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王焱和他這張《紅腰帶》專輯的故事,還要從1991年的廣州說起……
這一年,時任「中唱上海」編輯部主任的馮海寧,去廣州參加出版訂貨會。在廣州閒逛時,馮海寧觀察到了一個現象,就是很多車裡都掛著毛主席像。
作為當時國內改革開放的門戶,也是潮流和時尚發源地的城市,這個現象,也讓作為專業音樂出版人的馮海寧,從中預判到了音樂商機。
訂貨會結束後,馮海寧立刻返回上海,並且根據在廣州發現的這個Old-Fashioned現象,向公司提出了一個老歌新唱的想法,即用現代化的節奏,重新演繹那些耳熟能詳的老歌。放到今天,這種想法就是一個唱片企劃的Idea,而這個Idea,也很快得到了中唱上海公司領導的認同。
據說,馮海寧「當時就有一種預感——這盒磁帶一定會走紅」。事實當然證明她是對的,畢竟如果這盒磁帶後來沒有走紅,我今天所講的這個故事,就不成立了……
1991年年底,《紅太陽·毛澤東頌歌·新節奏聯唱》正式上市。專輯採取了A面和B面各15首的聯唱方式,除了李玲玉、孫國慶、範琳琳、屠洪剛四個領銜主唱之外,還有李力、朱樺、景崗山、李小文、無鳴、趙莉等歌手一起參與完成。
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在當時港臺歌手的引進版磁帶,已經慢慢成為國內音像市場銷量主力軍的大環境下,《紅太陽》這盤磁帶竟然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裡,就賣出了300萬張的銷售成績。
由於當時中唱的產品,都是由自己加工、印刷,並不外包製作,因此當時的中唱公司,即使全部機器24小時運轉,也滿足不了各個渠道的訂貨需求,尤其是磁帶的封面印不出來,也導致了專輯的現貨根本供不上來。
由於很多銷售商提不到現貨,也導致有些南方個體戶,在當時直播從上海以零售價5.5的價格進貨。於是不久後,廣州市場上就出現了一批標價15元的《紅太陽》磁帶……
而《紅太陽》這盤磁帶當時的製作成本,才四萬塊,人民幣。
第一盤《紅太陽》發行後,據說最後的銷量是720萬盒。不過在1992年,當「中唱上海」趁熱打鐵推出第二盤的時候,在封面上倒是已經印上了「突破五百萬暢銷音帶」這樣的宣傳語。而再之後,「中唱上海」還繼續推出了三盤《紅太陽》,這個系列最終也在出到第五輯時,才劃上了句號。
現在開始,故事要切換到另一個鏡頭敘述了。
隨著1990年「現代音樂會」在北京的舉行,此前一直處於非公開狀態的中國搖滾樂,終於開始向更大的市場,露出了冰山一角。
之後的1991年,「黑豹」樂隊在香港發行了首張同名專輯。隨後,「唐朝」樂隊、張楚等搖滾樂隊和音樂人,也陸續籤約「滾石唱片」旗下的「魔巖唱片」之「中國火」廠牌。1992年,「呼吸」樂隊被封禁的同名專輯也終於可以發行了。
越來越多的搖滾樂隊,開始蠢蠢欲動了;中國搖滾樂的春天,來了。
在那個時期的音像市場,既有「魔巖唱片」和「大地唱片」這樣的正規軍,也有「青山」系列合輯這樣的雜牌軍,同樣還出現了一些零碎的搖滾類唱片。這其中,侯牧人的《紅色搖滾》(1992)和《我愛你中國》(1993),都是當時流傳比較廣的專輯。
而侯牧人的這兩張專輯,也帶出了一個樂隊,那就是「現代人」樂隊。
1988年,「現代人」樂隊組建於全國總工會文工團。不過,「現代人」樂隊和當時北京那些死磕搖滾的樂隊有點不一樣,他們更接近於現在的音樂工作室,因為他們除了提供演出伴奏服務之外,還參與編曲、電影配樂、唱片錄製,以及當時非常時髦的MIDI製作等工作。
「現代人」樂隊的陣容是這樣的,吉他手孟軍、鼓手張軍、貝司手彭軍,而鍵盤及合成器演奏,則是王焱。簡稱,三軍加三火。
當然,王焱的焱,真正的讀法不是三火,而是衣安厭,yan,第四聲。要知道這個字,不僅老是被讀錯,還會被寫錯,甚至就連《紅腰帶》專輯的內頁,也是錯的。因為王焱,統一被印成了王炎。
而彭軍,是藏族樂手,他的藏族名字叫彭措冀美。雖然,這個名字在《紅色搖滾》裡,不知道為什麼被打成了彭措晉美,以至於後來在很多記錄裡,他就這樣成了彭措晉美。但就像周儉老師再三強調的一樣,「是冀,不是晉,更不是翼」!
