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樂溪
「拍的是半身吧?」
面對我們的鏡頭,宮鵬導演眯著眼戰術性後仰。因為熬夜在機房奮戰B站跨年晚會的後期,採訪時他腳上還趿拉著拖鞋。
作為B站真·年更UP主,宮鵬的工作是每年歲末為觀眾獻上嗶哩嗶哩「最美的夜」。叨姐今天隨手點開晚會回顧,5萬多人正在同時觀看,而昨晚直播間人氣一度衝上2.5億,密不透風的彈幕讓你毫不懷疑小破站的排面。
與2019年B站跨晚一樣,昨夜是玩梗的盛宴:漫威交響樂「郎朗」上頭,唱著《風犬》的彭彭似乎又胖回了「膨膨」,彩虹合唱團的溫州方言歌成了阿巴阿巴阿巴的加密通話;如果洛天依演出《我的三體》片尾曲還不算雙廚狂喜,嗩吶版《百鳥朝鳳》搭配《貓和老鼠》肯定會讓你螺旋升天。
最值得「全體起立」的當屬裘繼戎老師的戲曲節目《驚·鴻》,中國六大戲種與現代舞蹈、戲劇的巧妙結合,貢獻了年度神級舞臺。
在2個多小時的採訪中,叨姐實實在在體會到導演團隊是「自己人」的竊喜。不過儘管編導中隱藏著多位B站六級用戶,宮導坦言他自己對B站的了解還處在小學級別,比如我們問到B站新老婆,「王冰冰是誰?」導演臉上呈現出大寫的懵。
不過看了冰冰視頻後,露出姨夫笑的宮導已經在尋思下次邀約合作的事宜了。
輕鬆之餘,更多話題轉向嚴肅反思。B站首屆跨年晚會的火爆出圈,讓新鮮度下降、期待值提升的第二年B站跨晚,壓力與挑戰在所難免。如果說第一年是憑藉運氣,第二年是否「換做別人也能做」?
B站跨晚第二年:是否依舊驚鴻一瞥?
「小破站有排面!」從開場再現賽博朋克2077夜之城,英雄聯盟戰歌起時、火球直擊舞臺的驚豔特效,再到為配合「海妖」周深空靈演唱的絢麗舞美,肉眼可見經費在燃燒。
若論單體製作成本高的節目,無疑是裘繼戎的《驚·鴻》。為了能讓觀眾跟隨角色進入戲曲的夢幻世界,導演團隊在主舞臺之外專門租了新錄音棚搭建5套場景,並重新架設了所有錄製設備。
這是繼去年堅持要做8分鐘交響樂表演的《韻界》後,宮鵬的第二次「任性」。觀賞門檻較高的戲曲能否博得大眾的共鳴,他心裡也沒底。
節目策劃階段,導演組找來B站的《逐漸暴躁》,密集的彈幕全是年輕一代對於傳統文化的另類解構,這引起了宮鵬的興趣:能不能把戲曲搬上B站跨年晚會,但顛覆以往傳統名家唱念做打的串燒?
