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完夏天,就會有庸碌過完了一生的感覺,麻木又失望地迎來秋天、冬天、春天。我們不該在去過的地方遊蕩的,我們應該去冒險的,你說對嗎。
七十年代的夏天裡,高家的三個兒女都迎來了自己躁動不安的青春期:
患有腦癱的大哥高衛國,想要擁有正常的友誼和愛情;清淡如菊的大姐高衛紅,熱烈地追求夢想;背負重望卻又時常被忽略的小弟高衛強,只想逃離出生地。
回首漫漫人生路的時候,姐姐高衛紅蹲在菜市場的攤位上哭得直抹眼淚:我曾想過絢爛一生,為何到頭來,一生碌碌,無人愛我?
姐姐的哭聲,不止是她一個人的哭聲,更是一家人的哭聲。他們的哭聲,是對平凡生活的不甘,是未能實現夢想的深深遺憾,更是對青春時光的祭奠。
三人的青春,有著特殊性,那是屬於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方孩子的青春;卻又有著普適性,姐姐的瘋狂和衝動、哥哥的不甘與妥協、弟弟的軟弱和自私,是千千萬萬個青春期孩子與夢想交手時留下的印記。
故事的最後,他們都沒能真正擁有夢想;觀影的人,卻能從中看到青春之殤。
虛無之殤:自我對空虛生活感到不滿,從而構造出飄渺的夢想
在導演顧長衛為數不多的長鏡頭裡,傘兵跳傘算得上一個經典鏡頭:
姐姐穿著白色的長裙,站在那茫茫的野地裡,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明亮的陽光,與雲朵般輕柔的降落傘相映,姐姐看著從空中降落,倏地就笑了。
就因為這樣的驚鴻一瞥,姐姐便開始了瘋狂的逐夢之旅:
她先是偷拿了家裡的錢,去賄賂男傘兵;接著又手工縫紉出一個大大的降落傘,帶著它肆無忌憚地騎行在鬧市區;在降落傘被果子帶走之後,她又義無反顧地跟進小樹林,做好了失去貞潔的準備,只為了帶走那個降落傘。
甚至,極為冷靜地向才見過幾面的相親男子求婚。她說,只要你幫我另找一份自由的工作。
如此偏執又瘋狂,只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產生的念頭。為什麼?
不可否認的是,姐姐從沒有在意過他人的眼光,她最在意的,是家人對自己的幹涉。幼教老師、洗瓶工,諸如此類的無聊工作讓她深感空虛和無聊,就好像生命,只是一天天的重複。
所以她才想要逃離,不僅是逃離出空虛的生活,更是要尋找一個「信仰」,能讓自己飛蛾撲火,能滿足自己的一腔熱血——於是有了當「傘兵」的夢想。
青春期的孩子,往往有著「英雄」之夢:他們不滿於瑣碎的日常,幻想成為非凡之人。這時的「夢想」,於他們而言,只是類似於「信仰」的存在,他們用夢想來儲存自己的傲氣和生機,來換得一點對生活的熱愛。
當「夢想」只是為了「逃離」而存在之時,夢想註定只是一觸即破的泡沫——姐姐的熱愛是「葉公好龍」的熱愛,也就意味著她努力逐夢的方向是錯誤的,是偏離了「傘兵」的本質的。
身心之殤:受害者承受著體膚之痛,施暴者受困於「難言之隱」,再無力追逐夢想
01 受害者的「體外傷」
身為「傻子」的哥哥,夢想是「成為正常人」:他想要正常人的親情、友情、愛情。夢想如此簡單,但對他來說,又是如此艱難:
給弟弟送傘,卻傷害了少年的強烈自尊心,弟弟隨著人潮把他推翻在雨天的泥地裡,拿起雨傘狠狠地朝哥哥紮下去;自己單方面認定張福子是「朋友」,轉眼朋友就以點菸為名往他嘴裡塞了個炮仗;路上看上了一個姑娘,拿著大大的向日葵求愛之時,卻遭遇了姑娘的白眼和張福子的截胡。
他最終選擇了相親,和瘸子姑娘分家出門,不再想著與別人有著更深層的聯繫。他的夢想,死於父母之外的每個人對他加諸的暴力,死於每個人的「歧視」,死於每個人的冷漠。他沒能得到尊重,又何來更進一步地奢望擁有愛呢?
