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misslight
引言
這不是另一篇對於《去月球》的表揚。做得好的地方已經被講過很多遍。
這是一篇完全針對劇情的批評。
一、如果人生可以重來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你會怎麼度過?
兒時的願望重現眼前,錯失了的戀人還有機會挽回,三十歲那年真的辭職去環遊世界……每個人面對這個問題都有一萬個回答。人生有太多節點我們想要回返、重走、修正,用一個完美的存檔去覆蓋之前的遺憾。
但是——
如果人生重來一遍,但是將會把你原來的一生完全抹去,你願意嗎?
如果人生重來一遍,你從童年就莫名受到某個願望的指引和支配,一路稀裡糊塗卻心無旁騖地為之努力,最終實現了這個願望……到臨終時回望這一路走來的人生,你不覺得有點不對勁嗎?
如果人生重來一遍,你要為了那個從童年起就不知從何而來的執念,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年少時與初戀共度的校園時光嗎?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不,這不是天下掉下來的餡餅,而是一個美妙而絕望的陷阱。
二、重構記憶的荒誕
懷著極高的期待,我在一個凌晨打開了這部據說玩到最後「根本無法透過眼淚看到屏幕」的著名神作《去月球》。眼淚是沒有眼淚,期間來自西格蒙德公司的兩位可愛的職員倒是把我逗笑了好幾回。打完以後在朋友圈裡吐槽了一番,引起了頗多共鳴,我更覺得這部主打劇情的作品在劇情上的問題值得細細推敲一番。
故事的懸念感其實並不強烈。拆解故事主線,大概有幾個重要的懸念節點:一個是妻子 River 患有自閉症,一個是丈夫也是委託人 Johnny 有個幼年意外死亡的孿生兄弟,給他的童年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最後一個則是去月球這個夢想的最終答案——原來 River 和 Johnny 在童年時期就認識,並且 Johnny 當時向 River 許下了月球相見的承諾,後來因為兄弟的死亡打擊太大,他自我封閉了關於童年的所有記憶,當少年時期在學校重逢 River 時,已經不記得那段往事。
前兩個懸念都不難猜,所以玩到中後段,我一直將淚點的賭注押在對於「去月球」這個願望的解釋上。我想著:不會真是去月球吧?那個地球的衛星——月球?那個坑坑窪窪、靠著太陽反射才能發光的月球?那個加入 NASA 成為萬中挑一的太空人才能去的月球?不會吧?應該是象徵著某個代表愛情的信物吧?差不多像那個燈塔一樣?或者暗示了 River 是 Johnny 心中的月亮?總之應該有個曲折但合理、讓人覺得驚喜的解讀才對。
結果還真的是去月球。
當兩位職員修改了他童年記憶的片段(Johnny 的兄弟沒有喪生,但 Johnny 也就沒有在少年時期重逢 River)後,Johnny 就開啟了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登月之旅。而當他成功被 NASA 錄取時,他和 River 也在 NASA 重逢了。至於為什麼會重逢……因為這些完全是憑藉 Johnny 本人的心意重新構建的記憶,所以權當他是對於 River 的愛意太強烈,所以生生又把這個人物安排了進來。最後一幕是我們透過宇宙飛船的舷窗看到這兩位太空人把手牽在了一起(……)。
除了修正記憶那段,River 在她本該出現的場景次第消失,換成了 Johnny 和他兄弟的那幾幕有些傷感(但這種手法也未免老套和刻意,感覺哭不出來不讓走),其他的劇情都令我無法良好共情。尤其是支撐整個故事核心的、去月球的那個原因,原來就是小男孩 Johnny 與小女孩 River 初次見面,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之後,小男孩說:「如果明年你沒有回到這裡,我們便在月球上見吧。」
很可愛的小承諾,但作為畢生願望太不 solid
我知道純愛故事很美好,我也一向特別吃這一套,但這個純愛故事的開端,對我完全沒有說服力。它能夠稱得上是「純」,但與「愛」並不沾邊。這更像是小孩子遊戲式的鄭重承諾,重點在前半句而非後半句。「去月球」沒能成為現實世界中 Johnny 的生命追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就算他還記得童年的事,他會做的事情也是在第二年回去見 River,而不是登月啊!
基於這種輕飄飄的戲言而建構起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並帶著那樣的記憶死去——就算 NASA 和登月好像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也不能掩蓋這個新記憶本質的荒誕。
真正要說什麼是愛,看星星看月亮那一段根本不算;在 Johnny 和 River 原本的一生裡,我才是看到了愛。Johnny 缺失了童年遇到過 River 的記憶,卻在少年時期又重新認識並愛上了 River;而 River 無疑也是愛他的,否則不會固執地摺紙兔子,想讓他記起他們的往事。雖然有爭吵,有齟齬,有不理解,有自閉症和心理創傷橫亙其中,但他們依然過完了彼此相伴的一生。甚至在 River 死後,Johnny 依然守護著對於 River 而言重要的燈塔。
這還不能夠說明問題嗎?要啥登月啊!Johnny 早已過上了屬於他的完滿一生。
三、重構記憶的過程中,自我的消彌
除了邏輯和劇情上的硬傷導致共情失敗以外,關於這個遊戲更嚴肅的問題我已寫在開頭:人生重來,重寫記憶,真的有想像中那麼美好嗎?
