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納蘭性德《浣溪沙》
讀納蘭的詞,會落淚。寥寥數語,寫盡人間情傷。不知歷經幾世的杜鵑啼血,才能凝成那顆相思紅豆,嵌入他的玲瓏心。
愛的執念不必寫於筆端,早已滲入靈魂深處,一顰一蹙,一行一止,皆有愛的影蹤。
不夜天之戰,無人是勝者。藍忘機知道,如今姑蘇藍氏是怎樣的暗潮洶湧。當他帶走魏無羨時,就已經選擇了站在風口浪尖,成了家族的叛逆。
自己的感情早已避無可避,他不會做任何的解釋,也不在乎藍氏會如何處置自己,他只是用決絕的態度告訴叔父,告訴兄長和所有長輩:魏無羨,是世人眼裡的邪魔,是叔父口中的「禍害」,卻也是他藍忘機心底最珍愛的唯一。
三十三道戒鞭痕,每一道都需以血為祭。這些傷償不了魏無羨所犯的殺孽,但他既已決定所有後果一起承擔,那這三十三鞭就當是一個開始。
藍忘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的感情早在七年前就已經開始,從未猶豫也從未動搖,但沒想到唯一的一次表白會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他願意接受所有的懲罰,只求能讓魏無羨得一條生路,但沒有哪個世家有這樣的寬容。他甘願站在魏無羨身邊,和他一起面對風雨,可是,魏無羨,願意嗎?
禁閉時,他強迫自己不去思念,可是他逃不出回憶,回憶都是有聲音的。他似乎還能聽見魏無羨衣襟上鮮血滑落的聲音,還能聽見自己心裡希望燃起又枯萎時的嘆息。周遭寂靜得只剩下心跳,可那一聲聲嘶啞的「滾」不斷地從他腦海中隆隆碾過,轟得他五內俱焚。
不管魏無羨是否願意,他已經傾盡了全部的感情,收不回了!他早就自覺地將自己與魏無羨綁在了一起。在不夜天,他真切地明白了,魏無羨就是他的性命,他可以不要名聲,不要前程,但絕不能失去魏無羨。
將魏無羨活著送到亂葬崗,他以為還有機會,還有希望。卻沒有想到,僅僅三個月時間,他的希望就被無情地擊碎了。
當魏無羨身死魂消的消息傳來時,藍忘機神智大亂,瘋了一般直衝去亂葬崗,任誰也攔不住。
亂葬崗外重新築起了一道高高的咒牆,原本遊弋在山下的數百兇屍已不見蹤影。曾經黑林森森,葉海濤濤,如今卻被大片焚毀,剩下一些焦黑的枝幹靜默著,倉惶無助地仰望著死氣沉沉的天空,還有未散盡的黑煙
藍忘機翻遍了整個伏魔洞。洞內早被掃蕩得狼藉不堪,不要說人,就是魏無羨的一片衣角,一紙殘稿都不曾找到。血池裡不知浸沒了多少怨魂,血色翻湧,腥風陣陣。
他一聲又一聲喊著「魏嬰」,可除了空曠的回音一波一波散開,再沒有別的聲響。空氣裡有魏無羨的氣息,無處不在,他明明還能感覺到,可是伸出手,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抓不住。巨大的哀傷是無形的牆,擠壓著他,讓他窒息得恨不能蜷起身子。
他怎麼也不願相信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在亂葬崗上漫山遍野地尋找,每一顆樹,每一寸土,每一間坍塌焚毀的棚屋,每一處陡峭寂寥的崖壁……他分明還能聽見耳邊有飛揚的輕笑,有人在喚「藍湛」,一回頭,卻只有陰冷的山風貼著草葉飛旋而過。
這樣的尋找好辛苦,希望一點點在崩塌,那麼厲害的一個人,真的就這樣消失了?他痛得想哭,但喉頭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三個月前,他們才分別,他才與他表露過心跡,如今,真的就天塹永隔、生死訣別了嗎?
