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聽風聽雨 綾小路義行
編輯 | Mr.Disco
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中國學生們在課堂上偷偷傳閱的畫書,還是一本本破破爛爛的連環畫,也就是小人書。
小人書的題材,多是古代名著或者革命故事,兒童題材的少之有少。不過學生們還是喜歡得緊。
學校附近甚至還有專門擺連環畫攤的的小販,只要交一毛錢,便可以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本連環畫。
那時一個人的人緣,大概和他有多少小人書成正比。在學生們的社交圈裡,小人書是最硬的通貨。
這樣的文化生活,都隨著日本漫畫的出現,被徹底改寫。
80年代初引進的《鐵臂阿童木》,還是以小人書形式出版的
1987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機器貓》,保留作品原本形式,是我國真正意義上引進的第一部漫畫
春風繼續吹滿地的90年代初,仿佛在一夜之間,鋪天蓋地的日本漫畫渡海而來。
出自海南攝影美術、春秋、寧夏人民、敦煌文藝等等出版社的小冊子,迅速搶佔課外閱讀市場。
春秋出版社在1989年出版的龍珠,譯名《小猴王》
海南攝影美術出版社在1990年出版的聖鬥士星矢,譯名《女神聖鬥士》
在來勢洶洶的日本漫畫面前,陪伴無數人成長的小人書潰不成軍。
畢竟,在日本漫畫多變的風格、有趣的情節、成熟的市場體系面前,小人書們幾乎沒有任何優勢而言。
何況第一批登陸中國的日本漫畫,都是《機器貓》《七龍珠》《聖鬥士星矢》《城市獵人》《福星小子》《足球小將》這些即使在日本也是大浪淘沙後篩選出的精品。
從此,無數個中國孩子童年,都開始打上了日漫的印記。
作為一個中國讀者,當我和小夥伴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超級賽亞人或者天馬流星拳的時候,偶爾也會感嘆:
為什麼中國人就畫不出這麼精彩的漫畫?
這樣的疑問,並非只有我才有。
或許國人骨子裡就有一種不服輸的性格,在不如他人的領域裡,總會有人站出來,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落後到領先。這樣的故事,幾十年來我們已經看得太多了。
很難說《畫書大王》的誕生,沒有這方面的動力。
1993年8月,北京中關村圖書市場,一本雜誌在書商之間迅速躥紅。
這是一本模仿日本集英社《少年JUMP》製作,也是中國內地歷史上第一份全部採用日式分鏡表現手法的新型漫畫雜誌,名字叫《畫書大王》,簡稱畫王。
《畫書大王》第一期
雜誌一出,便造成了轟動效應。
創辦人王庸聲先生直到二十年後,還對當時的景象記憶猶新:
「《畫書大王》創刊號首印2萬冊,很快銷售一空,緊急加印,再加印。以後各期都是在不斷加印中上升的。各地讀者來信也隨之雪片般飛來。」
短短幾個月時間,畫王的銷量就達到了20萬本,此後依然節節高升。
上海讀者葉永青說:「我看過許多連環畫書都是日本的。我常想,為什麼中國沒有自己的漫畫書?我真羨慕日本發達的漫畫事業……昨天看到《畫書大王》,中國終於有了自己的畫刊,有關心漫畫事業的人,漫畫不再是『小兒科』,不再是毫無意義了。」
當時中國圖書市場魚龍混雜,是暴利行業之一。
不管是圖書還是雜誌,能達到每月1萬本以上就可以保本,5萬本以上就算是暢銷,20萬以上銷量就能進圖書福布斯排行榜了。
而漫畫書雖然很流行,但還只是局限在日漫。
就連相對成熟的港漫,風頭都要弱很多。比如黃玉郎的《天子傳奇》,因為其全彩工藝和昂貴的定價,算不上多麼暢銷。
那麼這本出自內地的《畫書大王》,為何異軍突起甚至紅得發紫炙手可熱呢?
