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路
來源:物質生活參考(ID:wzshck)
01.
墨菲定律說,不小心把麵包掉下來時,一定是沾著黃油的一面落到地上。
同理,你帶傘出門時,天氣預報說好的下雨常常無事發生;可每次忘帶傘,降水概率或暴曬指數就會直線飆升。
因而無論是對傘多麼挑剔的人,家中都難免會有那麼一兩三把在地鐵口買來應急的傘,通常是素色或格子,扔在家裡,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
傘又和襪子、頭繩、口紅以及數據線一樣,是隨時會被神秘黑洞吞噬的物件。每當這種時候,被吞噬的總是最輕便好用或是最貴的那把傘,而你嫌棄的那些,從不會自動消失。
在中國絕大部分地區,夏日天氣常態不是暴曬,就是下雨。兼具遮雨防曬兩大功能的傘,於是理所當然成為夏季生活的日用剛需。再加上其固有的被黑洞吞噬屬性,買傘遂成為永恆的課題。
中國是制傘大國,近年來年產量一直在13億把左右。雖然其中出口比例高達70%[1],但國內市場年均約2.7億把的銷量依然是個不小的數字。
買傘的理由總是很充分,要麼是用壞了/弄丟了買新的,屬於剛需;要麼是下雨忘帶,屬於急需;更多的時候,既非剛需也非急需,但本著「多囤一把總沒錯」的心態,總忍不住剁手。
何況市面上的傘如此花樣繁多:三折傘、五折傘、長柄傘;迷你傘、雙人傘、超大傘;格子傘、透明傘、小黑傘;鉛筆傘、鳥籠傘、自動傘,讓你永遠覺得自己還缺億把。
影響傘的銷量的唯一負面因素,大概就是傘與「散」諧音,使其難以成為情侶或朋友間饋贈的禮物,就連品牌促銷時送把傘也要掂量掂量。
但有趣的是,在我們的一般印象裡,傘其實是一件很有浪漫色彩的日用品。
曾經的80、90後廣大電視兒童共同的記憶《新白娘子傳奇》中,白娘子和許仙的緣分,就是從同船避雨、許仙贈傘而啟。傘遂成為兩人的定情信物,直到白娘子被壓雷峰塔,依然是設法以傘向塔外的丈夫表達相思之情。
傘之所以能激發浪漫想像,可能在於兩個原因。一是雨和傘的結合天生自帶從視覺到聽覺的浪漫情調——當然,這裡須得是濛濛煙雨,絕不能是狂風暴雨。二是傘的遮蔽性,營造出的不但是一個物理空間,也是一個微妙的情感空間。
《新白娘子傳奇》後來有過數個翻拍和改編版本。版本一多,便免不了比較。雨中撐傘是必不可少的鏡頭,故而最常被拿來對比。
老版本裡,白娘子雙手舉傘,傘蓋略微傾向夫君。短短一個鏡頭,撐出了夫妻情深、舉案齊眉的味道。
可到了2019年的新版本,不光許仙把傘偏到了自己一邊,小青也自顧自地把白娘子晾在了雨裡。不管是愛情還是友情,都有點說不過去。
由此可見,共撐一把傘,看似小事,卻著實可以檢驗出感情的成色。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
那些肯在大雨中慷慨地把傘傾向你那邊的人,都是值得珍惜的天使。
借傘、還傘,乃是一個經久不衰的浪漫橋段。巖井俊二的《四月物語》中,松隆子扮演的女學生榆野卯月也正是借著一場雨,鼓起勇氣與暗戀的學長交談,留下了還傘的約定。
傘的浪漫不獨為東方文化所有。18、19世紀的歐洲,貴族女性流行使用陽傘,發展出了一整套用於調情的「傘語」。譬如合起傘,握於右手,表示「跟我來」;左手撐起傘,表示「願意與你交談」;用傘輕觸下巴,表示「我已另有所愛」;握住傘柄,在左側搖晃,表示「我已婚」;把傘扔在地上,意為「愛你」,等等[2]。
只能說,幸好我們生在了今天,不需要再熟諳如此複雜的撩與被撩的密碼。
傘善於營造浪漫,其原因可能在於它本身就有浪漫的基因。即便是最普通平凡的傘,在雨中組成一個個移動的色塊,也已經足夠美妙。經典歌舞片《瑟堡的雨傘》開篇處,便是五顏六色的雨傘穿梭在人行道上的俯瞰畫面。明豔的色彩,亦暗示著影片的浪漫基調。
《傘志》(Brolliology)的作者馬裡昂·蘭金認為,傘的浪漫,至少有一部分源自它本身的構造:在一切日常用品中,似乎只有傘能瞬間實現如此強烈的視覺變化。開放、合攏,就像花一樣。[3]
這大概可以很好地解釋我們為什麼總忍不住剁手買傘。我們買的不是傘,是一朵朵雨中賞心悅目的花。
02.
