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極子按:遙望齊州九點菸,一泓海水杯中瀉——這種近乎上帝視角的觀圖妙趣恐怕是西方人很難體驗到的。
遙憶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一幅氣勢恢宏的中國畫卷在鳥巢體育場中央徐徐展開。作為開幕式表演的主要舞臺,它向觀眾展示了中國悠久的文明底蘊和理念超前的創新精神。但是,明眼人都會對畫卷從中間向兩邊打開的方式產生困惑,因為這種展卷方式有悖於中國手卷從右至左且展且觀且收的傳統,反倒像鋪開了一張羊皮紙的中世紀地圖。
▲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畫卷」單元的《千裡江山圖》捲軸
古今中外(敘事性)圖像藝術的展示順序和觀看方式不盡相同,這與人類早期文明採取哪種書寫方向有關。公元前3500年蘇美爾人發明楔形文字,最初的書寫方向是自上而下。同一時期的敘事圖像文物——由雪花石膏雕刻而成的「許願花瓶」——與楔形文字的閱讀方向一致,從上到下分成四條裝飾帶:1. 一個男人向生殖女神「伊南娜」奉上禮籃;2. 一隊男子進獻貢品;3. 公羊和母羊交替前行;4. 棕櫚與麥穗。許願花瓶由上至下講述了四季輪迴的故事和森嚴的等級觀念:神-人-動物-植物。每段裝飾帶都自成一個無始無終的圓環,構成四段圖像域,這是人類在人為規定的邊框內為表達空間想像所做的最早嘗試。
▲ [蘇美爾] 許願花瓶,公元前3500-3000年,雪花石膏雕刻,高約100 cm
伊拉克巴格達 伊拉克國家博物館藏
到了公元前2000年,阿卡德人接受了蘇美爾文化,用楔形文字記錄自己的語言,書寫方向變為自左至右,圖像敘事的順序也隨之發生改變。誕生於公元前2254年的「納拉姆辛王凱旋石板」向今人描繪了身材壯碩的納拉姆辛王率領著將士勇攀高峰、攻滅異族的徵服史。石板從左向右的敘事順序與當時的書寫方向完全一致。右側潰敗的敵人充當著畫面的平衡元素,說明四千年前的藝術家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追求某種秩序感,而秩序感恰恰是區分空間形態的圖像敘事和時間形態的文字敘事的最重要手段。
▲ [蘇美爾] 納拉姆辛王凱旋石板,公元前2254年,紅砂石質地石板浮雕,高約2米
法國巴黎 羅浮宮博物館藏
古埃及象形文字與楔形文字同樣古老。不論是正體形式「聖書體」,還是簡體形式「僧侶體」,抑或草書形式「通俗體」,古埃及象形文字既可以橫寫,也可以豎寫。橫寫時若要判斷文字走向,則須看清動物字符的頭部朝向哪裡。比如「阿尼紙莎草」《亡靈書》,我們可以根據象形文字中鳥類字符的頭部指向確定從左至右的讀圖順序。
▲ [古埃及]「阿尼紙莎草」《亡靈書》插圖,約公元前1250年,莎草紙畫
英國倫敦 大英博物館藏
古代中國人觀畫如刷手機,看立軸如滾動截屏,看橫卷如橫滑切換……
好吧,虛極子承認剛才這句是在鬼扯,現在重新正襟危坐:古代中國人觀畫亦如觀書。因為多列直行的竹簡、木牘、帛書的閱讀方向都是從上至下、由右到左,這就決定了立軸和橫卷的觀看方向亦如是。例如溥儀帶出宮的那幅《洛神賦圖卷》南宋摹本,保留了原作中盛行於六朝的「圖文融和法」,將賦文分段由右至左和相關圖像配成組合,使觀圖與讀文的順序始終保持一致。
▲ [東晉] 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局部,12世紀中葉摹本),4世紀下半葉,絹本設色,縱26釐米,橫646釐米
遼寧省博物館藏
中國山水畫並非敘事性圖像,似乎無需考慮讀圖次序,然而由右至左的觀畫傳統卻可獲得某種「宇宙視角」。試想:當古人於幽室內將一幅山水橫卷從右到左徐徐打開、屏息諦視時,那種感覺恍若神仙從懸居太空的視角俯瞰自西向東旋轉著的地球,九州風物由右至左次第展開。「遙望齊州九點菸,一泓海水杯中瀉」,——這種上帝視角的觀圖妙趣恐怕是西方人很難體驗到的。
▲ [元]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卷,1295年,紙本設色,縱28.4釐米,橫90.2釐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