這還得從雜誌的創辦者王庸聲說起。
《畫書大王》的主編叫王庸聲。
雜誌問世的1993年,他已經62歲了,實際身份是一名退休大爺。
當時退休大爺的標準生活是早上去公園溜達一圈,上午下下棋,下午迷瞪一覺,聽聽相聲、看看小品,興致好的晚上再搓幾局麻將。
那麼這位退休大爺為何突發奇想,做起漫畫雜誌來了?
常言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一個人的格局有多大往往和他的交際圈子有關。
而王庸聲交友廣泛,尤其是和日本圖書界的關係特別密切。
退休前,王庸聲是中國集郵總公司宣傳展覽處的處長,一個總要職責是主持《集郵》雜誌。
一本雜誌要想在市場立足,就必須與時俱進,保持開放的狀態。
1979年田中角榮訪華後,中日之間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交流開始頻繁。當時日本的集郵活動非常火熱,王庸聲便在1980年前往考察取經。
回國後,他借鑑日本郵趣協會舉辦的活動開展年度評選。當選的猴票成為當時最火的郵票而價格飆升,中國的集郵熱度也藉助活動達到一個歷史高峰。
他本人並不集郵也從來不買郵票,卻把《集郵》雜誌辦的有聲有色。
這本在1980年1月復刊從零開始做起的雜誌,最初月銷量1萬冊都不到,但到了1983年時已經漲到了32萬冊。
《編輯部的故事》中,就曾閃現過《集郵》的身影
這些經歷讓王庸升感到一個行業的興衰,關鍵在於熱愛這個行業的人。而外人最需要做的,就是為他們提供一個助力,搭建一個自由、開放的平臺。
而為愛好者們搭建平臺、創造機會的辦刊思路,也被王庸聲沿用到了《畫書大王》上。
至於做《畫書大王》的念頭,則源自1992年的一個事件。
那一年,已經成功上市6年的香港漫畫公司「玉皇朝」,從日本引進授權推出漫畫,引起香港圖書業震動。
港版「貓眼三姐妹」
雖然已經退休,但王庸聲睜眼看世界的習慣並沒有擱下。
在回憶錄裡,他提到自己第一次看到漫畫的感受:
我託香港老朋友三聯書店總經理蕭滋和曾在中國工作多年的日本老朋友阿部達也幫助找來許多港臺、日、美漫畫及相關資料,眼界大開,原來在我國大陸之外,漫畫已完全是另一種模樣,另一重天地!
這樣的衝擊,讓他陷入思索:
為什麼香港這家做漫畫的公司能做到上市?
為什麼日本漫畫能夠衝擊全球?
為什麼中國連環畫卻面臨絕境?
一系列為什麼,引發了王庸聲的頭腦風暴。
內地70年代的連環畫,充其量只能叫插畫或者繪本。內容基本都改編自小說、名著,很少有原創。
連環畫《燕子李三》
至於表現形式,就是一張插畫配上幾行縮水的文字,和港漫、日漫比起來簡直就像鳥槍比大炮。
如果內地想在漫畫上有所前進,必須學習港漫和日漫,做新型的原創漫畫。
可是王庸聲不懂漫畫只懂雜誌,該怎麼辦?
那就搞漫畫雜誌!
那麼已經過了60歲的王庸聲,是如何學習辦漫畫雜誌的呢?
