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節是孩子的節日,可節日的故事往往卻是寫給大人。
好多年過去了,我還能依稀記起那個小女孩的名字,記得那個見到她的下雨的傍晚。
那時我在基層法院,剛開始自己辦案不久,像新手上路,總懷有一絲惴惴不安。遇到的是個離婚案子,雙方都是學的繪畫,男方已在北京打拼了幾年,有一定的基礎,女方在他的幫助下不斷努力,生活得很艱辛卻也充實。
兩人心無旁騖地度過了這段艱苦歲月,逐漸來到人生中稍稍開闊平坦的地帶。彼時女方已小有成就,舉辦了個人畫展,女兒也出生了。可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女方卻提出了離婚。
來法院離婚的當事人,心平氣和的基本上沒有,這似乎與地位財富沒多大關係。生活不只有彼岸花開,也有柴米油鹽,在摘掉堂皇的面具,看到彼此最真實煙火的一面後,也許會心生失望。
歲月中的瑣碎就像一根帶著毛刺兒的繩子,反覆地拉扯,心上手上已滿是老繭。到了法庭之上,在婚姻的最後關頭,利益的爭奪已經承載了太多情感符號,很難有人能保持風度全身而退。有財產的爭財產,有債務的推債務,有子女的爭子女,啥也沒有的,只能理解是爭口氣了。
處理這類案件,最容易矛盾激化,也最耗心神。
庭審中,兩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互相指責攻擊的泥潭——女方表達能力很強,痛陳這些年男人得過且過,在事業上裹足不前,兩人差距越拉越大,婚姻名存實亡;而男方本是罕言寡語的性格,此時也憤怒地打破沉默,細數女方的強勢,對家庭和孩子的忽視。
幾番唇槍舌戰之下,彼此都被攻擊得體無完膚。最終經過兩次庭審,男方同意了離婚,財產切割也還算順利,我暗自想,也許,這個案子,能夠調解。
然而,後來,一觸碰到女兒撫養權這個問題上,兩人卻格外堅持,攢足了勁兒決不讓步。能看得出來,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在對孩子的感情上都是深切真摯的。
離婚案子中,孩子成為棘手問題,無非是兩種情形:互相推諉誰都不要,或者全力爭奪。對於前者,查明事實、衡量利弊後當機立斷即可,而對於後者,我卻往往陷入舉棋不定的迷惘。
也許每個孩子的童年都會經歷或多或少的傷痛,但這些離婚案件中的孩子,無異於身處一場父母發動的戰爭之中,當硝煙散去,孩子眼中,沒有勝負,只有傷痕。
庭審過後的幾天,雙方當事人不停地到法院請求,表達撫養孩子的強烈意願,不惜翻出陳年往事的細節,以證明對方性格的缺陷,甚至提交了孩子的錄音,面對大人急切的詢問,裡面稚嫩的聲音顯得那麼遲疑而低落。仿佛,孩子,成了這場戰爭中的必爭之地,誰抓住了,就得到了最後的勝利。
女方說:「女孩更適合由母親撫養,我當年生育困難,以後也不會再要小孩了」;男方說:「孩子一直由我照顧,也願意跟我,孩子性格敏感,不適合換環境。」
判決已經草擬好了,只剩下撫養問題,因為兩個人條件都差不多,又都很迫切,不禁猶豫起來。有個老法官幫我出主意:也許可以去看看孩子。
對於婚姻案件,孩子到了一定年齡,自己的意願可以作為法院處理撫養權歸屬的一個依據,但這個案子裡,孩子太小了,才五歲。我怕打擾到她,也怕傷害了她。要知道,小孩子的憂傷是多麼安靜綿長,就像蝸牛纖小的觸角,難以訴說。這是喧囂的成人世界往往無法覺察和體諒的。
我不知道去了是否就能找到答案,但後來想,哪怕不為什麼,就悄悄去看看也好。
那是一個下雨天,中午淅淅瀝瀝的雨到了傍晚逐漸轉為中雨,孩子的幼兒園就在法院旁邊不遠的胡同裡。我按照提前聯繫好的方式,在放學後的繪畫興趣班找到她,那裡已經有一些來接孩子的家長。
她比證據裡的照片上要瘦,稀疏柔軟的頭髮紮成一個小丸子,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畫畫。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她可能把我也當成了家長,並不介意觀摩。
我問:「你在畫什麼?」她欣賞著自己的畫說:「這是小象一家,有爸爸,有媽媽,還有象姐姐和象弟弟。」我認真地看畫,然後讚揚她畫得好,那語氣有點浮誇,因為當時我也有些許緊張。
我裝作隨意地問,「你有弟弟嗎?」
她說:「沒有,不過我想要一個。」
「妹妹可以嗎?」
「不要,她會和我搶娃娃,而且女孩子太愛哭了。」她狡黠地笑了,語氣像個大人。
