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王小笨
作者:王小笨
我第一次看到《鏢人》,大概是在三年前。
我是在新書排行榜上發現它的,腰封上的一行紅字很是吸引人,「轟動日本的中國漫畫」。封面上是一個臉上帶血的俠客形象,後來我知道了,他叫刀馬,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在《鏢人》之前我也曾經沉迷過一本同樣是隋唐歷史題材的國漫,但相比於更加偏向少女漫的後者,《鏢人》無論是強烈的畫風還是宏大的故事,都顯得特立獨行,知乎作者 will liXm 更是將《鏢人》稱為「大陸黑白漫畫的『獨苗』」。
《鏢人》的身上有很多光環,「中國版的《浪客行》」,日本知名漫畫編輯慄原一二親自擔任編輯,單行本首印 10 萬冊,乘風破浪的姐姐萬茜也是它的忠實粉絲,甚至一直用刀馬當自己的微博頭像。對於一部國漫來說,每一個都是響噹噹的宣傳語。
(萬茜微博頭像)
後來這三年裡,我曾經在各種場合看過《鏢人》,我記得有回老家的火車上、春節前空無一人的星巴克以及很多個安靜的夜晚,我甚至固執地不願意在電腦和手機上看連載,每一次都要守著單行本的出版。
每一次新的單行本發行,我都會找出前面的兩本再看一遍,這形成了某種獨特的儀式感,以至於我也很難說清楚自己到底看過多少遍這個故事了。
但到了第 9 卷和第 10 卷的時候,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鏢人》的故事已經遠遠不是最初一個神秘鏢客浪跡天涯、快意恩仇那麼簡單了,它被徹底嵌套進了隋朝風雲變幻的大歷史之中,與其說武俠不如說它已經是歷史的傳奇,但有一點從來沒變過,它依然在講述著「大時代下普通人」的故事。
對《鏢人》作者許先哲的這次採訪非常特別,我們是用郵件的方式完成了交流,在某些時刻我甚至「不夠專業」地拋棄了記者的身份,而是去追問一個個讓自己或激動或迷惑的細節,好在許先哲很耐心,他一一解答了那些問題。
許先哲走上漫畫創作之路的故事也有幾分傳奇色彩。還在上大二的他給韓國通訊運營商畫漫畫,那時候他的收入就超過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後來乾脆休學辦起了工作室搞房地產廣告,開始去追求「所謂成功的生活」。
但內心浮躁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工作室很快就關門了,他還欠下了幾張信用卡的債。到了 2010 年,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史蒂夫·賈伯斯那句著名的「Follow Your HeXrt」,與其繼續為了某種成就陷在自己不擅長的事裡,他決定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畫出一部漫畫作品。
許先哲喜歡犯罪片,一度沉迷於美國義大利裔黑手黨的歷史,最初他構思了一個黑手黨的故事,但脫離了自己熟悉的語境,那個故事怎麼看都不夠好,他開始從自己所處的文化背景中找尋靈感,武俠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的選擇。
沒想到,這一做就是 10 年。
(《鏢人》)
最初他只有妻子一個讀者,每次做出一段分鏡,畫出一張成稿,他都拿給妻子看,妻子會和他一起討論故事,一同去面對這個徐徐展開的新世界。那時候許先哲的畫功還有些稚嫩,他能做的就是一直畫,不會畫背景,他就拿一張峽谷的照片,花一個月的時間去照著畫,直到畫出自己滿意的效果。
畫了四年之後,許先哲決定把《鏢人》放到網上。他在知乎收穫了第一批讀者,尤其是知名作者張佳瑋的點讚給了他很大的鼓勵,沒過多久他就開始了正式的連載生活。
和許多優秀創作者一樣,《鏢人》的創作帶給許先哲的快樂和痛苦都是極致的。
《鏢人》中的「大漠篇」被很多讀者津津樂道,漫畫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夜之間,但他畫了整整一年時間。最近上映的電影《心靈奇旅》構建了一個忘我之境,那種忘我許先哲曾經經歷過很多次,在他深入人物內心的時候,筆下的人物會「超出控制,有一種筆帶著手走的感覺」。那種強烈又持久的刺激,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但在2019年底,因為連載熬夜過多,超負荷的身體「已經沒辦法順利跟角色保持同步」,他意識到如果再這樣下去,自己很可能會面臨「過勞死」,於是他停了下來,回到老家探望父母,每天去爬山,去四處閒逛,用純粹的閱讀來讓自己放鬆。
許先哲是吉林延邊人,延邊是一個邊境地區,他從小也是成長在雙語環境之中,這讓他對多文化有著很強的包容性,能夠「不帶偏見地去看待任何族群」,這一點在多民族交匯的《鏢人》中有著清晰的展現。