他先做的,是把愛好者先團聚在一起。
1992年,中國漫畫研究會成立,這是一個漫畫研究者、創編者、繪畫者、出版者、教育者和有關漫畫團體自願組成的全國性行業組織。而會長,正是王庸聲。
辦雜誌還需要出版社的幫助。儘管此時的王庸聲已經沒有出版集團事業單位的黃袍加身,但依然能夠憑藉他多年積累的人緣廣撒英雄帖。
大概半年的時間,寧夏人民出版社拋來橄欖枝,從千裡之外派人來京和他協商辦刊細則,雙方一拍即合。
1993年3月,寧夏人民出版社向新聞出版署申辦《畫書大王》,5月獲得批准。
王庸聲為《畫書大王》第1期撰寫的卷首語
萬事俱備後,王庸聲用了3個月時間籌備第一期內容。
1993年8月,《畫書大王》創刊號正式上市。
王庸聲給雜誌定了一個主基調,參考清末洋務運動「師夷長技以自強」:
學習諸家之長,走自己的路,以世界通行的新型漫畫為借鑑,致力發展本國漫畫。
做原創漫畫,招募和培養原創漫畫作者成為《畫書大王》的立刊之本。
這本雜誌,也就此成為第一個能夠讓中國原創漫畫作者施展才華的舞臺。
儘管畫王在創刊初始就致力於扶植國漫,但是國漫此前處於空白,沒有任何成熟作品。
為了「湊數」,王庸聲甚至親自操刀擔任劇本,和連環畫作者譚曉春趕出《蟠桃會》。
最初幾期畫王,雖然中國原創漫畫和日本漫畫所佔篇幅大致相同,雖然每一個讀者都在為中國漫畫家們打氣加油——
然而即使是小學生們也看得出來,不論是美術水平還是劇情精彩程度,那些國漫都與同期連載的日漫有著天大的差距。
第1期目錄
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當時的中國漫畫家們,都是剛剛從連環畫轉型過來的,正在進行全新的嘗試,有些漫畫家連網點紙都沒見過。
而與他們同臺競技的,卻是鳥山明、車田正美、高橋留美子、北條司這樣的成名高手。
所以在初期,承擔為畫王打開市場、積攢人氣重任的,還是那些日漫。
而在日漫作品的選擇上,王庸聲和他辦《集郵》時一樣獨具慧眼。
《足球小將》《龍珠》《阿童木》等經典日漫都曾在封面上亮相
除《龍珠》《足球小將》《城市獵人》等高人氣漫畫之外,還有許多此前並不被國人所知的經典作品,也出現在畫王中——
比如第1期鄭問的《秦始皇》,曾被日本漫畫家協會授予大獎。在香港漫畫公司玉皇朝中,他的漫畫作為教材人手一本。
第5期刊登了「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的作品《駒鳥和少年》,這是《怪醫黑傑克》的一個短篇,而《怪醫黑傑克》被譽為日本70年代漫畫三傑作。
第7期刊登了高橋留美子《人魚傳說》。高橋留美子是日本少有的傑出女漫畫家,是劇畫大師小池一夫主辦的「劇畫村塾」第1期畢業生。
榮獲美國漫畫界奧斯卡「埃斯納大獎」的《小恐龍阿岡》
第11期刊登了田中政志的《小恐龍阿岡》,這部漫畫畫風寫實,而且通篇沒有臺詞和文字,完全使用角色表情來替代語言,獲得過有「美國漫畫界奧斯卡」之稱的埃斯納漫畫大獎。
第22期刊登了石森章太郎的《蒙面超人》,石森章太郎是50年代日本常盤莊時代的早期傑出漫畫家,他的很多漫畫都被改編成特攝劇、影響深遠。
當然,畫王刊登的一些人氣漫畫家的作品也存在爭議,比如車田正美的《靜鬥士翔》。
這部作品在劇情和角色上,很大部分上都與他的上一部作品《聖鬥士星矢》有重複之處,之後更是直接斷更。
但瑕不掩瑜,畫王連載過的絕大部分日本漫畫都堪稱佳作。