最終,宮鵬團隊請來了京劇裘派繼承人、在傳統與現代間不斷探索的裘繼戎合作。在《驚鴻》開篇,裘繼戎尋聲入夢,本以為會遇見爺爺裘盛戎,卻意外卷進了戲曲的萬花筒:京劇、崑曲、秦腔、平劇、川劇再到河北梆子,令人目不暇接的場景調度,帶領觀眾沉醉在遊園驚夢的故事感中。
「最後京劇《鍘美案》那裡,現場大家聽到的聲音是他爺爺原封不動的唱段,包公也是他爺爺當年的扮相。」
宮鵬是不放過任何細節彩蛋的人。
去年《韻界》指揮趙兆老師自掏腰包的哈利波特巫師帽恐怕還沒報銷,今年漫威交響樂上,趙兆老師又猝不及防掏出了滅霸無限手套,讓你唯恐他打個響指現場樂隊與觀眾消失一半。
「那是正版的手套!」宮導眉飛色舞,「真真正正地由漫威公司授權給迪士尼,迪士尼給我們的,全中國就那一個——借完又還回去了。」
好的,不愧是你小破站。
談到第二年辦跨年晚會的挑戰,「大家都知道B站跨年是個IP類的晚會,2019年基本上80%左右的節目都是IP向的。但IP用一次少一次,第二年做選擇就會越來越少,」宮鵬坦言。
除了有意識增加原創節目的比例,導演組還要克服疫情帶來的種種狀況。
2020年B站跨年晚會首次設置了北京、武漢、香港、臺灣四地分會場,是宮鵬團隊在創意策劃階段提出的需求:
五月天的《乾杯》是如同春晚難忘今宵般的B站跨年保留曲目,「因為疫情的情況他們不能到北京來,所以我們說為了他們,我們可以在臺灣錄掉這個節目。」
舞蹈節目《西遊·問心》的主角黃瀟原本帶著舞團在成都彩排了很久,但因為疫情臨時導致大部分舞者無法到演出現場,只能臨時招人重新排練,再通過後期剪輯將舞蹈情緒、樂隊演出節奏與觀眾反應有機組合。
「一個節目剪了超過12個小時,剪完一版不好看又推翻重來,」宮鵬對於最終呈現的效果要求無瑕疵。「因為疫情的特殊原因,我們要去面對這一切。但我還是想儘可能尊重創作者本身的付出,也希望觀眾能感受那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武漢是提及2020年繞不開的城市,B站跨年鐘聲選擇在長江邊敲響,兩岸燈火通明,一片繁榮祥和的景象。
沒有任何煽情的渲染,正如彩虹合唱團一曲溫州方言版《站起來》,溫情中還透著幾分喜感,這也是宮鵬心目中B站用戶紀念2020年的方式:在最後的一夜放下頹廢與抱怨,積極面對嶄新一天的到來。
MiuMiu與不能來到現場的海外音樂UP主跨屏演唱《See you again》,同樣屬於疫情時代的共同記憶:即便所愛隔山海,音樂會消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錄製當天音樂響起,全場自發大合唱的陣仗,令導演組也有些意想不到。
「這是B站的跨年晚會,我覺得還是要把『家裡人』都放在一起去玩,」這是宮鵬促成UP主跨國合作的原因。過去一年疫情肆虐,巨星隕落,選擇用孩童最淳樸的歌聲,去傳遞大家團結起來、共克時艱的普適性價值觀,也體現了B站文化生態的多樣性與包容性。
有對世界的大愛,也有對自我的關懷。「2019跨年晚會講共情、共鳴,2020年我希望傳遞的概念是遇見過去的自己,」他告訴叨姐。
「比方說我看到EVA的時候,能回憶起當年看動畫時坐在我身邊那個人是誰;當我看到西遊的時候,我會想到童年的我穿著開襠褲,拿著破木棍在馬路邊上高喊『我是齊天大聖,別跑』。」
「回歸初心」還體現在對藝人表演的選擇上。晚會開場,虛擬偶像洛天依破天荒地沒有與真人明星同臺,而是solo獨美;周深沒跳宅舞也沒唱梗曲,帶來了《馬戲之王》的音樂劇唱段《This is me》。
對宮鵬而言,經歷了跌宕的2020年,人們更願意珍視最純真質樸的東西。
「洛天依成名是因為這個形象本身,這幾年所有人都在打破頭讓她和其他人玩組合,我今年不想去搭。周深是正兒八經學歌劇出來的,這次我們也不想讓他去唱日漫大串燒,而希望讓大家看看剛畢業的時候周深唱歌是什麼樣。」
