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2011年3月11日,美國東部時間凌晨兩點多,大井菜緒突然驚醒了。
當時大井與好友正一起享受復活節假期。幾個日本女孩開車來到亞特蘭大市,晚上喝了點酒,各自回房休息。在春寒料峭的夜裡毫無徵兆地醒來,大井下意識拿起手機,看到了一則新聞推送:7級以上的強震襲擊日本東北地區,引發大海嘯。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她霎時清醒,飛快地奔去敲門喚醒朋友,腦袋裡飛快地盤算:父母住在東京以南的神奈川縣,理論上應該不會有危險。
長夜結束,女孩們暫停了旅行計劃,守著電視機關注災情。祖國被強震和海嘯吞噬的畫面反覆出現在CNN、CBS、BBC等各大電臺上。地震後第二日,她們甚至在直播中目睹了福島第一核電站的爆炸。震驚之餘,大井不由地回想起高中時電視上恐怖分子劫機撞向紐約世貿大樓的情形。「我當時正在家裡寫作業,爸爸一回到家就對我說,快點打開電視,有不得了的壞事發生了。我在3·11東日本大地震當天的心情就和在9·11當天的心情一樣。新聞中出現的畫面就像電影一樣,說真的,也許有人應該把它拍成電影吧。」
「我的意思是,這太不真實了。」地震發生近8年後,已經成為日本復興廳事務官的大井菜緒仍然這麼覺得。
日本有記錄以來最強震
即使是在地震當天上午,也沒有人能預料到風平浪靜之下,一場天災正在醞釀。NHK紀錄片《3·11東日本大地震》收錄了地震親歷者們在當天拍攝下的場景。恰逢學年結束,日本東北各地中小學校正在舉辦畢業典禮,校園裡洋溢著歡聲笑語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在福島縣雙葉郡富岡町,一名叫山田祥充的年輕人和朋友在海邊衝浪,明媚的陽光在海浪上灑下點點金光。東京電力福島第二核電站就在不遠處,富岡町的北面,就是同樣臨海的福島第一核電站。
下午2時46分18秒,宮城縣牡鹿半島東南偏東約130公裡的西北太平洋海域發生震級9.0的特大地震。地震隨即波及日本各地,極為猛烈的震動持續了3分鐘以上。在震感最強烈的市鎮之一、宮城縣大崎市,一位親歷者回憶當時令人心悸的巨大恐懼,「叫人感覺日本要沉沒了似的。」這是日本掌握現代觀測手段以來最大規模的地震和「千年一遇」的海嘯。
地震發生100秒後,震區蔓延至關東。NHK電視臺東京大樓樓頂的監控攝像顯示,多幢摩天大樓劇烈搖晃。市內的緊急避難措施立刻啟動,為了防止餘震造成進一步人身危害,所有軌道交通暫時停運。大井菜緒說,她在東京生活的妹妹那天不得不走很遠的路回家。
2時49分,東北臨海地區發布大海嘯警報。有經驗的人知道,從地震發生到海嘯來臨,大約有半小時的間隔,但對此心裡有數的人只是少數。在宮城縣陸前高田市,劇烈的地震停止後,幾乎無人立即避難,許多人忙著善後,在一片狼藉的家中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在距離海岸一公裡的市中心,不少人急著奔向市府大樓對面樓層較低的市民會館——當地刊發的緊急避難手冊將那裡指定為市民的緊急避難所。
3時18分,海岸邊的人注意到了令人不安的變化:海水退去,露出了平日罕見的海底。然而一直到3時24分,市中心的人們都對此毫無感知。又過了一分鐘,海嘯襲來,滾滾洪流以不可抗拒的威勢越過堤壩,衝垮所到之處的房屋,推著建築體碎塊和車輛衝向市中心,水面高度直逼四層樓高的市府大樓樓頂。到了3時43分,只有市府大樓等寥寥幾處建築尚可在航空攝像的畫面中辨認出來,市民會館及在裡面避難的人們已經不見蹤影。根據災後的傷亡人數統計,陸前高田市市中心有1000人罹難。
作為抗災指揮前線的一把手,陸前高田市長戶羽太無法放下手中事務,第一時間確認家人的安全。他拜託親戚將兩個孩子帶到可以避難的地方,卻與妻子失聯了。幾天後,妻子的遺體被發現。因難以辨認,他不得不去現場確認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妻子。這位中年男人至今仍以陸前高田市市長的身份奮鬥在東北復興的第一線。「難以想像這一切對他來說有多麼艱難……地震發生後通常會有餘震,你無法預料還有多少人命會因此被奪走,其中就有可能是你的親戚或孩子。」對於這位堅強的工作夥伴,大井非常敬佩。