王庸聲選入這些優秀漫畫作品,一方面是給讀者閱讀欣賞,另一方面是想讓喜歡畫漫畫的人看到各個年代、更多樣的優秀作品。
為了讓中國漫畫作者得到更有系統性的知識,畫王一直在連載鳥山明的教學漫畫《漫畫研究所》,這種反商業的選擇,可謂用心良苦。
那麼,中國漫畫何日才能成熟?當時沒有人知道答案。
不過,讀者們並沒有等待太久。
幾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給出了讓他們感到驚喜的回應。
王庸聲扶持國產漫畫的想法在當時很可貴。
更可貴的是,他懂得如何讓夢想照進現實。
在那個漫畫還是全新事物,並不被主流認同的年代,中國最初的漫畫作者,很難得到家人和身邊人的認同和支持。
但《畫書大王》這個平臺的出現,得以讓他們發光發熱。
王庸聲在北京設立工作室,並在全國尋找熱愛漫畫的年輕創作者,為他們提供食宿解決後勤,讓他們沒有顧慮地投身原創漫畫。
19歲的陳翔、鄭旭升,18歲的顏開,在1994年齊聚工作室,成為中國最早的三位職業漫畫家。
他們每一個人與畫王的相遇,都堪稱一段佳話。
1993年,只有17歲,在深圳讀大學的顏開
比如從中學時代就愛上漫畫的顏開,因為每天埋頭畫畫,一度被同學們視為「瘋子」。
在深圳讀大學時,讀國際貿易專業的他租了一個房子,每天在裡邊看漫畫、畫漫畫,開心的時候會突然哈哈大笑,一度把鄰居嚇夠嗆,覺得他是個怪人。
直到他來到畫王工作室後,才終於遇到了志同道合的陳翔與鄭旭升,從此不被身邊人看成是瘋子或是怪人。
後來,他們被讀者譽為「中國新漫畫三劍客」。
1994年1月20日,在第10期的《畫書大王》上,來自四川自貢,當時才19歲陳翔攜《小山日記》閃亮登場,給了讀者們一個巨大的驚喜。
很多人最初看到《小山日記》,便眼前一亮,這是一部放在諸多日本漫畫裡毫無違和感的作品。
雖然帶有模仿鳥山明的痕跡,但也有自己的創新,人物造型誇張又不失可愛,故事幽默風趣,想像力天馬行空。
更重要的是,《小山日記》已經看不到連環畫風格的影子,在當時的原創漫畫作品裡可謂鶴立雞群。
所以才連載幾期,《小山日記》便已成為畫王的頭牌作品。
很多讀者都在給編輯部的信中表示:「沒想到我國的作者也能創作出這麼好的漫畫!」
同樣是在第10期,《畫書大王》做出一個意義深遠的決定——舉辦「94畫王杯超短篇有獎徵稿活動」。
激發無數人創作熱情的「畫王超短篇大賽」
所謂超短篇,是指只有四頁紙的漫畫作品。由於頁數很少,對作畫者的要求不高,即使沒畫過漫畫的人也可以一試身手。
徵稿啟事一出,國內漫畫愛好者們的熱情便被完全激發出來了,雪片般的來稿從全國各地飛往《畫書大王》的編輯部。
第15期《畫書大王》上,首批來稿與讀者見面,隨後又陸陸續續刊登了大約五十篇短篇漫畫作品。
而國漫的大逆轉,出現在畫王的第17期。
那一期,年僅18歲的顏開甫一登場,便得到了頭版的待遇。
和他一起登場的,還有一個令無數讀者至今懷念不已的名字:雪椰。
我至今記得初遇《雪椰》的情景。
一次課間休息時,某同學一臉興奮地跑來說:「你看最新一期『畫王』沒?有個叫顏開的,畫得太好了!」
第17期刊登的國漫人氣作品《雪椰》
如果說《小山日記》給了當年國內的讀者們一個驚喜,那麼顏開創作的《雪椰》則可以說引發了前所未有的轟動,讀者們爭相傳看,一時洛陽紙貴。
《雪椰》引發轟動的原因,大概在於無論是畫功還是情節,都達到了當時中國原創漫畫的極致。