「如果「家裡人」都不願意看,誰會去傳播它?」
與2019年一樣,2020年B站跨年晚會依舊分為日落、月升、星繁三個篇章,基本遵循回憶殺、當下與未來的排布邏輯。
比如日落篇章有在B站獨播的青春劇《風犬少年的天空》主創合唱同名主題曲,屬於熱門IP回憶殺;而另一個B站自有IP《說唱新世代》,則放在了星繁篇章,並且宮鵬專門找到《We We》製作人Kenn Wu為貸人們定製了一首《Imperfection》。
「中國人的老傳統嘛,到新年時候要穿新衣服對吧?我覺得選手們也有資格且有權利擁有一首新歌,代表節目後他們開啟新的旅程,」宮鵬覺得。
節目設計上,對B站大數據的分析依然是底層邏輯支撐,無論「京阿尼」京都動畫作品串燒,還是《Manta》、《Butter Cup》等神曲登上舞臺,某種程度都是B站用戶自己的選擇。
導演組還會根據用戶年齡層次,儘可能兼顧70後、80後與Z世代觀眾的審美。
「我們一定不會上來就考慮節目是完完全全做給B站人看的,但它必須先做給B站人看。如果『家裡人』都不願意看,誰會去傳播它?」
雖然自稱不是B站重度用戶,但宮鵬言語間總會流露出對B站文化的認同感。「我始終覺得B站特別像一個社區,就是我下了班回到胡同口了,碰到『張大爺』、『李大爺』,聊起《大江大河2》播得怎麼樣,《風犬》之後狗哥去幹嘛了,相互交流、口口相傳而不是孤芳自賞,這些才是B站生態的核心。」
於是我們問宮大爺逛哪個「胡同」,「嗨,我哪個區都不混,」話雖這麼說,其實宮鵬是把B站當做學習網站在使用且興趣極其廣泛的雙子星人,無論在晚會類的專業視頻,還是「體育差生圖鑑」這種搞笑集錦下,都有可能會發現宮導窺屏的身影。
更不要提自己做的B站跨年晚會了,他一定會和網友們一起蹲守,但通常不發彈幕,「因為跟不上他們節奏,太快了!」
「有沒有在節目裡夾帶私貨加一些自己喜歡的內容?」
「沒有。」宮鵬想了想,「如果非要說,我喜歡的其實是視覺表達。AR、MR、XR這些你能想像的視覺技術,我們全都用在節目裡了。」
他對技術與內容的融會貫通異常執著。比如陳樂一演唱EVA主題曲的舞臺,生命之樹、AT力場、明日香娃娃等動畫元素紛紛閃現,幕後一雙大手穿出屏幕的3D視效令人驚豔。
而更讓網友們感嘆的是背景快速流動的紅字均是2020年國際熱點事件:武漢封城抗疫、黎巴嫩爆炸、東非蝗災......這並非EVA的內容,但卻又與動畫裡的人類補完計劃巧妙呼應。
將技術與內容、舞臺調度結合起來去凸顯IP的內核,是宮鵬希望通過B站跨年晚會完成的視覺表達檢驗。「我希望把技術打散到每一個環節出來之後,它都是服務於節目的,而不能讓節目妥協於技術。」
這種堅持,可能也是B站選擇與宮鵬團隊合作的原因。
正如B站市場中心總經理、跨年晚會總策劃楊亮所言:「做內容分兩種人,第一種是我做了一個內容,只要你掏錢的人滿意就好。另外一種人是做出內容後,他想考慮能不能過得了自己那關。我們只跟第二種人合作。」
宮鵬則覺得自己很幸運,「合作下來會感受到一種迎面吹來的清風,」——不愧是喜歡大海的人的形容。
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的約束,B站人尊重B站文化,也尊重創作者本身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B站不會去強加幹涉你創作什麼,而是說導演你喜歡什麼,UP主和用戶喜歡什麼。」
他告訴叨姐,B站市場部與廣告部的人甚至會幫著導演組去和客戶溝通。第一年做B站跨晚原本是按照直播提的需求,導演組認為直播技術很難保障交響晚會的視聽效果,所以與B站申請提前錄製。
「大家都知道不直播對於廣告銷售的影響很大,B站晚會光音樂版權就要花掉多少錢?真的費用很高,」宮鵬感嘆。「所以B站真的很寵著我們,也在寵他的UP主們,在給家裡人看到更好的東西上,B站是不惜成本的。」
把一臺晚會做好,真的僅憑運氣麼?
