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有人受不了《紅樓夢》,那大抵也與《海上花》無緣。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說一說《海上花》。
《海上花》,「海上」是上海的十裡洋場,四馬路的人流裡裹著長三公寓;而「花」則是煙花巷陌的倌人,落魄風塵也悲歡離合。
令聞豔而來者失望的是,沒有世俗怪談、妖豔香脂,只有長鏡頭如紀錄片拼湊成日常——一如煤油燈下昏昏然的光影。
電影遵從著舊小說零散細碎的敘事習慣,拉拉雜雜、絮絮叨叨、張家長李家短:
一會兒驕矜的沈小紅與王蓮生分分合合,
一會兒精明的黃翠鳳在恩客中算計著歸人,
一會兒聰明的周雙玉與五少爺飲下鴉片酒換得贖身與嫁妝,
一會兒圓滑的周雙珠不著痕跡調停息事……
《海上花》沒有分明的主線與人物,只不過同曹雪芹一樣,在近乎家常的生活鏡頭裡困住女子的悲喜。
是的,家常。電影熱愛展現生活所未有之奇觀,但侯孝賢卻反其道而行之。因此,雖是十九世紀英租界裡妓者的往事,卻與大觀園裡少女的家常相似,也與當下的人情況味無二。
「 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
張愛玲這樣評價道。
公陽裡的周雙珠搖著扇子、尚仁裡的黃翠鳳數著翡翠、西薈芳裡的沈小紅抽著大煙、東合興裡的張惠貞盤著髮髻,見你來,便問道:「想聽故事嗎?」
02
《海上花》全篇近2個小時,總共卻只有39個鏡頭。
蒙太奇和長鏡頭作為兩種修辭,大多交織出現於電影中,然而侯孝賢卻獨鍾情長鏡頭,以至於成為了強烈的個人風格。
影片開頭,便是8分鐘長鏡頭。
煤油燈吐納著煙氣,一場妓院裡的宴席從黑暗裡淡入。席上眾人的華服被打出明滅的光影,像膠片上一出折子戲,又像時間隧道裡昏沉的回憶。
或坐,或立,或划拳,或吃酒,時不時嬌嗔埋怨,時不時打趣鬨笑,時不時暗通曲款,時不時閒言碎語……
長鏡頭看似始終停駐一個方位,卻又悄無聲息地轉動視角,左右逡巡。
鏡頭右移——陶玉甫划拳連輸,李淑芳的妹妹幫他擋酒,說著:「謝謝你,體諒點好嗎。」
鏡頭左移——朱藹人繪聲繪色講起倌人恩客比夫妻更「圈牢了」,一口滬語將小女兒的「馬車撲通撲通」講得捧腹大笑。
唯有王蓮生沒有真心地笑出來,起身離席之後,宴席上的話題很快轉向了他和沈小紅的糾紛。
煤油燈暗了下去。
8分鐘,比《色戒》的夫人麻將長,比《教父》的女兒婚禮短。然而席上諸人的曖昧早已鉤織成網,統統呈現在了看客眼前。
宴席串聯起各家倌人的家長裡短,也奠定了全篇的風格與基調。
高矮胖瘦的男人決定著妓子的去留,困在床幃之間的姐兒卻另有一番心計盤算。他們交織互動,如一面菱花鏡子,在慢吞的吳儂軟語間折射著十裡洋場的躁動。
03
蒙太奇能使故事的一個瞬間能以不同視角主觀地呈現出來,然而長鏡頭則專注於探索時空的延展性。
《海上花》中的緩慢移動的長鏡頭,像是長三公寓角落裡一位冷靜的旁觀者、記錄人。公陽裡、尚仁裡、西薈芳裡、東合興裡,大氣的、西洋的、美麗的、簡陋的,故事在各處輪番上演。
若說尋常電影像一根串滿珍珠的時間項鍊,那《海上花》大概是一片孕育滿珍珠的蚌貝。
沉浸式的逡巡體驗中,越是反覆觀看,互動細節與情節暗示越是浮出水面,群花模糊的面目也越是清晰分明。
然而珍珠也好,菱花鏡也好,終歸一場「鏡花緣」。美人圖掛了滿牆,或顰或笑,間或聽見媽媽老鴇關於誰贖身誰跳樓的碎嘴。
「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死在屏風上。
——張愛玲
忽明忽暗、幽微低沉、古典含蓄,煤油燈適合極了這個黯紅屏風上的故事。
新材舊質、東袍西裙、貴黃驕紫,光鮮的華服沉澱下哀婉與無情。
有妓子能轉身敲詐一筆又一筆,也有少爺為相好嫁給誰問了一遍又一遍。
這倒讓人想起《紅樓夢》的行酒令,早年只記得薛蟠渾話的「繡房竄出個大馬猴」。而今重看,卻不自覺注意到歌女雲兒,她抱著琵琶坐在一眾公子王孫間,唱著:「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裡。女兒樂,住了蕭管弄弦索。」
句句正切合著《海上花》的長三公寓。
電影講妓女,大抵喜歡講其反差:身體如何淪陷風塵,心靈便如何純潔高尚。大義的玉墨,剛烈的菊香,都是妓院之外的符號想像。至於妓者無情還是多情,獨立還是團結,貧窮還是富有,愚蠢還是精明?只能從《海上花》一窺。
人為劃定出社會正軌後,被傾軋出去的邊緣,不得不做了時代的裝飾,一些飄在海上的花。
海上的花,沒有根蒂,被海水衝擊起來,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錯覺在陸地上,其實早已沉淪其間了。
文章作者:公介
白日做夢,熬夜寫稿。百燈曠照,千裡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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