在整個遊戲過程中,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玩完之後看了一篇評論提到「忒修斯之船」——我一下就明白了這個遊戲中讓我覺得不適的地方。
這個遊戲的核心創意乍看起來沒有什麼毛病:根據將死之人的臨終願望,進入他的記憶,用程式修改他的一生直到滿足這個願望,讓他帶著願望達成的記憶死去。
(說實在的,我一開始看到這個創意也忍不住 yy 了一下:如果我也能給我那些遺憾的 affairs 寫一個新結尾,豈不是美滋滋!)
可是……如果你的人生可以從一開始就被「修正」,那麼你又是誰呢?那個許願的主體,在願望被達成的過程中也被抹殺了不是嗎?不用說遊戲劇情中對於漫長一生的改寫了,就連我真的可以改變我某個 affair 的結局,都會導致當下的這個我不復存在。我又怎麼確定那個結局是那個時空裡的「我」想要看到的呢?說不定我和其中的某一位一直走了下去,結果中途鬧到雞飛蛋打不可收拾呢?那時候的我是不是又要許願,寧可這個人從未出現?
人,就是他過往經歷的總和。在所謂的「修正人生」的過程中,能否達成願望、能否剛好在正確的時空達成正確的願望是永不可知的,唯一可知的只是在這反覆塗抹的過程中自我的消彌,是對於原本人生的全盤否定。
我回顧過去幾年的人生時,常常覺得有不盡人意之處,但轉念一想,那些令我感到幸福的好事往往也與所謂的錯誤相伴而生。我常說後悔自己大學時讀了政治,但也因此才有了我去巴黎交換、從而改變了我生活態度的那些經歷;我也常說後悔自己曾經想要投身於學術,浪費了大量光陰,但也從中學到了受用終生的思維方式,也因此交到了許多一輩子的摯友。所以我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心裡並不覺得後悔——改掉過往經歷中的任何一個部分,都會使我不再是現在的我。
真正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學會去接納現在的這個自己:I love myself the way I am。唯其如此,才是獲得最終和解的根本方法。與命運、與人生、與自我。
四、要真實,還是要完美?
最後還要提一個無法令我釋懷的問題:遊戲忽略了時空旅行中最經常出現的那種失敗。你怎麼知道僅僅改變了若干年前的某個事件,最終就能夠在十幾二十年後精準地達成那個願望呢?人生必然不是這樣線性發展的啊。
在故事的最初,遊戲也借兩位職員之口向我們傳達了這個「收到臨終願望 —> 穿越修改童年記憶 —> 主角為願望拼命努力 —> 願望達成 —> 覆蓋原有記憶並成為委託人的唯一記憶」的龐大項目背後的邏輯:
「人們總是充滿熱情地開始一件事情,但最終因為失去最初的動力而停滯不前。但是,想像一下吧,如果您在這一生中,只鎖定一個目標,從不動搖,那麼它的力量,將遠遠超出您的想像。」
這是西格蒙德公司整項記憶服務的核心理論。他們認為只要滿足「願望在童年就早早種下」和「堅持不懈幾十年」這兩個條件,就一定能夠帶來最終願望的實現。
其實從某個角度講,他們的服務體現了溫柔和人性:他們並不是粗暴地植入一個美夢成真的結局,而是一點一點倒帶回顧客的童年記憶,為其注入強烈的願望,使其內心基於這種渴望而「親自」構建起全新的記憶和人生,直至願望得以實現。
但這個世界觀本身還是太粗暴了。直接認定「人們無法達成願望往往是因為他們沒有一直堅持」,恕我不能買帳。為了內在邏輯的合理性與一致性,遊戲固然可以簡化某些觀念;但簡化到一定程度,我只能說:跳戲了。因為現實根本不是這樣。人生不是線性發展的,不是一條光滑平順、按照一定斜率穩步爬升的拋物線,更不是只有一條。Johnny 重構的記憶中確實還存在第二條愛情的線——但更神奇的是,這條愛情的線甫一出現,也同樣光滑平順地加入了 Johnny 的人生(這種光滑平順也稀釋了我對於 River 出現的感動),兩條線完美並作一條,手牽手私奔去月球!
拜託,這不是人生。就連《模擬人生》都不會做成這樣。
人生就是亂七八糟,像張錯綜複雜的蜘蛛網。人生就是把願望改來改去,並且認真享受這之中的痛苦與幸福。我掙扎地放棄了學政治,我很痛苦;但我愛上遊戲的時候,我又很幸福。在這些痛苦與幸福交織的時刻,我才感受到自己堅實而真實地活在這世上。我有自由,我有選擇,我沒有被任何先驗的意義或目標所綁架——這才是生而為人的根本,這才是我創造的所有記憶都彌足珍貴的原因。
不是只有願望達成才是有意義的啊。可能達成本身都並不重要。尋找本身就是有意義的,迷茫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得到又失去的愛人,投身又放棄的志業,都是有意義的;這些過往全都活在我的身上,構成了今日之我的全部。我不想為了所謂的完美人生而失去它們,失去任何一部分的自己。
我才不要那條光滑平順的拋物線。給我亂七八糟,給我糾纏環繞,吻我以痛,慰我以歌,讓我哭,讓我笑,讓我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到臨終的時候,我一定要躺在病床上,將我這一生所有的跌宕起伏都有滋有味地回顧一番。
西格蒙德公司!你們在我這裡一分錢也撈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