被期待頂上輿論風口的第二年B站跨年晚會,與其說是宮鵬希望向外界證明做晚會的能力,倒不如說是團隊的一次自我檢驗。
他始終覺得2019年跨晚的出圈是運氣使然,「因為有IP撐在那兒,又沒有參照物和標準,晚會出來後有電視圈同行說,這有什麼呀,同樣的錢、同樣的IP給我,我也能做出來。我覺得這句話沒有錯。」
是不是真的懂Z世代?能夠持續做一臺年輕人雅俗共賞的晚會麼?宮鵬問自己也問團隊。
2020年B站跨年晚會從年初春節就開始拉群籌備,在節目創新上下了更多功夫,《驚·鴻》等原創節目的誕生,讓宮鵬這次有了一些底氣,但他依然有些擔心東西做出來是自嗨,「自己開心滿足了,市場不認可、觀眾不認可,這個就是挺難受的」。
其實在我們看來,導演團隊已經交上了令人滿意的答卷。隨著B站用戶圈層不斷擴張,「眾口難調」是註定的宿命。
有人渴望晚會的二次元濃度,有人則希望增加跨界玩法,B站跨年晚會試圖在保留社區文化精髓的基礎上適度創新,既滿足年輕一代的個體精神需求,也承載了一部分宏大敘事下的家國人文情懷。
這樣一場被觀眾稱之為有排面的晚會,讓你很難想像導演團隊只有十幾個人,大部分都是90後,年紀最小的剛從中國傳媒大學畢業轉正。「我們公司流動性不大,最長的跟我幹了能有十年了吧,最短都有三四年,」宮鵬坦言。
雖然分成了策劃與執行兩個部門,但在節目現場宮鵬會將兩組打散,讓大家流動換崗,熟悉燈光、音響、道具等各個工種,培養大家獨當一面的能力。
「這是我的習慣,我入行時老師跟我說過一句話,未來的電視產業對於電視人的要求是一專多能,你不能像大爺一樣往那一坐。而且從管理團隊的角度,把他們被培養出來之後,溝通成本會降到極低,他們心裡有活,我眼裡就有光(笑)。」
「我覺得我們公司孩子的發展都是比較紮實的,」說到這個,宮導就流露出老父親般的欣慰。「既然大家跟著你幹了,你就真得對他們負責任,我可能不能給到更好的薪資報酬,但我給到相對全面的專業知識與素養的培養,讓你未來能夠靠這些養活自己。」
對後輩們,宮鵬從不吝嗇20多年積累的從業經驗。他年少時的理想是做新聞或者當律師,但因為體育生的身份學了體育教育。
「進入校園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的60歲是什麼樣了,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於是畢業後他去貴州電視臺應聘,憑藉不錯的長相條件與普通話誤打誤撞做了天氣預報主持人。
並不習慣鏡頭的宮鵬很快轉型幕後,開始跟著老師學習剪輯拍攝。在體制內呆了幾年,他又去中國傳媒大學以及新加坡管理發展學院進修,逐漸走入電視行業成為掌控舞臺最佳視效的高手。
專注在一個領域的青春歲月,被宮鵬形容為「單調」,但他說自己從不後悔,因為對做節目這事,就是一如既往地喜歡。
他希望如果有機會的話,能夠一直為大家去做B站跨年。
「因為我真的想把它做成中國年輕人自己的晚會,」宮鵬看向我們,眼神裡有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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