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阪市營地鐵的谷町九丁目車站出來,沿途從居民區穿過,這附近還保留著從前城下町的許多寺院,春日裡院內櫻花飛舞。繞幾個彎,走到另一頭臨街的位置,有一間明顯是剛裝潢好的小店,店門上的牌匾還沒有完全揭開,但也隱隱可以看見兩個字:甘蘭。
如它的名字「甘肅蘭州」的寓意一般,這是一家蘭州牛肉麵專門店,我在店裡見到了61歲的張鐵林師傅(以下簡稱「張師傅」),他告訴我:原本計劃3月下旬開業的店,因為疫情影響,一推再推,拉麵師傅還滯留在蘭州,起初指望五一之前能有所好轉,如今看來還要再等上一陣子。
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日本人都把新冠病毒視為流行感冒一樣的存在,並未引發太多緊張情緒。直到3月24日安倍宣布東京奧運會延期,3月29日著名笑星志村健感染兩周後去世,街市中的氣氛才頓時嚴峻起來。就在我見到張師傅的幾天後,4月7日,日本政府宣布包括東京、神奈川、埼玉、千葉、大阪、兵庫和福岡在內的7個都府縣進入「緊急事態「,持續至5月6日才能解除。這期間除了必要的日常生活所需設施,所有的活動都將暫停。也是在這一天,大阪的感染人數達到了53人的新高數據。
進入緊急事態後,大阪街上的禁戒感更強了。許多此前一直持觀望態度的企業,紛紛進入休業或是在家辦公狀態。距離甘蘭牛肉麵1公裡之外的繁華街道頓堀,原本熙熙攘攘的遊客不見了蹤影,平日裡排著長隊的網紅店不少都貼出了「臨時休業」的告示,最受中國遊客歡迎的「螃蟹道樂」也終於在前兩天宣布:「今日起進入為期一個月的休業期。」
只有一些小規模的飲食店依然還在苦苦支撐著,老闆都露出困擾表情:「人還會越來越少,這是可以預測的,但是考慮到店裡打工的人們還要維繫生活,很難做出休業的決定。」再近一些,從甘蘭牛肉麵步行不到10分鐘距離的黑門市場,人們口中的「大阪的廚房」,580米的街道上林立著200家生鮮蔬果店,已經兩個月沒見到海外遊客身影。當地人寥寥無幾,從前大人氣的海鮮串燒,據說每天賣不出10串,一些店主憂心忡忡:營業額減少了9成,再這麼下去,也不知是否能堅持到夏天。
「過了這一個月自肅期,希望疫情能有好轉。」這是日本所有飲食業者的期望,也是張師傅的心聲。從2018年陪同前往蘭州的日本專業人士考察牛肉麵開始,2019年又來到日本調研食材、選址店鋪,他投入了許多心思在這家店裡,他非常有信心日本人一定會喜歡他所堅持的「最正宗的蘭州牛肉麵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人們吃過之後的反應。
張師傅的自信是有根源的。他原本經營的「甘蘭香湯麵」是北京夕照寺街上的老店,經常被城中美食家評選入「北京TOP5麵館」的榜單之中。由於附近就是國家體育總局,經常有體育明星坐在店裡,常有人在這裡拍到姚明吃麵的身影,在網上能看到這樣的傳言:「姚明對甘蘭香湯真是情有獨鍾啊。」
2017年,由於租下的店鋪的土地問題,開了二十年的甘蘭香湯麵關門了,留在張師傅微信裡的1000個人,其中有80%的人是老顧客,大家都很懷念:「什麼時候還能再吃到那一口啊?」
如今在大阪甘蘭牛肉麵店的牆上,也貼著一張噴繪畫,上面留著許多北京時代的回憶,人們不僅坐在店裡吃麵,也坐在店外的樹蔭下,永遠坐得滿滿當當的,是一碗麵凝聚起來的街坊氣息。
大阪的店鋪稍微比北京大了一些,最多也只能坐下42個人,在張師傅看來,是一間牛肉麵店的理想容量。店裡還貼著一些對日本人來說也不陌生的寫真:黃河、嘉峪關和敦煌,也是和一碗蘭州牛肉麵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一點點的鄉愁。
來到日本這條路其實蘊釀了很久。2014年,張師傅在天津衛視一個叫《非你莫屬》的節目上,看到了正在日本做跨境電商的劉洋,隨後一直關注著這個創業的年輕人。2016年,他得知劉洋創立了新公司「谷町君「,主要開展海外華人在日本的房產投資和移民業務,其中也幫一些中國飲食業者在日本成功地開了店。
2017年北京店鋪關門之後,張師傅動了要到日本的心思,但他除了對自己的牛肉麵有十足把握之外,關於在一個全新的海外市場要「如何開店?怎麼開店?」全然不知。恰好此時劉洋也正在考慮著「要向日本輸入最地道的中華小吃」,2018年秋天,他帶著兩位合作夥伴——日本一風堂的創始人和橫濱拉麵博物館的館長——一同飛到了蘭州和張師傅碰頭,進行了為期兩周的蘭州牛肉麵試吃考察。