海嘯警報拉響後,山田祥充和朋友急忙駕車離開海岸,向高處駛去。由於地震造成多處地面塌方、建築倒塌,他們走走停停,還不得不多次繞道。恐懼和混亂籠罩在心頭,一個念頭在山田的腦海中閃過,「這下核電站危險了。」
海浪從南北兩個方向夾逼,令海嘯高度陡增,直擊福島第一核電站。4時15分,14米高的海嘯完全淹沒了核電站,摧毀了備用柴油發電機和燃油儲蓄罐,致使核反應堆的緊急冷卻系統失靈。在緊急備用電源耗盡時,四座核反應機組有過熱爆炸的危險。
3月12日凌晨5時32分,日本政府發布福島第一核電站半徑10公裡圈內避難通報;下午3時36分,一號機組爆炸;下午6時25分,日本政府發布半徑20公裡圈內避難通報;3月14日上午11時01分,三號機組爆炸;3月15日上午6時14分,4號機組爆炸;4月22日,核電站半徑20公裡圈內被劃定為警戒區域,所有人員強制疏散,富岡町全境被包括在內。
按照1/350的比例還原3月20日的核電站模型,圖中左右分別為4號機和3號機東日本大地震中,震級達6級以上的地區共有8個縣(宮城、福島、茨城、櫪木、巖手、群馬、琦玉、千葉),遇難19630人,失蹤2569人。受災最嚴重的宮城、福島、巖手三縣約47萬人離家避難,110萬棟建築物被全部摧毀或部分摧毀,道路和鐵路系統都遭到重大損害。
從災後救援到復興
福島第一核電站爆炸令震後救援和重建工作的複雜程度陡然上升。在人類和平利用核能的歷史中,「福島核事故」是繼美國「三哩島核事故」、蘇聯「車諾比核事故」之後又一次重大核事故。核電站機組爆炸的恐怖畫面讓人聯想到1980年代的車諾比事件。1986年4月26日凌晨1時23分,位於烏克蘭境內的車諾比核電站4號機組爆炸,8噸多強輻射物質隨風飄散,產生的輻射劑量相當於廣島、長崎兩顆原子彈總和的100倍。直至今日,車諾比核電站周邊30公裡以內的區域仍屬於隔離區,遊客需要獲得許可才能進入。
時間難以扭轉核輻射對當地環境和居民造成的傷害,卻能抹去掩蓋在真相上的塵埃。在《車諾比:一部悲劇史》(Chernobyl: History of a Tragedy)一書中,作者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指出,將近60萬人從蘇聯各地被召集於此參與救援,幫助減少爆炸和輻射造成的破壞。然而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克格勃)對消息的封鎖導致了救援者和輻射汙染地區居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自己面臨的風險一無所知。白俄羅斯記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採訪中發現,白俄羅斯1/3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土地都被銫-137所汙染,而汙染密度常常超過15居裡/平方公裡,農產品吸收的輻射劑量無法估量。爆炸事故三年後,仍然有超過200萬白俄羅斯人生活在汙染地區。
蘇聯解體後解密的各種檔案資料讓世人深刻認識到了核輻射的巨大危害,因此在福島第一核電站爆炸後,日本國內外人士都立刻意識到了其嚴重性。而且,第一時間封鎖災情的做法在21世紀沒有絲毫合法性。
地震海嘯發生後,由時任首相菅直人主持的「中央防災會議」迅速啟動,根據災情數據制定防災計劃,審議防災應急事項。儘管如此,賑災行動初期日本政府依然面臨許多批評。有評論認為,「福島核事故」是一起「日本製造」的災難,這背後有兩個原因:第一,這個島國自古以來就頻頻遭受地震和海嘯的侵襲;第二,政企之間的密切聯繫意味著日本政府有幫助東京電力公司隱藏數據、瞞報準確災情的嫌疑——無論第二條理由是否有根據,日本政府在事件發生後救援不力確是事實。
