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由騰訊視頻出品,稻來傳媒、騰訊影視聯合製作的《風味人間》第二季上線了最後一集:《根莖春秋志》。這部從不讓吃貨們失望的紀錄片,這次不僅讓人流了口水,還讓人流下了眼淚。
這種「流淚」還不真不是饞哭的,而是被人類創造食物的智慧、不同文化間的差異、飲食反過來塑造人的性格和思想這一連串的體悟所觸動的情緒。
在節目劃上暫停符的時候,我們也終於約到了總導演陳曉卿,聊聊片子裡這種情緒的暗線。
據他說,暗線的一頭,從第一集《甜蜜縹緲錄》就開始了。
從喜馬拉雅南麓的尼泊爾崖蜜到中國的手工紅糖,從翡翠燒賣、千層油糕到巴克拉瓦,那一整集的甜,最後卻落在了中國人餐桌的一碗苦瓜排骨湯上。
「我喜歡這個故事,實際上它不僅僅承載了更高級的一種體驗,更重要的是告訴你,這個東西專屬於東方。」所謂苦盡甘來,陳曉卿說,「站在苦的此岸朝甜的彼岸望去,給人帶來的愉悅感可能會更加強烈。」
讓故事結構輔助故事表達,促生情感共鳴,導演更像是一個作家,擺弄著手裡的材料,逐一安排妥當。
這是一門技藝,需要習得。
就像重慶雞雜故事裡的三孃。導演們起初將故事的切入點放在了老闆娘送女兒上學的故事上,陳曉卿覺得反差仍然不夠。在看素材的過程中,他發現有一個稱呼反覆出現:三孃。後廚的大師傅喊她三孃,前面打掃衛生的服務員喊她三孃,老的小的顧客都喊她三孃。從一個聽覺符號進入,再講她的家庭故事,反差就產生了,也更符合故事化、戲劇化的要求。
除此之外,這一季還多了很多「符號」。比如方言地圖、當地美食後面定格的笑臉,還有不得不提的一句句「文學引語」。
陳曉卿極喜歡汪曾祺的文字,一看到「雞頭米老了,夏天就快過去了」這行摘自汪曾祺《夏天》中的句子,我們便猜到這種呈現方式出自他手。
「其實第一季的時候,也都用過,只是沒有把它標出來。」陳曉卿說,第一集上線後,觀眾對這種視覺符號的設計反彈是非常大的,一度令他崩潰,「觀眾說我正沉浸在你的故事裡面,你為什麼拿這個東西嚇唬我?最開始觀眾看到這種文學引語會感覺一下子從故事裡跳出來了,但是到了第二集就只有兩三條彈幕在吐槽,到第三集就徹底沒有了,等第四集就開始出現『謳歌』這些文學引語的彈幕了。」
這種文學引語的設計,是致敬,也是為觀眾埋下的隱藏禮物,等待靈魂共通的人揭開一個謎底。
陳曉卿從不避諱《風味人間》是一部商業紀錄片,而不是作者紀錄片。「我們甚至知道觀眾想看什麼,所以我們就會把我們自己的觀點隱藏得很深,或者說儘可能地把我們的觀點隱藏在主人公的生活狀態、行為狀態和思維狀態裡。這種東西多多少少都會去觸碰到觀眾的心理,很多觀眾他有相同境遇,肯定就會感覺到。」
「世間若有十分美麗,九分在耶路撒冷。世間若有十分哀愁,九分在耶路撒冷。」這句改自《塔木德》的話,埋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胡姆斯中間,令懂得的人潸然淚下。
這些引語由導演們共同選出,他們都是文學功底紮實的人,每集的旁白文案都由他們自己執筆。就拿總導演李勇來說,不僅博覽群書,背功更是了不得,情緒低落時總會背著手詠一首《將進酒》或者《兵車行》。儼然一枚獨立於大漠的俠客。
他們與這些文學引語一樣,體現著未被濃縮過的鮮活的生命力。
第一季時,《風味人間》的單集標題讀起來都像是一部武俠小說的章節名——滾滾紅塵、江湖夜雨——充滿情景感。到了這一季,卻像是一部部人物小傳,更「個人英雄主義」。
「螃蟹橫行記」、「雞肉風情說」、「香腸萬象集」……但陳曉卿覺得,他們仍然是在講故事,而不是展現人物傳記式的調研。
故事,仍然是最重要的。講故事的方式,仍然是最值得想像的。
「講故事就像搭積木一樣,材料就是這些材料,但換一種擺法,它的朝向、長相都不一樣。舉灌蛋的例子,最初我們設計故事的時候,其中包含了蘇格蘭蛋。但是因為疫情關係,跨國拍攝很難實現,於是決定改變故事結構和比例,因為那個故事是一定要拍的。」