他不敢去想,不願去想,自己念了七年愛了七年的人,就這樣被生生從他的世界裡割離了,而拿著刀的,是養育魏無羨長大的雲夢江氏,還有他的姑蘇藍氏。
那幾日,他不停地招魂問靈。就是死了,也該有一縷殘魂遊蕩在這世間,也該有一些亡靈能前來為他指點迷津。他不相信,一百二十座鎮山石獸真能鎮得住魏無羨;他更不願相信,魏無羨的魂識真的如世人所傳被萬鬼咬為齏粉。
幽林死寂,空谷無聲,只有他的忘機琴弦響崢嶸。琴聲滯澀喑啞,不復往日的清越。他的手指漸漸麻木,有血滴落,終於染血的琴弦也再難承受,鏗然而斷。血肉模糊的雙手按在琴上,渾身簌簌顫抖,他知道,真的再也尋不到什麼了!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那個人他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失魂落魄的藍忘機離開了亂葬崗,懷裡多了一個孩子。那是阿苑,是他在亂葬崗上僅有的收穫。發現時,他在一顆未燒光的樹洞裡高燒昏迷,手裡還緊緊地捏著一隻草織蝴蝶,或許還是一年多前自己送給他的那隻吧。
看見阿苑,藍忘機才終於有了一絲清明。這個孩子,是這裡唯一與魏無羨親近過的人了。他似乎還能看見,山道上,魏無羨顛來倒去地逗弄著阿苑;還能聽見一大一小爭論著阿爹阿娘的怪論。
摟著阿苑,是不是就能與那個人相擁呢?
彩衣鎮上,一壇壇天子笑酒香四溢。「天子笑,分你一壇!」當年就是這酒讓那個少年闖進了他的世界啊!
那夜,他第一次醉酒,整壇天子笑直灌入咽喉,潑辣辣地衝刷過五臟六腑。那是魏無羨愛喝的酒,原來就是這種味道讓那人一直念念不忘。酒很香,可他不喜歡,因為咽下後心也灼痛,眼也灼痛,每一滴都化作淚水洶湧成河。
醉後做了什麼他一點都不記得了,第二日醒來,心口卻多了一枚烙印,與魏無羨胸口的那枚一模一樣。他不知道這從何而來,但他在痛苦中多了一層歡喜,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傷痕,這算不算他與魏無羨同甘苦了呢?
藍氏把消息封鎖得極好,除了背上縱橫的三十三道戒鞭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告訴世人藍忘機曾做過什麼。他仍然是那個受人景仰的含光君,仍是皎潔無暇的藍氏之璧。
但是沒有人知道,閉關三年,他是如何從春苦捱到夏,如何從暮靜坐到朝。
初聞噩耗,他痛得沒了思想,沒了知覺。日復一日,漸漸麻木,他才慢慢地有了回憶。可是他不敢回想過往,每一件往事,甚至就連那個名字,都成了剜骨的刀。他不敢有夢,怕夢裡就算追到忘川河畔,也留不住那人的身影,醒來又多了數道淚痕。
他親手為阿苑縛上了藍氏嫡系子弟才能佩戴的捲雲抹額,放在身邊親自教導,親自為他取名,姓藍,名願,字思追。叔父與兄長都明白他的用意,思君不可追,念君何時歸。他不想再將自己藏起來,他希望,冥冥中,或許能讓魏無羨感念到他的深情,讓自己也能成為他在人間的一縷羈絆。
三年後,他還是如原來一樣逢亂必出。但無人能看見他冰冷的面容下那顆枯寂的心。鍾情怕到相思路,他卻忍不住去往魏無羨曾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每年,他會去雲夢,摘幾枝帶莖的蓮蓬,會在那座樓臺下徘徊流連;他會去玄武洞,去百鳳山,去亂葬崗……或許,他心裡一直有一個奢望,在某個地方會有一次突如其來的重逢。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黯相望。斷鴻聲裡,立盡斜陽。
魏無羨死後的十三年,藍忘機也「死」了。他從未給魏無羨燒過一張紙錢,恰是因為情深。你若還有殘魂,我便信你終有一日重回;你若真的永訣,我也不過是在世上苟活,終會與你同歸。生,我等你;死,我陪你!
一十三載無限事,
只留孤影伴黃昏。
點滴雨碎雲深夢,
書成誰寄不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