02 施暴者的「心理創傷」
相比於肆意張揚的姐姐和傻傻呆呆的哥哥,弟弟就像個影子,沒什麼存在感——直到,他懷著深深的惡意,對哥哥施暴之時,父母才開始憤怒地正視這個叛逆的孩子。
對弟弟來說,屬於自己的那份父愛和母愛,早就被姐姐和哥哥瓜分了。
青春期的孩子,喜惡還難以遮掩。「大哥」的存在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屬於兄弟的友愛回憶,反而滿滿的都是壓制,日積月累之下,便有了恨。
這樣一個敏感的孩子,從來沒有把夢想說出口,但他所有的「暴力」,都是在為內心的不平衡找一個出口——憑什麼我要成為「隱形人」?憑什麼我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他以倔強而尖銳的肢體語言,訴說著自己的不滿。青春個體想要藉助這種方式,來對抗這個不公的世界,不公的社會秩序。
「飢餓」之殤:不得滿足的欲望,使得「飽腹」成為第一需求,夢想便無足輕重
從頭到尾,青春個體的「欲望」都是被壓抑著的,不被允許的。
01 愛欲
姐姐愛拉手風琴,但她主動與拉手風琴的老人相處,目的卻不在於增長技藝——父母對大哥的偏愛,讓她產生了「被愛」的缺失,她必須在別的地方把這份愛補全。
於是她偽裝出手臂上的抓痕,換得老人的同情與心疼;接著進一步磨著老人做了自己的乾爹;帶著弟弟去找老人,蹭吃也蹭喝,對弟弟說:「他們不愛我們,總有人愛我們。」
那個在電影最開始,憂鬱地拉著手風琴卻不被理解的女孩,早就變成為了得到愛而費盡心機的少女了。要她怎麼沉下心來,去追逐最初又最純粹的夢想?
02 貪慾
哥哥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傻子」,他的「傻」中帶著一絲精明:
他會假裝偶然地轉到母親身邊,說自己母親沒本身,都不能幫兒子找個對象;也會在分糖的時候護住手中的糖,嘿嘿笑著直盯著姐弟兩人手中的糖。他不在乎自己有什麼,但別人手中的,能拿就一定要拿。
對於姐弟倆來說,這樣一個大哥貪得無厭,想把全家的資源傾斜在自己一人身上,卻又對同胞姐妹不帶有一絲關心——這也導致了姐弟倆人的「罪」,她倆深夜溜進大哥的房間,意圖用老鼠藥毒死大哥。
大哥的夢想之一不是親情嗎?但,他用他的貪婪,親手把親情推的遠遠的。這份貪慾在現實和理想中遊走,最終導致了親情的疏離,人性的悲劇。
顧長衛的悲劇美學——把理想毀滅給人看
我們都說,最大的悲劇,是英雄老去,美人遲暮,是誠實者被迫說謊,正直者被迫彎腰,直言者被迫噤聲,理想主義者親眼見到理想破碎。
而《孔雀》的悲劇,在於理想主義者的衝動、妥協和軟弱,在於理想主義者的最終認命。
姐姐沒能成為傘兵,用婚姻做籌碼換來的不是自由,而是另一種虛無的生活;大哥早早放棄了舊愛,拿著向日葵追逐所愛的日子被葬在昨日,他決心忘掉夢想,開始新生活;弟弟的沉默寡言最終變成了玩世不恭,他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提前進入了老年生活。
他們在年少都擁有過夢想,隨著歲月變更,消逝的還有那些蓬勃的生機與活力。
顧長衛的《孔雀》,以一家五口吃飯的場景開頭,又以一家六口吃飯的場景結尾,中間隔了數十年,人也換了幾個。這樣的設置,在暗地裡給影片設定了傷感、懷舊的基調;
在看似圓滿的結局之後,他添了一段有關孔雀的片段:兄妹三人帶著自己的家庭,來動物園看孔雀開屏,誰都沒看到開屏的那一幕。在他們走後,孔雀倏地就展開了自己的尾羽。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孔雀,開屏象徵著夢想。」顧長衛如是說道。影片結尾眾人離開後孔雀卻突然開屏的設置,是一種留白的設置。
悲觀消極者從中看到「錯過」:個體與命運的博弈,最終是沒有勝利可言;積極樂觀者,卻能從中看到:不要灰心,當你覺得沒有希望時,也許正是希望來臨時。
結語:
很多夢想,到頭來,都只是年少夏天時的一場夢。就像是孔雀開屏的一剎那,又像是夏天一瞬的煙火。
人們念念不忘的是遺憾,是不圓滿,卻很少有人去想:我為什麼失敗。
夢想的幻滅,也許有時代的原因,也許可以怪罪於命運,但更多的,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