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坦白地說,這個世界沒有所謂黑白分明。唯有愚者和吹噓者才知曉一切。——安東·契訶夫
一本四五百頁的美國非虛構作品,副標題指向三四百年之前一個陌生小鎮的歷史,還沒開讀,書裡就掉出一張精緻但複雜的人物關係圖……先打住,咱們先念一個咒語來對抗這場信息量可能相當龐雜的任務,這個咒語來自哈利波特:一忘皆空(Obliviate)。
沒錯,先忘掉書裡繁複的人名及其相互關係,從具體裡找出共性,我們為什麼要在今天關心幾百年前遙遠異鄉的「巫師」及其圍獵,焦灼的2020年還不夠讓人煩心嗎?
稍等,我先提一個問題:你怎麼確定,電子時代的你,不是一個擁有手機的巫師呢?
讀一下書裡對女巫的描述:傳統上來說,女巫通常是邊緣人,她們身處局外,行為異常;她們脾氣暴躁,愛責罵別人,會因為生氣而直跺腳。……英國女巫尤其會養一些同居的「小妖精」,這些邪惡之物會服從女巫的命令。……貓和狗也是常見的同伴之選……
怎樣,你中槍了哪幾項?或許作為現代人,你會哂笑一下,不以為意:都是科技落後時期的偏見,現在當然沒有人還會以為世間的惡事是巫祝作祟。
可你怎麼確定,眼下的某些事情,不會正是某些邪惡意念的共謀?
英國著名經濟學家、哲學家傑裡米·邊沁(Bentham)於1785年提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概念:環形監獄。他認為, 由一個中央塔樓和四周環形的囚室組成的環形監獄,是 「一種新形式的通用力量 」 。這樣的設計使得一個監視者就可以監視所有的犯人,而犯人卻無法確定他們是否受到監視。
換言之,建造一個建築,就能讓囚犯形成「自我監禁」,即便沒有獄卒,所有人也在監視所有人,你難以分辨是否有一雙眼睛盯著你,因此只能假設始終有人盯著你,長此以往,萬事小心,謹慎驚惶,不多久就會活成驚弓之鳥。
邊沁自稱是從巴黎某軍事大學得到的靈感,但就在《獵巫》的97頁,我分明讀到了「環形監獄」的雛形,比邊沁更早,更細膩更幽微,因為塞勒姆的互相監控,發生在小麥勘測員、稅務員、治安官之間,發生在鄰居、親朋之間,甚至,就發生在新婚夫婦之間。
書裡這樣書寫這些監視的無孔不入:所有人、所有事都受到了監督……沒人像孩子那樣受到如此密切的監視,他們的道德健康水平尚未得到保證……(人們)也知道——或者說虔誠地希望——自己在被監視。
如何?與攝像頭無處不在的今天何其肖似是嗎?而且很顯然,起初的互相疑神疑鬼逐漸變成麻木,麻木再進化為理所當然,理所當然還可以進化為歌頌:用參事會前副主席威廉·斯託頓的話來說,監視使他們形成一個文明社會,偉大的事業將可能在這裡得以實現。
由此,已經扭曲的人,變成了魔鬼,再把人的面具放在臉上,指認還未異化的人是女巫或巫師或魔鬼,只要謊言的聲音夠大,重複得夠多,指認就會變成「真理」,真理到如果有人疾呼謊言是謊言,那此人也會被併入「魔鬼」的行列。
《獵巫》寫出了此類荒唐是如何庇護惡人的:你無須反思自己做過什麼才引起魔鬼對你的厭惡,只要將其歸於上天的責難——或冷漠。當你開始關注邪惡的陰謀,它們很快會為你所見。巫術打破了問責制中的邏輯死結。它使怨恨受到認可,使輕蔑得以消除,使焦慮得以緩解。在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它給出一個無懈可擊的解釋。
創造巫師,再獵捕圍攻巫師。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低智的,反智的,可它太有效太好用,門檻低廉,所有人都能加入狂歡,二元論,站隊即可,只要擁抱了偽裝成人的魔鬼,說出自己與「魔鬼」「巫術」無關,立刻就能變成「好人」。
書裡說,這就是17世紀的「第二十二條軍規」,整個體系裡你只能選邊,只能非黑即白,不能假裝逃避也不能去搭救別人。每個人都在其中漸漸變成自私的、刻毒的、一旦發聲必須表明忠心的,異化的人。
其實,異化的「好人」,就是倀,在中國傳統敘述裡,做倀的,也是一種鬼,因為與虎謀皮,不得善終。
書裡還有一句話,讀來格外心驚,是汗毛倒豎的心驚:
她曾是一名女巫,哪怕她現在不是,將來也肯定會是,所以絞死她總是對的,無論早晚。
粗暴、血腥、迷狂,乃至毫無人性。短短的一個句子,讓人腦內呼嘯過無數文明史(或許同時就是野蠻史)上形狀各異但殊途同歸的災難。現在你還敢輕易說,這本獵巫故事,與你我無關嗎?
書的末尾說,塞勒姆的事情,後續都變成了童話,流傳至今,甚至商品化時代,女巫這個概念成為了一種吉祥物的包裝,魔鬼這種名詞,變成了一間咖啡店的招牌……流行過殘酷審判的地方,以消解歷史創痛的方式,再次傷害了被誣陷為巫師的,數百年前的人類。
寫下這本書的作者,恐怕也明白即使是白紙黑字的勞作也不能為蒙冤者「翻案」,想來我們讀這樣的書,也不是為了冤冤相報或者「上訴」。但至少我們得清醒地明白,許多事情即便不「上訴」,起碼值得「上溯」。今天聽來無關痛癢的故事,可能是歷史裡的事故,也或許就潛藏著未來的事故——在那些所謂螺旋式的上升裡,我們在同一條河流裡被淹死兩次的情況,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