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雪椰》的畫風和情節也絲毫沒有過時的感覺。
《雪椰》具備了兩個潛在走紅的要素:一是從未來到現在的「穿越要素」,另一個是引起讀者共鳴的「現實生活片段」。這兩點彌補了顏開當時並不成熟的畫風。
很多年後,《雪椰》仍讓無數讀者牽腸掛肚,女主角雪椰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雪椰大概是中國漫畫史上第一個「女神」形象,她的美麗、善良,以及經常面帶羞澀的呆萌表情,都讓人怦然心動。
雖然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樣一個過於完美的女主角形象,略顯單薄,有花瓶之嫌。
可是在當時,這部漫畫的受眾都是一些十來歲半大小孩,初見的驚豔和懵懂的情愫交織,讓雪椰很容易就成為讓人難以忘懷的存在。
隨著《雪椰》的登場,《畫書大王》也進入全盛時代。
那一期畫王,還刊登了9篇入選「畫王超短篇徵稿」的優秀作品。
畫王17期刊登的超短篇,大部分投稿都來自中學生讀者
這9篇漫畫,作者都是還在上初中和高中的學生,這真正實現了王庸聲主編在學生中打開新局面的戰略構想——
在中國少年們最想畫漫畫的萌芽時期,給他們一個展現自己的舞臺,繼而鼓勵更多的少年朋友投身漫畫。
一時間,新老漫畫家們以畫王為舞臺同場競技,中外漫畫連載齊頭並進,風格各異的作品紛至沓來。
還在上高二的胡倩榮發表了《新年的禮物》
胡倩榮的《辛蒂蕾拉》
姚非拉的處女作《快樂平安夜》,發表於16期
姚非拉,胡蓉,聶峻,自由鳥,趙佳,阿恆,林敏,柴美華,胡倩蓉……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從這裡起步,逐漸成為中國原創漫畫的中堅力量。
雖然這些短篇作品雖然大多都很稚嫩,模仿的痕跡還很明顯,但一篇篇風格各異的心血之作,卻顯示著中國漫畫噴薄欲出的旺盛生命力。
而長篇作品,除了《雪椰》和《小山日記》穩定連載以外,還有阿恆的《少林正宗》、鄭旭升的《我們的鴉片戰爭》、曾途的《新熱血戰紀》、長虹的《劍氣長江》……可謂是亮點紛呈,各擅勝場。
《雪椰》在第19期登上封面,另外3部國漫的名字也佔據顯眼位置
傳播世界優秀漫畫,扶持國產原創漫畫,培養新人作者——在這三方面發力的畫王,可以說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
中國漫畫的美好未來,在那一刻仿佛觸手可及。
記憶中,1994年的日子過得快樂而充實,每一天都在翻閱舊的《畫書大王》和期待新一期的《畫書大王》中度過。
那一年,與畫王相伴的日子是一段彌足珍貴的回憶。
然而1994年9月份開學後,我算著時間去熟悉的報刊亭。
卻沒有看見第25期《畫書大王》。
一周、兩周、一個月,我著了魔似地天天往報刊亭跑,卻始終沒有看到「畫王」那熟悉的身影。
直到,報刊亭的老闆告訴我:畫王停刊了。
和當時很多得知這個消息的讀者一樣,我站在夏末熾熱的陽光裡,震驚之後,便是長久的悵然若失。
怎麼會?不是剛剛才推出了創刊一周年紀念號嗎?不是才剛剛推了很多新的連載嗎?一個剛剛創刊一年,還處於上升期,擁有美好未來的雜誌,怎麼會沒有任何預兆地停刊呢?
