正「天眼查」上沒有。
不過他們彼此認為「合作默契」。按龐麥郎說的,「小白不錯」「我們很多音樂上的想法都相同」。
白曉看來,龐麥郎也不錯。「我曾經帶過別的音樂人,給了流量他就不願意遵守規則,我們安排節目、活動,他卻因為金錢上的問題鬧出不好的事情,朋友都沒法做了。」
「老龐就不看中這些,我也不看中。」
白曉曾寫過,有一次演出,歌曲名為《金髮女郎》,龐麥郎要求舞臺上必須有8位舞伴,還要是外國模特。白曉和他商量,只能找到6個,他同意了,還敲定了最漂亮的模特伴舞。
《我的滑板鞋》MV場景。圖片來源:網絡
「等到實際演出時,臺上只有四個舞伴,不過沉溺於演出的他,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 」
的確,逃演、放鴿子,提出各種「耍大牌」要求的是他,可你讓他提現在的出演要求,依舊是「舞臺專業、音響設備專業、燈光專業、舞蹈專業」。
不過龐麥郎熱度已然不再。這次做鞋,有個50多歲的廣州老闆一直有意向投資,結果對方聽說是龐麥郎,不幹了,發給白曉2萬元的紅包權當交個朋友。
雖然他至今巡演上百場,刨去交通費、住宿費,一次掙600元的情況也有。
「那我為什麼不離不棄?他還是有知名度的,他也不容易。」白曉和他認識快5年了。初識,白曉也是一名小鎮青年。
「我不是平平無奇」
那首歌的不幸走紅讓他的人生一直停在了那一站。
存留在龐麥郎記憶裡的,是他在昆明的露天舞臺上唱《我的滑板鞋》,萬人在臺下高呼「巨星」。他提到去杭州拍MV,和歌迷打招呼、籤名、握手,在街邊走著,隨便一個街角就能聽到「似魔鬼的步伐」。
龐麥郎的書桌,上面放著他最滿意的寫真照
當時他壓力很大,負面消息多,他拒絕了媒體採訪,又拉黑了一些人。「現在沒有負面消息,就沒有壓力了。」
「龐麥郎像是遊戲中的人,他只抱著一個任務『唱歌』,就能一路通關。」這是白曉的評價。
龐麥郎在音樂上的偶像是麥可·傑克遜,一個讓他從小鎮KTV走向舞臺的啟蒙者。到現在,他的髮型還在模仿麥可·傑克遜。
白曉曾經告訴龐麥郎,麥可·傑克遜建立了夢幻莊園,對全世界的孩子免費開放。龐麥郎自己也想建立一個王國,把全世界的孤兒和老人都安置在那裡。
龐麥郎記得這個故事。他自我定位:流行和搖滾音樂人。
龐麥郎在家裡幹農活,準備餵豬
我問他:「你覺得自己是靠才華還是努力?」
「我是靠才華,還有靠實力。我不是平平無奇,我有獨立思想。我覺得我還需要改進,需要更高端。」
他說:「歌裡有我的思想。內心比較大的東西,內心很多事物。」「有時候會對自己想有一點超越。我覺得很多事情要去完成的。」
「我是90後」
回杭州後,我向龐麥郎討新名字。
他說手機上有4000多好友,大多都是粉絲,有想買滑板鞋的,也有要預定的。我瞟兩眼,發現他給每個人都備註了新名字。
比如「波蘭·杜恩利娟」和「莫恩·張伯和瑞」。「波蘭·杜恩利娟」是個女孩,說「認識龐老師是我的榮幸」。「莫恩·張伯和瑞」家住廣州,向他要了一張籤名照。
龐麥郎和波蘭·杜恩利娟的對話
「皮斯·寧函夏利」是他給我起的。皮斯是我的名字,寧函夏利是我的姓氏。我問他具體意思,他說不出來。
我想起在他家的一些小片段。
他母親走進來為我們倒水,又不知道從哪裡買來香蕉和蘋果,一個勁兒喊我們吃。我問她:
「聽說他談女友啦,您知道嗎?」
「沒有。他不喜歡成家也沒有辦法」
「她知道,她知道。」龐麥郎在旁邊修正。
「我不知道。」
外界一直難以理解他的想法。白曉問他,能不能真實一點?龐麥郎反問白曉:如果我說我是個農民,在農村餵豬,還會有人找我做演出嗎?
龐麥郎剛餵完豬
晚飯的時候,他一直給我夾菜。我已經很久沒被夾菜困擾過,他的熱情和不善言辭,他的謊言和天真做派,我都不反感。
我的心情是複雜的。
龐麥郎的年齡一直是個問號。這麼多年,百度百科的固定答案和多家媒體向龐麥郎確認的年齡對不上號。這次,我是在他家牆上的防疫家庭信息表中確認了他的出生日期。
他今年41歲了。
不過我還是多嘴問了一句。「不不不不不,我是90後。」他回答的很認真。
這個答案他從不鬆口。他還是那個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我說不清他出於什麼動機,執著地重複一個眾人皆知的謊言。
但我們也愛在生日蛋糕上插數字18。我覺得差不多意思。
龐麥郎房間裡一把積灰的吉他
一位小鎮青年想要一雙時尚的滑板鞋。五年前,這首歌在我聽來味同嚼蠟。那時,在我年輕的認知裡,似乎城市的就在城市,小鎮的就規規矩矩,所有人都指著看「一個笨拙的人鬧了笑話」。
五年後,在駛離龐麥郎故鄉的火車上,我看見羅永浩在直播裡賣小米手機。
我又想起白曉說的,「他代表一種夢想,是不分任何層次的人都可以追逐的。
聽起來非常烏託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