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州將陸家寨安放在格所河峽谷裡,讓它猶如世外桃源,讓它寧謐。
兩道綿長而巍峨的屏障,將陸家寨定格。夏天的酷熱被隔阻,冬天的寒冷也被隔阻。它安詳在畫廊中,被許多粗大的古榕樹掩映,被零星的芭蕉點綴,被層層的梯田環繞。
我從壟上走過。秋收後的農田,稻穗早已被割完,田裡剩下谷樁和秋草。那些隨意而生的稗草已經結籽,在微風中搖曳,農家放養的土雞,撲騰著翅膀,悠閒地啄食。雞們羽毛光滑,公雞振動彩色的翅膀,竭力伸出頭,掙紅了臉,把打鳴的聲音傳去好遠。它們在稗草和谷樁裡穿梭追逐,讓人想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
農田依山遞升,彎彎曲曲,長度與寬度不等。有的像海鯨,有的像帶魚,有的像螞蟥。整幅梯田的田埂就像女人一肚子的妊娠紋,那是生命誕生過後最美的線條。格所河兩岸的山上,除了石灰巖的灰白,就是錯落有致的樹。在秋天裡,楓葉紅了,山的臉成了醉漢的樣子。樹的龐大根系,為陸家寨涵養水源,山高水長,溪流潺湲。
這些梯田,春飄銀帶,是明麗的;夏翻綠浪,是張揚的;秋呈金黃,是成熟的;冬蓋白雪,是安詳的。梯田一彎一彎,數著它的年輪,將古老與樸實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現在雖然早已不再是刀耕火種,而農耕時代的古老文明,仍然得到一代代的沿傳。
當草們冒出春天,田埂就要被鏟得光光。放滿水的梯田,像裂而未破的汽車擋風玻璃,條條裂痕就是田埂。鳥雀從底空飛過,倒影快速地移動到那邊去了。大自然的攝像頭裡,疊影重重。
稻秧準時插進初夏。平時,最愛穿著「橫布兩幅,穿中而貫其首」(《舊唐書西南蠻》)的漂亮通裙的布依女,會換上短衣長褲,系上繡花圍兜,摘了銀鐲子,頭上纏著青色花格包帕,從田間小路邐迤而下,三五個站在一彎窄窄的小田插秧。插秧的姿勢和繡花一樣美。一邊勞動,一邊用布依語說著農事、家事、日子和生活。男人整田,嫻熟從容。哪些田可以直接插秧,哪些田還需搗整,哪些可以用牛,哪些只能用鋤,清楚得像知道自己手上的老繭。插秧幾天後,稻秧定了根,返了青,蛙鳴,高一聲,低一聲。布依人呵護稻秧的長勢,就是呵護豐收,呵護幸福。水稻什麼時候開始抽穗,什麼時候開始揚花,什麼時候才飽滿,他們完全能把握著節拍。泥土與稻花,日子與歌謠,都是香。
稻穀養熟了秋天。秋天的谷穗一彎彎的金黃。張揚了一夏之後,它們變得穩重,秋風都難以撩動。谷們守候自己,等主人背它回家。收割的姿勢,與栽種一樣美麗。布依人喜形於色,穩紮的腳步留給田埂一串串音符。
黑糯米的香,會從秋冬的瓦縫裡開始飄出,從木屋裡飄出,飄向榕樹,飄向田野,飄進遊人的記憶。這時候,稗草籽留給雞啄食,農田給了牛閒臥。在秋冬,農事與牛無關,它們的脖子上的厚繭也細嫩了許多。走著或者躺在田裡,牛耷拉著耳朵,眯縫著眼。只等來年春天,在田的不規則的格子裡,認認真真做好關於耕種的作業。
牛與耕田,勞動與收穫,糧食與日子,遵循與改變,永遠都是大自然關於農田的內涵。
一個村民問我,要不要帶幾斤黑糯米回去嘗嘗。我問了價,他說15元一斤,見我猶豫,又說13元也行。進屋去提出一小袋米來,油油的,黑裡帶紫,淡淡的新米香,看起來有些細碎。他明白我的目光,趕緊說,新舂米就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明代陸容《菽園雜記》裡講到的「冬舂米」一事,陸容以為春天來了,農事繁忙,人們沒有時間做閒雜碎事,就在冬天舂好米。一位有經驗的農人說:「不僅僅是這樣,春天舂米,春氣動,谷芽開始浮動,米粒就不堅硬,這時候舂米,易碎,損耗很大的。」這位布依農人說他的新米不太幹,也易碎。他的這袋新米,確實比較細碎,但一點也不妨礙米香。我高高興興買了幾斤帶回家。
我從壟上走過。山谷的風驅動著霧,山峰的遠影,消散在一片白裡。
格所河,一河驚濤,半坡梯田,兩山雲霧。
陸家寨,一村古榕,幾聲雞犬,數縷炊煙。
林長寬,高級教師,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向你飛升》,散文集《怒放的生命》。
文/林長寬
文字編輯/邱奕
視覺/實習生 龔拉
編審/李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