從實用角度而言,與過去相比,我們如今越來越看重傘的遮陽功能。
從前,遮陽傘似乎是女性的專屬品,男人打傘遮陽,多少會被視為缺乏男子漢氣概。但眼看著夏天越來越酷熱,社會風氣也變得更開放,廣大男性同胞也開始大大方方科學防曬。
這其實是一種回歸,因為古埃及人在4000多年前發明傘時,最初的用處就是遮陽,而非擋雨——對生活在古代尼羅河兩岸的人來說,前者顯然才是日常生活的剛需。
中國古代的傘,即商周時代的「蓋」,最早同樣也是用於遮陽和彰顯王室貴族地位。但與古埃及、亞述人民相比,中國人當然更有動力發明能擋雨的傘。
蠟、漆、油先後被用來作為傘面的防水層。最遲在王莽時代,中國就有了可以開合的傘。但在宋代以前,傘主要是王公貴族所用,且有嚴格的尺寸、色彩、數量規定。普通人避雨,較多用的是鬥笠、蓑衣。[4]
由唐至宋,傘在民間逐漸普及。宋人詩詞中常見由青絹所制的「青涼傘」,如晏殊的「青涼傘映紅妝面」,歐陽修的「清涼傘上微微雨「。在當時,青涼傘不僅為有身份的人所用,還是嫁娶時必備的禮儀用品。[5]
宋·劉松年 《鬥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畫中四人,三人挾傘。
在歐洲,雨傘和陽傘也長期為王室、貴族和教會所專用。後來,輕型傘開始在民間普及,卻仍被視為女性專屬品。1750年左右,英國人漢威開始每天帶傘踏上倫敦街頭時,幾乎遭到全社會的嘲弄。但在他頂著冷嘲熱諷堅持了30年後,英國社會終於開始接受男人出門帶傘。
男士們大概也發現了帶傘的好處:不光能擋雨,長柄傘還可以充當手杖,有需要時甚至可以成為武器。19世紀的一本防身術教程就提到了遭遇劫匪時如何用傘自衛。英國紳士所學的搏擊術「巴頓術」中,也有用雨傘或手杖搏擊的套路。
雨傘作為武器,有時甚至致命。冷戰時期著名的馬爾科夫雨傘謀殺案裡,保加利亞間諜在倫敦街頭用雨傘尖刺中了流亡者馬爾科夫,致使其中毒身亡[6]。「保加利亞雨傘」由此成為諜戰史上的經典武器。後來DC漫畫系列中的企鵝人使用的變化莫測的保加利亞傘,也是由此而來。
另一把在知名謀殺事件中大出風頭的傘,出現在1963年甘迺迪遇刺現場。影像記錄下了刺殺發生前,一位旁觀者在大晴天揮舞雨傘的奇怪畫面。人們於是紛紛猜測,要麼是雨傘裡藏了致命武器,要麼打傘者在替槍手望風。
多年之後,真相揭開。揮舞雨傘的人站出來表示,他當時只是為了抗議甘迺迪的父親在擔任駐英大使時支持時任英國首相張伯倫對納粹德國的綏靖政策。這個理由足夠有說服力,因為張伯倫素來以傘不離身著稱。在他黯然下臺後,傘在政治話語中甚至可以直接指代綏靖政策。
在政治和外交領域,傘的用法可能和當年歐洲貴婦調情的「傘語」一樣複雜。打不打傘、誰來打傘、誰和誰一起撐傘,都會被解讀出各種含義。
比如在美國政治語境中,打傘有妥協綏靖的負面意味,因而美國總統一般都傾向於不打傘。歐巴馬競選時就曾冒著大雨演講,自己不打傘,也沒人幫忙打。2009年訪華時,他自行打傘的照片還曾在中文網絡上引發過對某些官員出行專人打傘現象的大討論。
但即便是他,也在打傘的事情上踩過坑。2013年,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訪問,與歐巴馬在白宮召開聯合發布會,不巧趕上下雨。大概是為了照顧來訪者,歐巴馬要求在場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幫忙打傘,結果引發一通批判。因為美國海軍陸戰隊手冊規定,男性士兵穿制服時不允許帶傘、打傘。
歐巴馬必定要感嘆一句生不逢時。因為去年11月,美國海軍陸戰隊通過新政策,允許穿制服時打傘。士兵對此也表示歡迎,因為「畢竟制服挺貴」。
由此不得不感慨,做個小人物也挺好,至少能擁有「打傘自由」。
03.
在大眾熟悉的文學文本中,對傘最浪漫化的描述,要屬戴望舒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美固然美矣,但這樣憂傷而浪漫的雨中撐傘,需要至少滿足三個條件:
一是雨要合適,狂風暴雨瓢潑大雨顯然毫無浪漫可言,非溫潤的細雨不可;
二是路要合適,須得是「悠長而寂寥」的小巷。車流橫行、一不小心就濺你一身泥點子的大馬路顯然不適宜;
最重要的是,心境要合適。姑娘若是一手撐傘,一手提著電腦包,邊走邊咬牙切齒在微信裡和甲方撕X,當然也就再沒有「夢一般地悽婉迷茫」。
小時候,下雨意味著涼爽和快樂玩耍;長大後,下雨意味著積水、擁堵和擠不上的地鐵。城市中,穿梭的傘像是一道躍動的風景;風景之下,卻是傘和傘互相碰撞、蹭一身水的狼狽。
但哪怕失去了撐著傘在雨中漫步的閒情逸緻時光,我們依然忍不住買一把好看輕便的傘。也許為了打開時那一瞬間的喜悅,也許為了能和我們一起撐傘的人。
參考資料:
[1]觀研天下數據中心:《2020年中國雨傘行業分析報告》
[2]G. Walton, 「Flirting Language and Parasols in the 1700 and 1800s」, Geriwalton.com,Mar-3-2014
[3]M. Rankine, Brolliology – A History of the Umbrella in Life and History, MelvilleHouse Printing, Nov-2017
[4] 倪方六:《中國古代傘到底是誰發明的 詳解皇帝出行為什麼要打傘?》,《北京晚報》2015年5月28日
[5] 陶學鋒:《中國古代的傘文化》,《東方博物》第四十三輯
[6] 霄辰:《保加利亞名記者揭秘「雨傘謀殺案」》,《中國青年報》2008年10月1日
*圖片系視頻或網絡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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