日本復興廳參事官山崎文夫表示,「福島核事故」後一段時間內的混亂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日本政府從未想過會發生如此嚴重的事故,「很重要的問題是,核輻射物質會擴散到哪裡,政府本來就沒有預測過,所以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由於政府沒有及時通知,部分災民根據政府的避難指示,反而前往了核輻射最嚴重的地區。除了應急預案不充分外,各方信息溝通不暢也令政府方面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比如陸前高田市,各大電視臺的直升機都已經在災區現場拍攝了,(中央)政府官員們看到電視直播畫面後感到很震驚,但任何電話都打不通,獲取不到需要的信息。」
如何在災難發生後第一時間收集到正確的情報,是日本政府收穫的重大教訓。於是在地震後,日本政府著手成立以災民為中心的信息收集中心——災民、受災地方政府和當地警察、消防隊共享信息,災民反饋的任何信息都需要得到中心的重視並匯報給「中央防災會議」,確認無誤後將根據該信息下達國家行政指令,在地方得到迅速落實。山崎稱,這一機制在那之後的數次賑災中都運行有效。
一個與東日本大地震救援行動更直接相關的後續影響是復興廳的成立。在那之前,重大自然災害發生後,通常由地方政府自行領導組織災後救援。然而東日本大地震受災範圍的深度與廣度遠超此前的任何一起災難,許多地方政府甚至陷入癱瘓,中央政府必須牽頭主持救災行動。2011年12月9日,《復興廳設置法》在國會成立;次年2月10日,復興廳正式成立。遵循《東日本大地震復興基本法》第二條,這一新成立的中央省廳和內閣官房共同協助東日本大地震及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的災後復興相關事務,總部位於東京,並在受災最嚴重的宮城縣、福島縣和巖手縣設有復興局。復興廳預計存續時間為10年(至2021年3月31日),人員由每年從其他部門抽調出最優秀的官員組成,山崎和大井都是這樣進入復興廳的。
在這10年裡,該機構預計投入317267億日元(約合1.96萬億人民幣)用於東北復興事務:首先是救援受災民眾、清除災害廢棄物及海嘯堆積物並恢復生活管線及交通網絡;其次是賠償失去家園的民眾的損失、為他們提供能穩定下來長期居住的住宅和醫療支持。一個更重要且在之前的賑災行動中常被忽視的問題是,如何在協助避難和重建基礎設施的基礎上讓民眾得以重新安居樂業、讓這片農林水產業重地恢復活力。「原來日本政府只關注災後重建工作,現在需要讓民眾恢復到原來的生活狀態、重建災區的產業、促進災區人民的彼此交流、重建社區。以前無論是在神戶大地震(1995年)還是北海道西南近海地震(1993年),都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山崎說。
對於福島縣來說,一個額外且更加艱巨的任務是處理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善後事務及核輻射汙染問題。在經過各種原因導致的初期混亂後,經緊急注水冷卻,1-3號機組進入了冷停堆的穩定狀態,周邊放射性物質濃度也很快降至初期濃度的十萬分之一至百萬分之一水平。由東京電力公司負責的災後處理體系被建立起來,在半徑約20公裡的隔離區內,近7000人的專業隊伍開始實施為期40年的核電站退役處理方案。在2023年前,核電站的工作重點是移除1-3號機組內融化再凝固後的堆芯。與此同時,日本原子能研究開發機構分別在楢葉町和富岡町成立楢葉遠程技術開發中心和廢爐國際共同研究中心,推進廢爐處置和機器人救災研究項目。
核電站爆炸後,放射性物質主要向西北方向擴散,總計面積為370平方公裡的區域很快被確立為避難區域,佔全縣面積的2.7%。避難者分散到全國各地,福島縣在全國設立了26個交流所,與避難者保持接觸溝通,提供支援服務。福島縣內的除汙工作亦有條不紊地進行。受災後,全縣兩年內的所有農作物收穫後都進行了廢棄處理,並由福島農業綜合中心主持農作物放射性物質監測,每日公布最新的監測結果。全縣土地表層被削去了五釐米的厚度,建築物表面都需經過專業人員的清洗除汙。為了解除民眾對核輻射造成健康問題的擔憂,福島縣18歲以下的孩子均享受免費醫療服務,如果發現可能因為核輻射原因造成癌症,其治療費用也由國家承擔。所有受災地區民眾每年均能接受免費體檢。
