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研究如何給知名網站做本地化。
如果你在前段時間登陸過Pornhub，應該注意到了下面這張首頁海報。
為了鼓勵全世界的人們幫助壓平新冠肺炎增長曲線，乖乖居家防疫，P站特地把網站Logo改為了Stayhomehub，並且免費贈送所有用戶高級會員。
你可能不知道的是，這張圖有13個版本。除了英文原版，P站還請12位譯者，用各自的母語翻譯了海報，向世界各國人民解釋為什麼大家應該在家待著。
如你所見，這其中就包含中文。
P站的簡體中文頁面在去年上線。如今，P站上的中文元素以越來越多，許多類型片分類開始以中文註明，最近還有許多另類的標題翻譯，在網上引發熱議。
這些標題中，有的往古典詩詞上靠，或使用意象，或講究雙關，或藉助古典典故，來描述角色與場景，給原本簡單粗暴的視頻情節，添上了些許詩情畫意。
另一類略輸文採，但不遜風騷。往往熟練運用漢語中的俚語、歇後語、對仗或押韻，讀起來直言快語，朗朗上口，富於市井風味。由於此類翻譯用字比較直白，這裡只保留下面兩個例子。
無論是機器翻譯，還是一般外國譯者，都很難做到這種程度的中文本地化。有人評論，這其實是一種「文化現象」，而現象背後顯然是有熱情的中文母語使用者在發揮創意。
好了，是時候介紹一下背後的男人了，我就是那個在P站兼職的漢化管理員。
作為一名雅思老師的我，很熱愛我的這兩份工作。我在2019年5月份入職P站，馬上快1年了，我想趁此機會來擼一擼我的工作感受。
在這裡我就不詳細介紹這個被大家戲稱為「考研網站」的地方了。也許你在瀏覽器地址欄打P就會出現這個網站，電腦瀏覽記錄可能也沒來得及刪。從官方數據來說，P站全年總訪問次數為429億，平均每月訪問量為30多億次。對比一下，亞馬遜每個月的全球訪問量為20億。
你應該也會經常看到P站整理的有趣數據，比如去年被搜索最多的遊戲角色依次是塞爾達、蘿拉、D.VA。
這是大家可以在網上公開看到的。而這篇文章希望介紹一些幕後的事情，借我的個人經歷，來記錄一下P站中文化的過程，也記錄一下我翻譯這類網站的某些心得體會。
我是怎麼進洞的
先來說說我是怎麼被錄用的。
2019年4月的時候，P站招翻譯的廣告真的是滿天飛。本人是國內QAF字幕組的成員，那天有個成員甩了個P站招聘連結。一石激起千層浪，群裡嘰嘰喳喳就討論了起來。
在看到招聘信息後，本人撿了個風和日麗的周末下午，溜到圖書館沒人的一角，默默打開我心愛的Macbook，屏幕調到最暗，窗口調到最小，開始看招聘要求。P站要求申請人發一封個人陳述，說一下自己的翻譯背景，並說明為什麼自己會適合這份工作。
這封求職信我真沒敢瞎寫。我自身對於性話題，還有性少數研究很有興趣，碩士畢業論文也是關於LGBTQ文學翻譯對比研究的。所以我先分析了一頓「性」對現代人的意義，談了談自己在QAF字幕組的經歷、給傳統媒體寫過英文社論，因為人和P站一樣都在加拿大，最後還表達了拜訪蒙特婁總部的期待。
大概3天之後，P站給我發了一封郵件，需要我進行新一輪試譯，同時說明，有整整5000人正在申請這份翻譯工作。說實話，我沒想到申請人竟然有那麼多。
新一輪的試譯稿是一段關於P站的網站介紹+不同類型片的翻譯。乍看不難，但其實有不少小陷阱，內容不太適合貼在這裡。我就舉一個例子，試譯末尾有一句「come log on and get yourself off」，每一個單詞都很簡單，但從P站的角度出發，就需要翻譯出那種「你懂的」的味道。
我請教了閱片無數的基友，還遠程求助了一些人在北美的英語大神，最後提交了譯稿。過了一周的時間，就收到了下面這封郵件——我成為了P站第一名中文譯者。