相比於十年前,許先哲已經不用再為生活發愁了,但他也已經忙到「時間完全不夠用了」。在《鏢人》之外,他開始了一個新的項目《刺客信條:王朝》的創作,《鏢人》的影視化改編也在牽動著他的注意力。
(許先哲近照)
過去十年,中國的漫畫有了更多的可能性。用許先哲自己的話說,十年前大家看的是「畫得像不像漫畫」,現在看的更多的是內容本身的價值。漫畫可以承載作者個人風格強烈的視覺化故事,由此拓展到其它載體所帶動的產業價值,給了所有人巨大的商業回報和想像空間。
但許先哲最大的成就感依然來自於作畫這件事本身,每一次完成一話的分鏡,他就會反覆看分鏡,不是為了審視,而是去欣賞和接納,他要為第二天作畫做好準備。
徹底完成一話的那個時刻通常已經接近天亮,熬了一整夜,他的身體會是極度疲憊的,但內心非常滿足,他打了一個比方,「一個工人做完一天的體力勞動,他已經竭盡全力了,回家以後喝下一口冰啤酒,這時候他一定是世界上最滿足的人,沒有任何煩惱,就是最純粹的滿足。」
《鏢人》的單行本已經發行到第 10 卷,連載超過了 100 話,除了東突厥和吐谷渾還沒有出現,其他的世界觀都已經基本展現出來了。和 20 多歲「憧憬著無限的未來,只想探索未知的前方」不同,現在的許先哲已經模糊地感受到了故事的結尾在哪裡,但他不想被「最後會怎麼樣」束縛住,他清楚「一切故事,其實講的都不是事,而是人」。
在他心裡,「這個人物是什麼樣的人,他具體會經歷什麼」這個過程遠比結果更重要,因為那才是最能突破想像的地方。如果以結果來論定,其實所有的人生不過只有死亡這一種既定結果,但他堅信「儘管我們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死,我們的人生還是可以突破想像。」
以下為部分訪談內容:
N=北方公園NorthPark,X=許先哲
N:您是什麼時候開始真正創作自己的漫畫的?
X:真正創作漫畫就是《鏢人》,在那之前都是片段式的自娛自樂,不能稱之為作品,我認為不是創作。
初高中時在課間畫漫畫,同學們很愛看,除了一個人。因為我把那位同學的缺點都放大化,戲謔化。當時年少無知,我自己認為是有趣的,卻沒有顧慮過當事人的感受。這位同學很生氣也很難過,後來我跟他道歉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不能以「有趣」當作理由去傷害他人,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
N:許先哲典型的一天是什麼樣的?
X:我的一天按工作內容的階段性,分為很多種。做分鏡的時候,一般是中午起床,吃完飯開始在家做分鏡,一邊構思一邊做下去,直到半夜十二點左右。然後開始看書或看電影『劇集,大約三四點睡覺。
分鏡完成後開始作畫,作畫時會到工作室,助手們會協助背景和後期貼網。最近一般是中午11點開始作畫,晚上十點左右結束一天,最後兩天收尾更新時會熬夜到完稿。助手們都會一直在旁邊協助進度,每一回完稿時我都會跟他們擊掌,之後就會休息兩天。
N:《鏢人》最初只是一個有關遊俠的電影體量的故事,與《史記》、西部片都有關係,那您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契機構建出《鏢人》最初的故事的?在您的心目中,俠更偏向於「以武犯禁,自由灑脫」還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X:當時我有很多時間看電影,除了那時候的新片,還會每天看四五部老片,可能那一天在看《西部往事》和《獨臂刀》的時候,就有了大致想法。我也一直都很喜歡《新龍門客棧》,它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記,還有《東邪西毒》和《黑社會》,就這些作品的元素激發了我最初的構思。先試著勾勒了俠客的形象,之後又在翻《史記》研究遊俠的根源時,就歸納了我自己的感受,找到了刀馬這個角色。
對我而言,「俠」一定是獨立自由的,是注重自己的感受,也是有情有義的。只是他不會把情義掛在嘴邊,而是直接實踐。其實俠客精神是中國文化最深層的印記,他是最個體化的,也是最容易跨越國界,引發共鳴的閃光點。
N:您為了畫《鏢人》,看了多少歷史相關的書?那些壁畫、經文、石刻、拜火教的細節,都是您一點一點去搜集來的嗎?
X:主要看《隋書》和《資治通鑑》,還有陳寅恪先生給我的影響也很大,蒙曼教授的《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氣賀澤保規的《絢爛的隋唐時代》,都是強烈推薦的。只要是接觸到隋朝相關的資料我都會看。先樹立大致的知識框架以後,根據需要會專門去查詢相關方面的資料。比如拜火教會看《阿維斯塔》,涉及壁畫會買很多敦煌壁畫相關書籍,還有查閱論文。
其實比起如何還原真實歷史,大原則還是通俗性,讀者的可接受度,還要以我自己的美學為基準去闡釋,所以會有折衷。
N:《鏢人》的哪一話或者說哪幾個畫面花了您最多的時間?我知道每一句的臺詞都是您非常用心寫出來的,但有沒有哪些臺詞是您反覆斟酌才最終落筆的?