郡山市火車站門口的輻射量實時監測情況「復興事業」甚至在政府系統性介入之前就自發開始了——在這個歷來多災多難的國家,被生命無常之痛擊倒的人們懂得報之以歌。在日本重要漁業基地宮城縣氣仙沼市,曾面向東京築地市場的水產貿易公司足利本店工作人員透露,海嘯摧毀了整座工廠,但受災後僅僅三個月,他們就恢復了生產、10個月後建起臨時工廠,並於2014年在政府資助下完成了工廠重建工作,「客戶很支持我們,我們的報答就是儘快恢復生產。」
大井覺得,在東北復興事業中融入「產業復興」這一面向未來的課題不僅是為了促進地區經濟正常化,也是出於對日本人的職業倫理的尊重。「很多人如果無事可做就會失去希望,至少很大一部分人是有這種心態的,」她說,「我們希望喚醒受災民眾的使命感,而很多情況下這是和工作綁定在一起的,所以這就是我們在復興事務中著重思考的問題。當然,對於在賑災行動中應該如何排列優先級每個人有不同的理解,但這些事(救援、重建、產業復興)應該都被考慮進去。」
大井曾在電視上看到一位在海嘯發生次日被自衛隊救起的老人。老人在接受採訪時說的一番話深深地打動了她:「我在智利大地震(註:發生於1960年5月22日,震級達9.4-9.6,引發的海嘯波及日本)之後也親歷過海嘯,我們在那麼大的破壞下也活了下來,重建了一切。這一次我們仍將如此。」
「我超愛這句話。」說到這裡,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不忘傷痛,面向未來
截至2018年10月,宮城、巖手、福島三縣受東北大地震影響的避難者人數從47萬人減少至5.7萬人。在住宅重建方面,高地轉移住宅建設於2018年完工1.6萬戶,預計將於2020年全部完工;災害公營住宅於2018年完工3萬戶,預計將於2019年全部完工;受災者自主重建住宅14萬棟。學校、醫院、交通物流網絡等公共基礎設施幾乎完工。除了福島縣部分避難指示地區,災害廢棄物和海嘯堆積物的處理已全部完成。
儘管有民眾的決心和政府的投入,復興事業也並非一帆風順。地震已過去8年,重建工作仍未完成。據山崎介紹,這和土地產權問題有關。日本憲法規定,包括土地在內的所有私人財產都受到保護,除非當事人同意,任何政府機構都無權處置土地,即使是無主土地也是如此。因此在城鎮重建規划過程中,政府需要在規劃新城區之前與私人土地的擁有者達成協議,然而這是一個浩大艱難的工程:
「一個現實問題是,當地政府的(戶籍土地)資料被海嘯捲走了,要找到所有人本就困難。還有一個問題是,即使當事人還在世,也會有不知他身在何處的情況。還有一種情況是,土地擁有者已經去世,將遺產平均分配給了幾個孫輩,但事實上很多人根本沒有去辦理繼承手續,也就是說登記本上寫的還是他們的爺爺的名字。所以一個浩大的工程是,我們必須找到所有可能有繼承權的人,將他們聚集在一起徵求意見。」山崎和他的同事甚至曾發現某塊土地登記在冊的所有者是個江戶時期的人。要梳理如此複雜的產權關係的結果是,許多地區的重建工作僅在協商問題上就花了三四年時間。
對於福島縣來說,重建和振興工作甚至需要更多的時間和耐心。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廢爐和汙水處理預計要花費30至40年的時間。中國科學院代表團曾應日本方面邀請,於2015年3月25日深入福島第一核電站實地考察核事故災後救援現場,根據當年刊發於《中國科學院院刊》的報導,代表團每人佩戴的核輻射計量儀顯示,考察過程中人體受到的輻射劑量在10-20微西弗(μSv)之間,略小於一次胸部X光拍片的劑量。截至2017年,核電站周圍的輻射劑量與事故剛發生時(2011年7月)相比降至1/4300以下,核電站內95%的區域已經能夠允許讓工作人員身穿普通工作服作業。