而它最後一期的銷量,已經高達60萬。
考慮到當時一本雜誌經常在多人之間傳閱,《畫書大王》的實際讀者至少達到了百萬級別。
停刊的原因,眾說紛紜。
總結歸納有「領導說」,也就是被某領導緊急叫停;有「利益說」,指出畫王龐大的收益侵犯了某些利益集團;還有「侵權說」,指非法刊登日本漫畫作者作品引起版權糾紛。
二十年後,我終於從王庸聲先生的回憶中知道了《畫書大王》停刊的原因:
「事情發生在一次關於少兒期刊的會議上。其間一位參會的領導人突然拿出一本雜誌,憤憤地指著一副彩色插圖說,這樣的畫能給孩子看嗎!並指示馬上把雜誌停掉。
那幅畫是《畫書大王》初期的一頁插圖,出自日本著名漫畫家北條司的《俠探寒羽良》。
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如果讀過這個故事,知道主人公寒羽良是什麼人,知道畫面中的人在做什麼,大概不會有人會把它與『涉黃』聯到一起......」
畫王第5期封二彩頁成為當年惹起禍端的導火索
在這裡不得不說,即使領導不因為《俠探寒羽良》叫停畫王,雜誌中後期刊登的一些內容也很容易「惹火上身」。
比如第14期畫王刊登了日本漫畫家葉精作的《拍賣場》。
當時的日本漫畫有嚴格的分級制度,少年漫畫雜誌不能刊登血腥暴力色情的內容,而葉精作的漫畫作品明顯屬於青年漫畫的範疇。
畫王14期刊登了日本青年漫畫家葉精作的彩頁
葉精作的彩繪上,有一位角色來自《實驗人形奧斯卡》,這部漫畫1977年開始在小學館的漫畫雜誌《GORO》上連載,是一部專門給成年男子看的男性漫畫雜誌。因為露骨的刺激描寫,在當時的日本漫畫界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被畫王選入的《拍賣場》雖然不如《實驗人形奧斯卡》那樣露骨,但是也有暴力、血腥的畫面出現。
當時畫王的讀者還是中學生佔多數,選入限制級的青年漫畫是頗為不妥的。
所以平心而論,畫王的極少數漫畫確實不適宜未成年讀者。
如果當時對漫畫選題能夠再慎重一些,對漫畫作品分級和版權有更加深入的了解,畫王的結局可能會不同吧。
但想一想,很多犯了嚴重錯誤的人,都能靠「罰酒三杯」的方式逃過懲罰,或是得到處分後又在別處「東山再起」。
而為中國漫畫事業帶來極大希望的《畫書大王》,卻連改正錯誤的機會都沒能得到。
哪怕一次都沒有。
正如王庸聲說的那樣,「遺憾的是,沒有調查,沒有申述,沒有通過必要的行政程序,甚至連那幅畫是什麼意思也不清楚,一言定性,不審而斬。」
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我依然想替無法重來的畫王質問一句:
這種不顧及許多漫畫人灌注的心血,不考慮十萬讀者的真誠支持,就直接永久封禁一部雜誌的一刀切式決定,公平嗎?
《畫書大王》最後一期,日本漫畫學院院長木村忠夫發來寄語,還提到希望將中國的漫畫引入日本。
木村忠夫的寄語
然而畫王停刊後,這個看似很快就能實現的設想,也隨之落空。
多年以後,王庸聲依然為之惋惜:
「《畫書大王》停刊失去的並不在於一份雜誌,而是中國漫畫快速起步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當時在《畫書大王》上嶄露頭角的漫畫家和作品,很多都銷聲匿跡,從此再無蹤影。
命運多舛的「雙子星」《雪椰》和《小山日記》雖然沒有消失,卻從此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涯。
兩個作品先後輾轉多家雜誌,還曾推出過單行本,但最終還是沒能堅持下去。
《小山日記》與《雪椰》的單行本
今年10月3日,顏開還在微博上回憶,自己轉投《科普畫王》後,被拖欠了大半年稿費,只能斷更。
而曾經創造中國漫畫歷史的陳翔,微博粉絲不到4000人。
2017年,他還在微博裡搜索自己的名字,結果發現是歌星陳翔。
失落之際,他又看到有人問:畫小山日記那個陳翔還在畫漫畫嗎?
