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為什麼刀得有鞘?因為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你的刀太銳,得在鞘裡好好藏藏。」徐皓峰曾給《一代宗師》寫過這樣的臺詞。這是中國傳統的智慧,要先藏鋒才能亮劍。
有人討論最近出現的小花誰最有風頭時,北舞劉浩存當仁不讓地出現在各種答案裡。頂著張藝謀接下來兩部戲的新晉謀女郎的名號,劉浩存卻從大眾視野裡消失了。她從電影選角開始一直「藏」到了現在。
《一秒鐘》終於正式定檔,劉浩存被掖了好些的時光,就如這些存儲著她身影的膠片在暗房裡慢慢顯形,為了甫一亮相就可以光耀神州。她身上實在是挾裹了太多風頭了,被張藝謀選中,一下子跟她籤了兩部戲。章子怡不過也和張藝謀拍過三部,能夠超過這個數量的國內女演員只有鞏俐。在這種光環下,跟她搭戲的有張譯、範偉這樣的老戲骨,甚至還有頂流易烊千璽。
所有人都會有這樣的疑問:為什麼是她?憑什麼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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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搜索劉浩存的名字,會發現她從小學鋼琴,在北舞附中讀書,後來以第一名的成績進了北舞民族民間舞系。這是一個謀女郎的標配。第五代的導演總是熱衷於在好的舞蹈苗子裡找演員,因為比例好,骨肉勻亭,無論是他們青春記憶中的文工團舞蹈還是中國武俠夢裡的功夫,這些女演員都有著先天的優勢。
劉浩存手長腳長,真人看上去比鏡頭裡還要纖細輕盈。平顴骨,她的臉像一輪嬌脆的新月,連眉毛都沒有修。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沁出水來,她一笑就會有中國古代溫柔敦厚的少女情調。她模樣裡還是有小姑娘的雀躍和羞澀,這些情緒依次會不經意地在眼睛裡面掠過。相比那些受過培訓和對外有公關經驗的藝人,她自然又真誠。
在她眼中沒有年少成名的那種飛揚,也沒有娛樂圈特有的向上攀登的欲望。這是在封閉環境中成長決定的,幼兒園就開始跳舞,每天練功,跳舞之餘要學鋼琴還有文化課。父母還主動送她考專業,到了表演的時候還會替她做衣服,找專業老師輔導一遍一遍摳動作。這種簡單但又純度高的環境下包裹著的女孩,有乖巧和文藝的一面。
張藝謀幾乎所有的電影裡面都有一個女性共同的特點,就是有那麼一根筋認死理的部分。無論是鞏俐要討個說法的打官司,章子怡一臉的不服氣和百折不撓,還是周冬雨和倪妮在各自年代中身上帶著的倔強的使命感,這些特點成就了她們在電影裡角色的生命力,有完整的成長和命運曲線。而這種生命力恰恰也沿展到了銀幕的外面,塑造了她們比電影更細緻的日常人生。
但在劉浩存身上,並沒有聚集那麼多擰巴的力量。她是那種能被定義的好學生,幾乎很難看到身上擁有過青春期的叛逆,也鮮少有對這個世界和自己衝撞的氣息。她沒有向上的欲望,也不緊繃。她對自己的人生有一種鬆弛的勁,即使對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也是這樣的鬆弛。
劉浩存說小時候自己的理想就是當老師,舞蹈老師或者音樂老師。上了舞蹈學院也沒想過自己能當電影女主角,當時張藝謀劇組的副導演去學校選角,她被叫去錄了一個ID。自己年齡小,什麼都不懂,問什麼就說什麼。怯生生地對著鏡頭說,我叫劉浩存,喜歡彈鋼琴和跳舞還喜歡玩。結果沒想到自己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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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舞蹈的小孩基本從小就吃苦,受傷是家常便飯。但劉浩存忘性特別大,反覆回憶之下,才想起自己在舞蹈演出的時候有一次韌帶拉傷,只能穿著肉色繃帶上臺,韌帶拉傷是根本做不了什麼動作的,疼痛之下就會動作變形。平時她也拉傷過,一疼就要針灸,但一上臺表演她就什麼都不在意了。
跟跳舞比起來,拍戲受的苦劉浩存全然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在《一秒鐘》的片場,她記得最難的是工作人員,西北的大沙漠,他們要搬運大機器,四十多度的烈日高溫,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能人力運輸那些器材。在山坡上,帶著器材,走一步退兩步。劉浩存想著這個場景說,看到他們覺得自己算不上辛苦。
張藝謀在正式開拍之前讓她每個的周末都要來訓練。進了訓練營,她才聽說導演是用兩部電影把她籤下來的,兩部電影各種類型的都有,從鄉土知青題材到民國諜戰等等,不光時代跨度很大,角色身份性格也全然不同。這對於社會閱歷像一張白紙的女生而言,去體驗角色是很困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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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鐘》裡面劉浩存的角色,滿面灰黃,頭髮邋遢,雙眼漆亮,是一個鄉下野孩子。她是根本沒有接受過都市現代的教育,也沒有性別意識的啟蒙,是假小子的形象。劉浩存從小學古典鋼琴學民族舞,是淑女的標配,張藝謀就讓她穿著破爛的戲服,平時也不許脫下來,更不允許化妝塗口紅。這些要求都是要促使她把角色特徵融入生活中去。
劉浩存乖乖聽話平時穿著戲服,還去逛超市,被旁人一陣側目。但她說,可能自己太放鬆了,其實穿戲服和不穿戲服,她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沒什麼特別大的改變,主要還是靠劇本階段去接觸到這個角色,導演會跟她說這個年代到底是什麼樣的,她才能一下子有了感知。她在訓練的時候,老師和副導演都會在場,從來不誇她。只拿著DV記錄下來。她笑,也許他們誇我的時候我沒聽到。