「每天都要吃好幾家。早上吃兩家,下午開個會,晚上接著吃。」通過此次考察,張師傅發現:「那兩位日本拉麵的專業人士,本想應該很挑剔,可是第一次來到蘭州,每吃一家都讚不絕口。」得到日本拉麵專家的肯定,張師傅有了新的理解:「他們的意見能代表一部分日本人對蘭州牛肉麵的認可。」蘭州牛肉麵之行結束後,一群人又一起回到了北京,在朋友的工作室裡,張師傅和甘蘭的拉麵師傅又給大家做了兩次自家配方的牛肉麵。兩位日本拉麵專家更加喜出望外了:「你這個味道比我們在蘭州吃過的所有的味道都還要好!」後來,這兩位日本拉麵專家成為了甘蘭牛肉麵在大阪開店的顧問。
劉洋選擇這個時候在日本引進「一碗正宗的蘭州牛肉麵「,也是有現實根基的。2017年,「馬子祿牛肉麵」在東京的神田神保町登場,連日排起近百人的長隊,引起了當地媒體和民眾的關注,一股「蘭州牛肉麵」旋風在全日本席捲而來。
「馬子祿把牛肉麵在海外做起來這件事,對蘭州人跑到日本來開店是一個很大的推動作用。馬子祿之後,東京新開了五六家蘭州牛肉麵,都是中國人開的。」此後兩年,且不說東京,神戶和大阪的蘭州牛肉麵也如雨後春筍一般,甚至在鹿兒島這樣的九州偏僻小城都有了「蘭州牛肉麵專門店」的招牌。
加之從前不引人注目的香菜料理這些年也成為日本的一股熱潮,以大量香菜為食材的牛肉麵深受其惠,繼香菜口味的薯片之後,便利店裡也出現了蘭州牛肉麵的身影:2019年春天,日清食品趁勢推出了「香菜口味「的「蘭州拉麵」,銷售狀況十分火爆。
2019年春天,張師傅拿著商務考察籤證來到日本,輾轉各地,將所有的蘭州牛肉麵店都吃了一遍。「各種店參差不齊,一些是日本人開的,一些是東北人開的,一些是福建人開的,一些店也有蘭州師傅。」了解了各自的優缺點之後,他心裡也就有了數:「必須保持蘭州的正宗味道。只要有蘭州人,這家店就能生存下去。」
2019年夏天,張師傅順利拿到了日本的經營管理籤證,此後在谷町君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一直在考察食材和甄選店址。在北京開店的二十年裡,他堅持每天自己採購食材,起初是每個早上五點半騎著三輪車去市場,親自把食材買回來,六點半員工到了開始拉麵,七點鐘開門,八點吃完飯他才去休息。後來條件好了,三輪車改成了汽車,也還是自己親自去。「要保證吃到客人嘴裡的東西,都是我親自看到的,都是我覺得最優質的,這樣才覺得安心。」
來到日本之後,張師傅也繼續親自考察食材:牛肉是沒有問題的,雖然貴一些,但他還是選擇了京都的一家黑毛和牛;從蘭州帶來了拉麵師傅,面也是沒問題的,這樣那樣的麵粉試過一番之後,確定了最合適的;辣椒油也沒有問題,大阪的市場裡能買到朝天椒和燈籠椒,一半一半的比例混在一起,前者強調辣味,後者強調香味——在蘭州,每家牛肉麵的辣椒油炸法都不一樣,甘蘭牛肉麵的辣油是張師傅自己炸的,且一定要選用菜籽油,在所有的植物油裡面,就屬它香味最重。
唯一遇到的問題是香菜:超市裡售賣的香菜不僅特別貴,味道還不夠濃鬱。他又去了大阪許多市場,因為品種差異,也都不太滿意。經過一番尋覓,終於才在京都找到一家種植戶,味道和他在中國使用的那種相差無異,又能保證產量,他才放下心來。
牛肉沒有問題,拉麵沒有問題,辣椒油沒有問題,香菜的問題也解決了,對這碗面的味道,張師傅就沒有擔心了。至於蘭州牛肉麵的靈魂——牛骨藥膳湯底,那是他延續了二十年的秘方,也將原汁原味地在大阪這家店裡重現。
「湯底的調料是用二十多種食材配方而成的,以紅花椒為主,其餘有草果、肉蔻、桂皮、香葉、小茴香、胡椒……等等。」張師傅在蘭州也有一位師傅,一輩子都在做牛肉麵,幫著他調整了許多年,才最終確定了甘蘭香湯麵的靈魂配方。來日本之前,張師傅又去找自己的師傅了,兩人一起商量出來兩套方案:「擔心一開始日本人不能接受,起初將調味料味道稍微調得清淡一些,先抓住常客的胃,半年或者一年以後,再把味道加重到原來的程度。」
甘蘭牛肉麵的一碗湯是這樣煉成的:先把牛棒骨放在鍋底,和牛肉一起放在冷水裡,大火煮開後,分三次去掉浮沫,下調料包小火熬製,三小時後將牛肉撈出,繼續熬製,要一直熬到牛棒骨裡的骨髓熬完全融化,骨頭裡成了空心,湯才算是熬好了。這個過程通常要花八個小時以上。然後要在湯裡加入蘿蔔,作為配角的蘿蔔片也有講究,需要先用開水焯一次,至七成熟,去除辛味之後,用涼水再過一遍,才放進牛肉湯裡煮,如此一來,不僅口感柔和,還能很快入味。