是的，我感覺自己棒棒噠。將此事發了朋友圈之後，評論區最多的表情是♂️和。
我的翻譯工作研究
我有一本工作筆記，會把每次工作所學整理到我的翻譯筆記上，其中分別有四個部分：X詞彙學習、中文詞彙、網站漢化詞彙、相近詞彙對比。
在這個本子裡，有很多不可描述的詞彙，不只是某個動詞的替換詞，還有許多描述人類的詞語，但此處必須省略1000字不方便出現的好例子。
我接下來主要是想談談大家可能會好奇的一些工作問題。
首先可能有人會問，P站網站和字幕都是我翻譯的嗎？在開始工作後，也有同事問過我：主要工作都是翻譯什麼？那些耳熟能詳的日語詞和F詞嗎？
我：真的，不（全）是大家想的那樣。
我一個人不可能漢化整個網站，又翻譯1000多萬個視頻。因為P站之前希望中文簡體網站早日上線，所以在2019年5月，剛入職的第一個月內，我完成了網站頁面接近8000多個語段、75000字的翻譯。那時我白天上班，晚上翻譯，路上還想著複習雅思。
因為在後臺翻譯，完全看不到前臺上下文，所以確實存在錯誤，到目前仍在不斷完善中。現在我每周為P站兼職工作15小時。其中40%的時間用來選視頻標題翻譯者，截止到202004.8，一共收到約10000份試譯；30%的時間用來處理緊急翻譯任務；20%的時間用來檢查標題翻譯者的翻譯。
如今大家看到的P站視頻翻譯，許多都是翻譯志願者上傳，再經由我審核通過。審核是相對較嚴的。在寫這篇文章時，不合格試譯為7784份：
合格試譯僅為1477份：
具體來說，現階段我的主要任務有3項：管理翻譯者申請；翻譯網站前臺新添詞條及內容；檢查視頻標題翻譯。下面簡單說一下我在完成這3個任務過程中的體驗：
管理翻譯者申請
P站鼓勵用戶利用自己的母語優勢將視頻標題本地化，但用戶想要獲取翻譯權限和譯者徽章，就需要先完成試譯。通過後，就可以添加自己母語的視頻標題翻譯。
也就是說，每一位網站會員其實都可以申請成為視頻標題的譯者。注意我們是不需要翻譯內嵌字幕的，一是基本沒有什麼內容，二是意義也不大，好像我翻譯字幕你就會看一樣。
而在你提交試譯稿後，我就會在後臺看到所有試譯，並決定是否給予你翻譯權限。
從2019年7月1號簡體中文版網頁上線到今天，已經有約3700人提交了自己的試譯稿。但其中許多人提交的是用翻譯軟體直接弄出來的「五花肉」，還有一些人沒有提交譯文，而是提交了自己的「人生故事」，說自己閱片無數，報自己是哪所名校的，這都沒有用。
如果你的翻譯量在全球用戶中排前10，就會獲得P站免費贈送的高級會員。這個排名是比較困難的。不過大部分譯者小夥伴都是興趣使然，因為可以兼顧英語和看片才志願翻譯。
上個月我建立了一個漢語譯者交流群，我們希望能總結出一份比較全的翻譯手冊。這樣做的一個直接好處就是，目前P站的標題質量變好了，希望大家可以看到個中進步。而且經理知道我這麼做之後，準備上線一個譯者論壇，也請敬請期待。
翻譯網站前臺新添詞條及內容
我的另一個主要工作是網站頁面翻譯。
在此過程中也遇到了一些問題，比如翻譯的一致性。因為此前翻譯的任務量比較大，很多詞彙或表達會重複出現，而且每次出現的前後文不一樣，有時候就會忘記自己第一次是怎麼翻的，造成兩次翻譯的出入。
比如大家很眼熟的那個「the most viewed videos」分類。可能我第一次翻譯成了「觀看量最大的視頻」，第二次翻譯成了「觀看次數最多的視頻」，第三次又成了「觀看了最多次的視頻」，腦內想的則是，我第一次寫的啥來著。
類似的例子還有大家也很熟悉的「views」，這個單詞可能會被翻譯成「次觀看」「次播放」等。其實細想如果重要短語內容不一致，其實很影響網站的嚴謹性。被上級說了一次之後自己每次翻譯完會檢查一下有沒有重要短語前後不一致的問題。
另一個更難的問題，是P站的大量縮寫。相信許多人第一次查看P站的分類頁時，看到那麼多類型也是蒙圈的。