當蘇格蘭蛋與徐州夏墩村的灌蛋一同出現,「蛋」的故事便立體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它會告訴你,東方人和西方人是不一樣的。西方人太直接了,他要把最好的東西讓你直觀的看到,東方人講究的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陳曉卿說,最終他們要表達的是飲食文化上,甚至民族文化上的差異。
在《風味人間》第二季的拍攝末尾,疫情爆發,團隊所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而在第一集上線時,「甜蜜縹緲錄」的主題又恰好撫慰了當時人們心中的焦慮與憂愁。這一切好像有些命運的意味暗合其中。
而在更高的層面上來說,《風味人間》第二季所傳遞的信息尤為重要。
如果說《風味人間》第一季傳達的是「中國美食不是一座孤島」,那麼這一次團隊走得更深了些,世界同樣不是一座孤島。
「這麼多的美食節目,不停地傳達一個信息,就是告訴你中國人對吃太講究了。其實我們站在一個新的角度,站在世界的維度來重新衡量,你會發現中國人有的(關於吃的)智慧,可能在南太平洋島國也有同樣的體現。比如說雞雜,我們覺得自己已經做到了極致,可是你去日本,你會發現他們做得更加極致。」陳曉卿說,「世界上的食物,尤其是美食,沒有哪個國家最好,只有更多的美好,只有不同的美,而這種不同層次的多態才是幸福。」
關於食物,關於生活方式,關於其背後的文化,或許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如果必須說點什麼的話,可能食物仍然是大家交流的最好的方式,最好的通道。
來自單向讀者的提問
這次採訪前,我們在單向讀者群裡向大家徵集了對陳曉卿老師的提問,並精選了其中四個,下面來看看他的回答吧。
@Gloria 問:去旅遊的時候,不認識當地人的情況下,怎麼能避開網紅打卡店找到最正宗的館子?
陳曉卿:我覺得這個前提就錯了(笑)。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努力地去認識一個當地的人。我覺得吃東西沒有認識人有意思,我總覺得要是通過吃東西認識了當地的人,而且知道他為什麼吃這個東西,其實是更有趣的。
所謂的打卡商店,它是一個便捷的通道,但是它也屏蔽了最有趣的東西。
@羚羊琳 問:隨著城市節奏的加快,大家對於美食似乎失去了季節性、地域性、精細化的訴求,快餐和便當是目前的飲食主流,對於這一點是怎麼看的?
陳曉卿:我覺得這個是任何一個國家飲食文化發展的必然。但是隨著社會財富的積累,人對休閒的基本需求的需要肯定會越來越變得越重要,像慢食運動,它為什麼會發生在義大利?當大家都匆匆忙忙的時候,他們就會越來越需要慢慢吃,傳統的食物變得稀有了,它才會變得更加珍貴。
@唯一 問:請問陳導演,您是否考慮過,如果有一天您不從美食方面拍攝紀錄片了,您有可能從哪些方面進行轉型和嘗試呢?
陳曉卿:我會轉型,但這不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可能又會有新的吸引大家的用紀錄片作為載體的題材,比如說歷史題材,比如說自然的題材。
@jian 問:現在人工合成的食物比自然成長的食物廉價也能滿足人們對味道的追求。那麼真的需要功夫才能獲得的味道似乎離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遠了。就像非物質遺產一樣,會不會有一天,紀錄片裡的美食只能在記錄片裡看到了。美食會成為奢侈品,而吃飯也喪失了在家庭中的重要功能?
陳曉卿:這個是不可阻擋的。這個地球到底能承載多少人?實際上人類並不知道自己生存的邊界在哪裡,現代科技給人的生存帶來了更多的可能。社會的差別,發展的潮流是不可阻擋的,珍惜好現在。
多吃好吃的,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