因為這碗湯,張師傅對自家的牛肉麵就有了信心:「只要你來吃過三次,以後就每個星期都會想來吃一次。蘭州牛肉麵的湯底,吃完之後,會給人的胃和身體很舒服的感覺,會吃上癮。」
來到日本這年,張師傅已經六十歲了,這不是一個很多這個年齡的人會做出的看似動蕩的選擇。其實不用開店他的日子也能過得很好,如今兒子自立了,孫子也有了,和老伴兒兩人在深圳、北京和蘭州也都有房產,還有退休工資。只是無論在哪裡生活,他都沒有歸屬感。「從參加工作開始我就忙個不停,一直忙到2017年北京的店鋪關門,多少年來休息時間只有春節的一個星期。如今閒下來了,每個地方待三個月就煩了。」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對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唯一能有歸屬感的,就是這一碗蘭州牛肉麵。
「我做出的每一碗麵,對待每一個顧客,都是很認真的。對大阪這家店,我的理想的狀態是:最開始中國人和日本人各佔一半,兩年以後,日本人也認可了,日本人也成為了熟客,這是我希望做到的。和在中國的時候是一樣的,也想讓那種在北京親切氣息蔓延到這裡來。」
張師傅始終惦記著,過去在北京的甘蘭香湯麵裡,有兩位經常光顧的日本常客,冥冥之中成為他今天會來到大阪開店的暗示。
「2002年左右,甘蘭在北京有三家店,其中一家在首都經貿大學斜對面,當時有很多日本的短期留學生,一波一波地來到店裡,走的時候都要來合個影。有個埼玉縣的男生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他畢業後回到日本,又因為工作被派回了北京,也總來店裡,後來娶了個媳婦是河南人,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他當時很想在日本開一間牛肉麵店,我勸告他:你要是不懂你就別開了,這不是一件簡單就能做好的事情。這個日本男生每次吃完面都特別客氣,總是要稱讚幾句,讓我感覺得到了認可。」
「2011年左右,在夕照寺街的店裡又來了一些日本人,是東京一間傳媒公司在北京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每個星期要來兩三次,也就熟識了。有一次聊天中,我開玩笑道:『將來要是有機會,我去日本開店行不行?』大家都非常贊成:『沒問題,絕對可以!「後來這些日本人回了東京,甘蘭的北京店也關了門,斷了兩三年聯繫,去年張師傅又和他們見了一面。得知過去深愛的牛肉麵要在大阪重出江湖了,大家都喜出望外,紛紛表示:「等到開業了,一定從東京專程過來吃。」
等待著甘蘭開業的,除了東京的老顧客,還有大阪的新顧客。兩個月多以來,日本口罩緊缺,市面上依然沒有要補貨的消息。進入三月以後,谷町君的工作人員璐璐利用公司午休的時間,每周三四天在甘蘭牛肉麵店門口免費派發口罩,只發中午一個小時,平均每天能發出去70多個。附近住宅區的鄰居已經成了熟人,每天準時過來拿口罩,偶爾也主動打招呼,關心地問:「什麼時候能開業啊?「
璐璐發完口罩之後,張師傅就會給她煮一碗私家牛肉麵,她成為這間店裡的第一個忠實顧客,感嘆無論在什麼時候,這碗面都能讓她產生「一下子回到國內的感覺「。
這天我也和璐璐坐在一起吃牛肉麵,張師傅向我們傳授他吃這碗面的「自我流」:「端上來,先加辣椒油,等到面全都吃完了,湯也只剩下三分之一,再加入醋,喝完剩下的湯。」很多人會選擇面還剩一半的時候加醋,但他覺得牛羊肉的湯,有那種自然的香味。店裡的醋是中國的鎮江香醋,進口價格不便宜,但他個人也更愛這口味,因為它不是那麼酸,還有一點點甜。
「在蘭州出生,在蘭州長大,讀書畢業參加工作,始終吃的都是蘭州牛肉麵,再是外行都吃成專家了。從家裡走到公司的路上,可能牛肉麵館就有十五家,這家味道不好,往前走20米就是另一家,稍微哪個地方不合適一點,店就開不下去。「延續了100年的悠久歷史,蘭州人對於牛肉麵是很挑剔的,張師傅的話來說,那叫「嘴都吃刁了」,他想讓日本人吃到他心中最正宗的蘭州牛肉麵,無論是過去在中國旅遊過的,留過學或是工作過的,只要吃一口甘蘭的牛肉麵,希望他們會覺得:就是記憶裡那個味道。」
我吃過張師傅的牛肉麵,又帶著滿滿的一罐辣椒油回了家,也和附近住宅區裡自肅在家的鄰居們一樣,在疫情中,也期待著甘蘭牛肉麵開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