用專業一點的詞來講，這些縮寫實際上是「文化負載詞」，語言背後承載著母語文化。它們無疑是翻譯這類網站的難點，大量的隱晦或者內行表達，很多母語使用者都不知道。
剛開始，這些縮寫讓我無從招架。像MILF、BBW這類常見的，其實沒什麼，主要還是會有諸如PAWG、Moose Knuckle這樣，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啥意思的，後者我之前只知道是個比加拿大鵝還貴的羽絨服品牌。
但最後，我就用查閱UrbanDictionary，加上求教有看片經驗的當地人朋友這一配方，提高了不少工作效率。
Moose Knuckle，大家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檢查視頻標題翻譯
我在完成管理翻譯者申請和網站翻譯後，剩下的時間都留來檢查已完成的標題翻譯。發現錯誤就更改，如果發現某位用戶的錯誤翻譯過多，就直接關閉該用戶的翻譯平臺。完成檢查後，自己也會翻譯視頻標題。
因為翻譯的本地化拋開目標用戶就會失去意義。翻譯P站的難點就是找到漢語中正好相對應的表達，為了積累更多的原汁原味，就得學習同類中文網站裡相關視頻和分類的表述。
翻譯除了趣味以外，有時也得考慮實用。一個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不在乎人名，其實很多人通過人名檢索自己想看的片子，如果沒有保留原文就無法檢索到。
比如下面這個例子，視頻原標題中含有演員姓名，但追求文採的翻譯會導致人名無法在其中穿插，因此在破折號後進行人名保留。
與這個問題相對的是過度翻譯，有的標題不需要翻譯視頻內容，如果譯者翻譯強調視頻中的某個鏡頭，可能會對觀眾造成先入為主的感覺。當然，過於文藝隱晦的風格也不合適作為標題，畢竟誰會有那閒工夫去推敲言外之意呢。
如果你也想嘗試一下翻譯的話，可以看看下面這個P站出的試譯題目，英語好的朋友可以試一下：
下面是我收到比較好玩的神翻譯之一，僅供參考：
如今的P站視頻標題，已經成為了許多人展現創造力的舞臺。近段時間大家看到的，就是諸多翻譯者的成果，我們也在不斷改進翻譯，儘可能達到信雅達，而且實用。往後P站那些有意思的數據報告，我們也會逐漸翻譯起來，將中文化的報告呈現給大家。
如果非要總結一下我選擇視頻標題翻譯的標準，其實無論你是古香古色氣質型，還是熱血澎湃老司機，只要讓我覺得讀起來順口，讀著內心騷動，重要術語沒有問題，那就OK。我們對P站標題翻譯的態度總的來說還是相對開放的。
結語
感謝你沒有什麼圖片也願意看到這裡。最後回答一個大家可能會好奇的問題，也是我被問過最多的問題：
我並不會觀看每個視頻，我只負責翻譯視頻的標題。
很奇怪的，現在除了工作，我真正上P站的時間反而減少了，爬樓梯不喘了，身體也更有勁了，品玩大家的神翻譯反而覺得更有意思。
翻譯網站本身是個有趣的過程。這份工作給我打開了五彩斑斕的「表達」世界，讓我從另一個「性」的角度去看英語翻譯。關於工資，其實沒有我原先接的字幕翻譯活多。工資是按小時算的，具體工作時間由我自己定，每周最多不超過15小時。
其實作為英文老師的我，是不敢在簡歷中提到這一份工作的，因為感覺不太好，總覺得別人會覺得我很奇怪。如果用英文表達的話，我覺得自己應該「take pride in what i do」，但另一方面又覺得提起這個，就會被「judged」。
目前我暫時還不想放棄這份工作，我挺喜歡這份工作，對我來說既然是一個翻譯任務，收了錢就好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