這是張藝謀一直對演員堅持實行的訓練體系。不光是他作為導演的身份,他自己最早出演吳天明的《老井》時,就剃了光頭,兩個月住在太行山的農民家,跟勞動力一樣打豬食,赤膊背石板。為了一出困在井底的戲,他自己就硬生生三天沒吃飯,滴水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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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體驗式的表演,催生了謀女郎的金字招牌,在中國內地的娛樂圈還沒有經紀人制度的時候,張藝謀個人就是最大的造星工作室。所有的演員做夢都想跟他合作,誰都在幻想成為下一個鞏俐,下一個章子怡,能夠統治一個時代的電影。在北舞藝考第一名,張藝謀兩部片約,從少女時代就被這樣的氣數當頭砸中,劉浩存擁有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和運氣。
這個行業太強調天時地利人和的迷信。所以太多的演員都是卯足了勁盡人事,然後才聽天命。謀女郎都是時代的寵兒,她們靠著生猛的氣力,衝開了紅海,站在了浪頭之上。但劉浩存有一股順勢而為的自然。即便是張藝謀,他帶著歷史的基因相信苦難,相信宏大敘事帶來的責任感,塑造了大量柔韌豐滿的地母角色,但在自己七十歲這年上映的電影卻輕輕巧巧地落在了這個小姑娘身上。
孔子說:「七十古來稀,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張藝謀和劉浩存身上的特質像一種殊途同歸的巧合。劉浩存不逾矩,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人生。她說,在訓練的時候自己覺得最難的是哭。哭的時候眼睛還要有內容。她在之前勤奮而放鬆的生命裡,不知道哭還要有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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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會跟她講戲,比如一個等待的狀態。在鏡頭裡演員除了凝視,面部的細表情裡,會有嘴巴微微地張開。但張藝謀不會直接說這個結果,而是跟劉浩存說,你的心情是什麼,你需要的期待是什麼,要由內而外流露出來。要自然,要順勢,才有最好的表達。
所有在劇組裡面的人都會稱讚她有靈氣,但劉浩存的速成和上天賞飯,是有她自己方法論的。她看過張藝謀所有的電影,有的甚至看了好幾遍。在張藝謀電影裡面,女性永遠在長途奔跑,那種氣壯山河地追尋,穿著各色原鄉的衣服,奔跑在黃土高原,跑過中國的城鎮,像女性主義的夸父。劉浩存說,在他電影裡面跑不光是有一種情感,還要把跑帶出衝擊力。這個表演不僅僅需要面部情緒,更需要體態的情緒。這個跑,是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輸出。
劉浩存特意提到《英雄》裡面,章子怡一身紅衣哭他師父之前,有一段是跑步衝過來,剎住了跪下。這段她看了很多遍。在《一秒鐘》裡面,她也有長途奔跑,她一路急跑,但需要一個回頭的對望。她說這就需要,跑的時候是什麼情感和狀態,前後都是什麼戲。這個回頭到底能用什麼肢體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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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自己的感知是自信的,因為從跳舞的時候開始,她知道一上舞臺,無論跳得好還是不好,只要你跳了這個過程就會讓自己成長。演戲對她來說沒有一個標準,她說自己獨特的一面就是最好的,不一定要像誰,就是你,就是你自己。你塑造的角色就是你塑造的角色,那是不可複製和代替的。
做一個新人其實很難擁有強大的自信。但劉浩存勝在自然,她說只要專注,沉浸在這個裡面。心無雜念,心神澄明,就沒有多餘的情緒,於是表露出來就是真切的,是對的。
頂著謀女郎的頭銜,她知道不可避免會被對比。劉浩存說,她不會有壓力,就是因為大家都會拿你跟之前的比對,但現在是自由的時代,誰都有發言權來比較。比較也很正常,在其他行業裡面也有優秀的人被比較,更別說娛樂圈裡面的演員了。導演誰更厲害,化妝師誰更優秀,作家誰更深刻?這些都是正常,但無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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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紀輕輕卻有一種道法自然的說服力。她說被比較來比較去,但那也是我。怎麼比,為什麼比,也不是我選的,也不由我做主。
但當演員之後能做主的卻是她的體重。在舞蹈學院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要定期上秤。他們是不允許發胖的。劉浩存其實對自己體重從來沒有擔心過,結果要拍戲的時候,張藝謀還是要求她減肥。因為上鏡不允許臉有一丁點的胖,否則就會缺少質感。她說,減肥的代價就是現在不喝奶茶了,在拍戲的時候每天都不能吃飽飯。現在她隨身帶的是一個保溫杯。
要減肥的不僅僅是她,連演對手戲的張譯也要減肥。在開拍之前他就開始控制飲食了,不吃碳水化合物。結果有一場戲,劉浩存進入狀態慢,一連拍了好幾條,但恰恰張譯要在這場戲裡吃麵。最後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讓張譯吃了好幾碗面。劉浩存特別不好意思,說張譯特別耐心,還帶著她講戲,說大實話:「咱們得趕緊過,不然的話真吃不下了。」
這是她在劇中印象最深的一場戲。
她說真正在演戲裡學到的是某種天性的釋放。她可以不用那麼聽話,可以不用一直抿嘴微笑。她太開心了,通過體驗不同人的狀態情緒,不用拘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感覺。雛鳳新啼,能展翅高飛了。她通過電影,發現她原來能那樣大笑,而這種大笑能這麼開心這麼隨意。
劉浩存小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裡戀戀不捨地吃了一根雪糕。醒來手還一直保持攥雪糕棍兒的模樣。她覺得跳舞的時候她就醒來了,在鏡頭面前奔跑的時候就醒來了——少女一身輕盈,趕風追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