上下分別為:2011年4月29日和2018年11月15日福島核輻射空間劑量。來源:Japan Map Center針對汙水處理問題,工作人員環繞反應堆區域設置地下人工凍土隔離牆,通過對地下管道加注冷凍液使局部土壤在零下30度溫度下形成深達地下30米的凍土牆,防止地下水滲入反應堆區,同時沿著海岸線設置總長達800米的防滲鋼板牆防止反應堆區的汙水流入大海。然而目前仍然有待解決的一個問題是,雖然核電站內產生的汙水能夠通過高性能多核素脫除水淨化去除鍶-90、銫-137等62种放射性物質,但不能去除濃度約106Bq/L的氚,過濾水仍需儲水罐儲存。另外,如何取出廢爐中融化的燃料芯也是一個有待攻破的難題。在楢葉遠程技術開發中心,工作人員已在探索利用虛擬實境技術模擬廢爐爐內實況,開發各種遠程操作機器人以掌握內部情況。2018年11月,國際原子能機構就福島第一核電站退役處理方案展開第四次調研,肯定了日本「自2011年3月事故發生以來取得了顯著進展,讓事態從緊急變成了穩定」,不過鑑於核電站內的汙水存儲裝置將在三到四年的時間內達到飽和狀態,指出汙水處理將是接下來的攻克重點。
根據復興廳提供的數據,目前福島縣內的輻射劑量與海外主要城市幾乎在同一水平——生活中所有人都無法避免會接觸到輻射,日本國立放射線醫學綜合研究所指出,全球人均天然輻射劑量為2.4毫希沃特(mSv)/年。在進行多年去汙工作的同時,福島縣當局嚴格遵照年累計輻射劑量在20毫希沃特以下的標準核定哪些區域可以解除避難,允許民眾重返家園。截至2017年4月1日,田村市、楢葉町、川內村、葛尾村、南相馬市、飯館村、川俁町、浪江町、富岡町已解除避難指示。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除汙工作仍在進行當中。據NHK中文網3月7日報導,福島縣內清除核汙染作業中產生的土壤、草木等汙染物至今仍堆積在10萬多處民房庭院和停車場,以及933個臨時存放處。日本環境省表示,中期儲存設施的建設工作進展順利,將爭取在2022年3月前基本完成汙染物的運抵作業。
楢葉町是首個允許居民返回的城鎮。自2015年解禁後,已有接近50%的居民(約3650人)回到了這裡。圍繞著新建的楢葉町商業區「笑店街」,一個多功能聚合型的「楢葉町微笑小鎮」成為了當地社區的購物、休閒和交流地點。小鎮中心矗立著文化交流館,這座以日本傳統建築為靈感設計的木屋於2018年7月落成開張,當地居民給它取了一個意蘊深長的名字「楢葉CANvas LIFE」——大寫的「CAN」強調「我們可以」,「canvas」(帆布)又象徵著全新開始,共同創造。
文化交流館的兩位工作人員森雄一郎和西崎芽衣說,此等規模的交流館福島縣獨此一家。作為離核電站最近的町之一,楢葉町建設交流館的初衷,是促進民眾交流和社區復興。這座四面皆有出入口、通透寬闊的建築裡洋溢著一種溫馨休閒的公共休息區氛圍,在這座「微笑小鎮」裡靜候居民來此休憩放鬆。據介紹,傍晚時分來交流館的居民特別多,很多老人特別喜歡來參加交流館舉辦的手工課活動。
值得一提的是,西崎和森雄都不是本地人,事實上,兩人是京都大學的前後輩,先是作為大學生志願者來到福島為臨時避難所中的老人提供心理輔導,然後在大學畢業後再次來到楢葉町工作。當森雄於2018年10月正式在交流館入職時,他的學姐已經來楢葉町工作兩年了。從來之前對核輻射狀況充滿擔憂到主動選擇留在楢葉町工作,西崎見證了福島縣這些年的變化。這位外來援助者如此評價當地災民目前的心理狀況,衷心期待人們能恢復正常的生活:「災後救援人員、志願者是以免費提供服務的心態開展活動的,當地居民是以被動接受的受害者心態接受服務的。地震過去多年,希望現在大家能夠以平等國民的心態對待彼此,恢復正常的生活。」
在修葺一新的JR富岡火車站,主持富岡町重建工作的渡邊研也正在忙碌著。作為被地震海嘯破壞最嚴重、受核輻射汙染程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富岡町在東日本大地震期間有24人遇難,6人失蹤,5638棟民宅受損,總計約有1.6萬居民被迫離開家鄉。截至2018年4月,町內85%的土地已經解禁,成為距離核電站事故發生地最近的一個可以居住的城鎮。渡邊介紹稱,解禁之後大約有800人返回富岡町,其中以老年人為主。