結果他剛剛心頭一暖,就看到一個回答:早就不畫了,幹裝修公司去了。
而實際上陳翔從來沒有幹過裝修公司,他一直在畫著漫畫。
陳翔後來的作品《神精榜》
這樣的遭遇,也反映了畫王停刊之後,國內原創漫畫作者失去了當時最成熟的平臺,繼而陷入窘境。
時至今日,依然很難說清《畫書大王》在中國漫畫發展史上的地位。
我們只知道,由於這本雜誌的推動,在1994年前後,確實如顏開所說,存在著一個中國漫畫的黃金時代。
那個時候,無論是讀者還是作者,都有一種單純而執著的熱情,對中國漫畫的發展抱著堅定的信心,大家都相信中國漫畫會形成自己的風格,總有一天會趕上甚至超過日本。
然而,《畫書大王》在行政命令面前轟然倒下,第一代中國漫畫家失去了發表作品的陣地,整整一代中國孩子失去了接觸國產漫畫的機會。
顏開曾在《我和〈畫王〉的故事》裡不無激憤地說
「我們失去了,發展得很好的一個最初最強的平臺;我們遺失了,最初發掘積累的一大批人才;我們錯過了,能黃金髮展的兩年;我們放棄了,已進入快車道的正向原創漫畫轉型的快車。中國新漫畫的發展,剛剛萌芽,並且踏準市場的穴位,迅速進入快車道後,被橫刀腰斬。我們就這樣,失卻了中國新漫畫發展的黃金時代。一代人的夢想,如曇花凋零。」
在此之後,無論國家出臺了多少份振興民族動漫產業的規劃,國產漫畫界卻再也沒有恢復到當年那種百舸爭流、朝氣蓬勃的氣象。
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猜想,留在了所有過來人的心裡:
如果《畫書大王》能活得更久一點,如果當時中國的漫畫生存環境更好一點,如果國家對動漫產業的扶持來得更早一點…...
那麼今天,我們的國產漫畫,會不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局面?
可惜,歷史是無法改寫的。
二十六年前的事實是——
中國大陸第一本漫畫雜誌,僅僅生存了12個月,出了24期,就宣告夭折。
中國漫畫剛剛燃起的星星之火也隨之熄滅。
在1994年,畫王的「新漫畫三劍客」承載著創造中國漫畫未來的希望。對於所有喜歡中國漫畫人來說,那一年一度十分陽光燦爛。
恐怕誰都猜不到,這個故事的最終走向,竟然是「開始就是結束」。
「報攤叫賣畫王,搖滾的靈魂和橫行的閃客們從兩頰呼嘯而過」,是顏開對於94年的記憶
1994年,17歲的顏開在畫王工作室繪製作品
1994年,搖滾圈也有三個年輕人笑得很燦爛
相似的命運軌跡,也同樣發生在想要創造中國搖滾未來的「魔巖三傑」身上。
巧的是,「新漫畫三劍客」與「魔巖三傑」,登上歷史舞臺的時間都是1994年5月——
那個月,顏開的《雪椰》開始連載;魔巖唱片為竇唯、張楚、何勇發布了新專輯。
我相信這不是一種巧合。
這說明改革開放十幾年後,中國的年輕人們已經具備創造出漫畫、搖滾等等新文化的能力。
只是他們所在的時代,卻沒有準備好。
而人,終究敵不過時代。
「現在老子有錢買你們的漫畫了,你們卻都不畫了。」
很多年之後,當我在網上搜索《雪椰》的資源時,無意中看到這句評論,一時間心頭湧起無限的感慨,仿佛自己一直想說卻總是不知該如何表達的話被人一語道破。
畫王停刊21年後,2015年中秋節,39歲的顏開看望已經84歲的王庸聲時,留下一張珍貴的合影。
照片裡,兩個人笑的都很開心。
這一幕讓畫王的讀者感慨唏噓。他們,也從當年攢零花錢買雜誌的少年,成了要賺奶粉錢的孩子他爸。
在這風雲激蕩,變化巨大的二十多年裡,畫王當年的盛景對於後來人來說,只能是一段聽說過沒見過的短暫插曲。
但那些散落在時光裡的美好與遺憾,總是會從記憶深處升騰而起。
此時此刻,當年那個守在報刊亭外等待最新一期畫王的孩子,也過了而立之年。
漫畫,也從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漸行漸遠。
我依然視若珍寶地收藏著整套24本《畫書大王》,那是我少年時代的印記,也是中國漫畫曾經有過的黃金年代的最好見證。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曾許你一路夢想,滿天星光。到頭來卻故人不見,紙灰飛揚。
但請不要忘記——
中國漫畫曾經有過希望,有過那樣一段被錯過了的好時光。
THE END
《畫書大王》一周年紀念號,也是它的最後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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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王庸聲:
20年後,回憶一歲的《畫書大王》
2.顏開:
我和畫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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