X:能記得的有幾個:大沙暴中的千軍萬馬,我記得是花了一個晚上去畫了一張。還有一些動作戲會花很久,楊廣北巡的軍陣記得是花了最長時間的。
我習慣在原稿中先把臺詞的位置排好以後,一邊感受著臺詞一邊作畫。所以作畫時覺得臺詞還需要再改進,就會現改。到上傳之前的最後一刻,我也會改臺詞。
N:您說過《鏢人》每一回的故事您都是有一個保底的方案在的,這個保底的方案是怎麼確定的?您在創作的時候會時刻擔心無法達到讀者的預期嗎?來自《鏢人》的壓力最大的是什麼?
X:類型化敘事。每一個大眾類型敘事都有一個既定套路,任何一個情節點也都有套路的運用,比如對立、挑戰、成長、危機等處理方式。順著套路是安全的,但不夠好。
我會一直擔心作品不夠吸引人。與其說達不到預期,而是太符合預期,沒有全新的驚喜,最大的壓力就是這個驚喜太難了。
N:您一直在強調《鏢人》或者一部漫畫作品的獨特性,對您來說《鏢人》最大的獨特性是什麼?有什麼是只有許先哲可以做,別人做不了的?
X:《鏢人》最大的獨特性就是它無意識之間投射了只有我經歷過的人生和感悟,我看待世界的方式。
比如角色在某一個狀態的一個眼神,換別人是畫不出相同氣質的,那必然是別人的味道。
N:從小到大,您個人的英雄觀是怎麼樣的?有過什麼改變嗎?
X:我現在覺得一個人如果做好自己,善待他人,不被環境左右,用行動去改變一些事情,那就是英雄,無論成敗。小時候是非觀都沒形成,還談不上什麼英雄觀。
(《鏢人》)
N:您在之前的更新的時候配上了一句話:「鏢人永遠是鏢人」,我們應該怎麼理解這句話?
X:按字面理解吧。這部作品,不管帶給你什麼感受,到完結之時,還會是那個氣質,並且更加成長和進化。我一直在投入自己的一切,做不出打動我自己的內容時,我也不會為了更新而硬著頭皮畫出來,所以《鏢人》不會變成另一種讀者不認識的模樣。
N:您覺得目前中國的漫畫產業有哪些地方是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的?還有哪些地方是您覺得還需要去改進和提高的?
X:著作權意識,讀者的購買力,社會意識對原創的支持,市場的擴大,對創作者的尊重,影視遊戲二次改編的產業鏈,創作者可以獲得的回報。這些都是有了很大進步,但可以更加改進和提升,也希望法律可以更加完善,重視創作者的權益。
好的產業環境,其實是要靠很多好作品來發展的。資本、平臺、編輯、讀者其實都不是創作者的對立面,誰不願意看到一部受歡迎的好作品呢?
N:您會覺得作為當下非常成功的漫畫作者,您對中國的漫畫行業需要肩負起一定的責任嗎?
X:我覺得算不上多成功,還要繼續努力,看未來如何。但無論成功與否,身為一個創作者,我當然是有社會責任感的意識。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也一直在實踐,去跟創作者分享觀點和創意,給助手們籌備自己的作品提供經驗和專業上的指引。
我希望努力讓《鏢人》變得更加精彩,也期待它往後走得更遠,可能會給更多人一種信心和希望,並且讓人們去相信,只要專注去做出真正的好作品就可以。
N:您覺得中國的漫畫行業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會是相對比較理想的?
X:之前跟韓國出版社的人聊過,他們覺得日本的漫畫行業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靠漫畫圖書市場本身的盈利自給自足。但我覺得漫畫作為大眾娛樂載體,在這個時代已經缺乏競爭力了,這是一個全球化的現狀。
短視頻、遊戲、影視,在這些內容載體面前,漫畫作為獨立載體很難吸引大眾,日本漫畫現在也很少有新人出頭。要說一次性的快餐娛樂,漫畫產出和感官刺激比不過短視頻,深度內容又比不過影視載體,交互比不過遊戲。
紙媒時代已經成為了歷史,所以展望中國漫畫行業有一個理想化的狀態,這是非常不切實際的幻想。那麼漫畫的存在意義在哪裡?就是可以承載個人風格強烈的視覺化故事,由此再拓展為其他載體,去帶動更多的產業價值。畢竟,人們是永遠需要故事的。
產業話題太大我也不大了解,我只能說一個創作者的狀態吧。創作本來就不是出賣勞動力,不是跟平臺的供求關係,不能指望平臺或資方創造出一種所謂理想環境。無論是任何國家,多發達的產業環境,創作本身都是有風險的,這也是創作的魅力。一個創作者只要付出自己的一切,做出值得尊重的好作品,那就夠了。這個世界不會虧待一個有實力的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