為了吸引居民返回,當地政府提供了許多優惠政策,比如建造一棟住宅提供300萬日元補助金,每人每年可獲得18萬日元的子女撫養金,提供住宅清掃費等。然而由於當地產業遭到了嚴重破壞,就業機會有限,願意回鄉的年輕人寥寥,這也將是富岡町復興事業的一個重要挑戰。「我們尊重大家的意願,不管願意回來還是不願意回來,我們都希望把回歸的條件準備好。2018年4月,富岡町內一個小學重新開學了,有20名學生入學。」渡邊說。明媚陽光為這座靜悄悄的小鎮賦予了一絲生氣,那座只有20個學生、卻有著巨大操場的小學附近,有一座廢棄已久、看起來像是商場的大樓,猶如結了痂的傷疤。
富岡町的一座廢棄大樓災難帶來傷痛,亦用血和淚的教訓敦促人類忌憚自然的無窮破壞力,改變與自然相處的規則。大地震受災地區的多個沿海城鎮更新了城市規劃原則:提高防波堤、將住宅區移至高處。目前仍在重建的陸前高田市修建了12.5米高的防波堤,將市中心的土地整體墊高10米,確保即使像東日本大地震同等規模的海嘯越過防波堤也不會對城市造成太大影響。市政府工作人員說,新的城市規劃有兩個目的,「一個是下次海嘯來臨不會有任何人死亡,而是令市民有保護自己的意識,能夠找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宮城縣牡鹿郡女川町,高達15米的海嘯摧毀了住宅、工廠、商店混雜的商業區,導致827人遇難。在災後重建工作中,政府與民眾達成共識,令基礎產業(水產加工)、商業區、住宅區從低向高呈階梯狀分布。2015年3月,JR女川站重建完畢,白色的流線屋頂宛若海鷗的一雙翅膀。車站正面的下行斜坡坐落著2015年12月建成的商業街「地元市場」,順著斜坡可以一直走到海邊。每個晴朗的清晨,站在火車站門口就能看到一輪旭日在正前方升起。
穿過JR女川站前的商業街就是大海除了重建城鎮之外,另外一個重要事項是確保後人永遠銘記災難教訓,在下一次災難來臨時能夠救人救己。目前在氣仙沼市觀光協會擔任賑災復興導遊的志願者尾衫幹男在地震發生時是東北電力公司的職員,他親眼目睹了海水混著石油衝垮堤壩、令大半座城市陷入火海的恐怖景象,「當時我們的同事家屬去世了,他們流著眼淚恢復電力,沒有時間哀悼。」2012年退休後,尾衫開始擔任志願者,除了為來到氣仙沼市的遊客介紹這座海濱城市的前後變化,也在全國範圍內巡迴講演,號召大家珍惜生命,對災難的危害性要心存警惕之心,「智利大地震時有過海嘯,當時這裡沒有受到影響,所以人們以為海嘯沒有什麼可怕的,然後這次大家掉以輕心了,有1000多人遇難。」
據尾衫介紹,氣仙沼市每年於11月的第一個周日舉辦全市防災演習,演習包括避難和救助兩個方面,住在離海岸較近的人要學會如何以最快速度逃往10公裡外的高處;孩子們要學習在沒有煤電的情況下生火、做飯糰、用山林中的木材製作簡易餐具。「老年人也會參加演習,教孩子們過去的生活方式,他們很高興能夠將這些知識傳給下一代,這是非常重要的。」
對於親歷者來說,8年前的傷痛或許將永遠鐫刻在心底,然而斯人已逝,生者仍需負重前行。在2017年4月至2018年10月擔任復興大臣的日本眾議院議員吉野正芳是福島縣磐城市人,地震期間,他的住所損壞嚴重,選舉事務所完全破壞,失去了許多親人與朋友。當年4月2日,吉野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主張,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的第一道義責任不在東京電力公司,而應是國家。曾與吉野短暫共事過的山崎十分敬佩這位為東北復興事業奔波多年的前上司,「他自己的信條是,一年有365天,我在364天裡要好好為復興事業努力,只有3·11那一天能放縱自己去悲傷、去懷念親人。」
在福島縣的幾乎所有公共場所,路人都能通過電子屏幕看到當地乃至全縣輻射劑量的實時監測數據,絕大多數數據落在0.03-0.1微西弗/小時的安全範圍內。這個隨處可見的監測屏無聲地將福島和外界分裂開——被徹底改變。房屋能夠重建,社區和產業能夠恢復,但福島人的生活已經永遠地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