我看著她的畫,這是本像講故事一樣的連環畫,一筆一筆,勾勒得笨拙又有趣,一幕幕家庭日常就這樣在眼前逐漸展開:有的是小象一家出去散步,有的是去公園野餐,有的是象姐姐因為什麼事情哭了,有的是在和象爸爸跳繩……
能夠感受到,孩子是細膩而又善於觀察的,她選擇記錄下了點點滴滴美妙的家庭情感,當作父母饋贈的最精緻的禮物,仿佛這場已經蔓延到她身上的戰火,從未發生。
以前總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待低齡的孩子,他們懵懂、無知、弱小,所表達的意願不會被採信,他們都還是需要保護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
但就像小時候透過萬花筒看裡面那個色彩斑斕而又光怪陸離的世界,當我們俯下身,從孩子單純的眼睛回望過去,就像一面鏡子,映出了成人世界多少的瘋狂、荒誕和殘酷。
想起她父母提交的錄音,裡面那怯生生的聲音,讓人心疼,可以想見,在夫妻之間這場充滿詆毀和怨恨的戰爭中,孩子是最無處躲藏的難民……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幾句,看著房簷下的雨滴,我掂量著分寸,想要問出那個在心裡反覆閃過的問題: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幾次嘗試,看著她那自在的模樣,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孩子善感的心也許會感知到這樣的試探吧。她畫著,自言自語地說,「看,這是象姐姐的小辮,這是她的花裙子。」我問,「你的小辮也很漂亮,誰給扎的?」
「爸爸!」小姑娘天真的眼睛閃著光,「爸爸會扎很多種,這樣,還有這樣,」然後她在紙上靈巧得畫了好幾種出來……她又說,「但是媽媽說,我剪成短頭髮更好看,就是這樣的。」她又在紙上畫起來。看著這個恬靜溫馨的小人兒,我有些難過。
撐著傘往回走的路上,落葉在路邊的水窪裡打著旋兒,雨把發黑的草澆倒,貼在地面上。我想起讀過的一首詩——
「夜幕落下的時候,玻璃後面那個孩子,出神地看下雨/雨輕柔的包裹起獨自一人的房間,窗簾像一片雲,悄聲說著月亮的魔法/喧囂漸遠,現在是休戰的時候,小畫書擺在檯燈下/夜、夢,沒有度量的時間,把自己包裹起來/無法預知時間正在外面靜候著,和人生一起,埋伏以待。」
敏感纖小的她,也許不知道自己的世界正在經歷什麼,也許早已經知道,而不願流露出心底的情緒。也許怎麼下判,都難以抹去她的憂傷……
後記
這個案件後來幾經周折,最終以調解結案,由男方撫養孩子,女方每月給付撫養費3000元。
在法院每年審理的大量民事案件中,離婚糾紛佔有很高的比例,其中大部分都涉及到子女撫養問題。婚姻的變故中,孩子,就像一隻無助的小船,在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中沉浮。
而此時正身陷戰火的父母,多已焦頭爛額,無暇他顧,甚至不惜將孩子當作最後的武器,挽留一段無望的婚姻,或是爭奪財產的砝碼。
當一切塵埃落定,疲憊地轉身,只有那小小的身影仍久久站在廢墟之上,不知風往哪裡吹。那孤獨的凝視,就像我們永遠回不去的時光……
不可否認,每段婚姻都有再次審視的權利,一場人生總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然而,歲月的腳步是如此匆匆,孩子,他很快就會長大!
即便有再多的不得已,也請善待身後那雙善於覺察的眼睛,如果這場變故在所難免,那麼,在走上法庭之前,請把目光先投注在身後小小的身影上,為稚嫩的心安頓下適宜停靠的港灣,別讓婚姻的狼藉投映在單純的底色上難以抹去。
也許兩個人的硝煙終歸能和解在漫長的時光裡,而孩子,不要成為你心中最憂傷的記憶。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 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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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婦女報(ID:fnb198410)
作者/楊夏
原標題:《兒童節,這個故事寫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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