1990年開始,「現代人」陸續參加了「為亞運會義演」、「為奧運會義演」和「為希望工程義演」等演出,也開始為潘美辰、高明駿等港臺地區歌手的大陸地區演唱會進行伴奏。
與此同時,「現代人」樂隊不僅從「為希望工程義演」活動,就開始和侯牧人合作,也隨後參與了《紅色搖滾》和《我愛你中國》兩張專輯的錄製。至少在那個年代,「現代人」和侯牧人這兩個名字,是被捆綁在一起了,以至於很多人一直以為侯牧人是「現代人」樂隊的主唱。
現在想想,如果不是與侯牧人的合作,「現代人」樂隊在中國搖滾樂歷史上,恐怕會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即他們很有可能成為一支沒有主唱、也沒有自己的專輯,只有一個樂隊的名字,以及為他人伴奏、製作等履歷的樂隊。
沒有主唱的樂隊這一點,就很可怕了。
但實際上,「現代人」樂隊從一開始,也有過擁有一個好主唱的機會。假設當時他們能招募這位歌手加入樂隊,至少「現代人」樂隊的歷史將會改寫,甚至出現在「90現代音樂會」,也是有可能的事兒。
那還是在1988年,「現代人」樂隊剛到全總文工團的時候。某天,吉他手孟軍說會帶一個朋友過來玩,一報名字,貝司手激動了,因為這明顯是一個萌萌噠的女生名字。
不過,直到這位朋友亮相於眾人面前,大家才發現,這個朋友原來是個男的,而這個男的,就是張萌萌。
當時的張萌萌,已經有了一些自己的作品,也有組樂隊搞搖滾的想法,只可惜「現代人」樂隊本著「多個人多張嘴」的傳統思想,就沒有留下這位既能唱、又有作品的歌手。要知道當時「黑豹」樂隊之所以錯過「90現代音樂會」,就是因為缺少自己的作品,或者作品不夠成熟。
而後來,張萌萌去了南方發展,甚至還最早扛起了南方搖滾的大旗。這個故事,我在《Come On Baby》這張專輯裡略有敘述,這裡就不多說了。
好在有侯牧人的兩張專輯,幫著「現代人」混了一個名字熟。而之後,「現代人」樂隊又和劉彤合作了專輯《俗人》,也正是因為這張專輯,讓王焱和「紅太陽」扯上了關係。
《俗人》這張專輯緊接著《某某人》發行,可以說是國內第二張Rap作品輯,但在影響力上,還是不如《某某人》。畢竟《某某人》這張專輯,出現了謝東的《笑臉》這樣的爆款單曲。
《俗人》這張專輯的企劃、製作和監製,是當時「中唱上海」的音樂人劉暢,也正是這次的合作,讓他發現了一個會寫歌的鍵盤手才是一個好歌手的王焱。
考慮到當時「紅太陽」系列,已經在市場打出了知名度,而這個時候更需要對於市場的趁熱打鐵,以及深度的開發,在馮海寧的牽頭、劉暢和王焱的協力下,「中唱上海」也正式成立了「紅太陽音樂製作室」,而王焱則成為了製作室的首位籤約音樂人。
於是,就有了1993年的這張《紅腰帶》專輯。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中國大陸區的流行樂壇,雖然94新生代還沒有全面鋪開,但卻已經形成了北京和廣州兩個音樂重鎮。前者作為文化中心,不用多做介紹。而後者依靠毗鄰香港,再加上改革開放前沿陣地的優勢,很快引入港臺地區的籤約制模式,並開始大規模的造星工程,隨著毛寧、楊鈺瑩等歌手的出現,嶺南流行樂版塊也很快形成。
這個時候,作為中國流行音樂史上曾經最中心地帶的上海,顯然有點尷尬。雖然改革開放後也陸續出現了沈小岑、張行、毛阿敏、仲小萍(霍尊的母親)、肖雅、朱楓等等優秀的歌手,但卻始終沒有形成像廣州那樣具有造星機制的產業生態。更缺乏北京這樣從創作到製作到演出,尤其是更多原創音樂與音樂產業的對接生態。
而「紅太陽音樂製作室」的成立,至少在94新生代時期的中國流行音樂史上,多少也能讓上海樂壇留下一席之地。不過,加上稍後出現的上海本土音樂人李泉,在近三十幾年的中國流行音樂史上,海派流行樂與它歷史上「國語時代曲」的驕人成績,以及它的經濟地位相比,始終還是有點不太匹配的。
還是先請「上海隊」的王焱出場,當然,王焱其實並不是上海人,倒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王焱,出生於北京,滿族。據說他的嫡親姑太太,就是末代皇帝溥儀的乳母。從這點上來講,他也是帶點皇氣的人。
《紅腰帶》是王焱的首張個人創作專輯,曾經「現代人」樂隊的鍵盤手,就這樣橫空出世成了一個歌手。而且,幹得還相當不錯。
作為一個此前已經有過大量伴奏和製作經驗的音樂人,王焱在《紅腰帶》這張專輯裡所呈現的,恰恰就是視野。十首作品,風格各異,在那個對於好歌曲的認定,主要還集中在旋律好聽、歌詞感性的時代,王焱卻已經做出了一張音樂性很強的原創專輯。
民謠風格的《北京TAXI》和《飛翔空間》,民歌小調般的《想》,金屬搖滾的《紅腰帶》,爵士布魯斯的《越來越糟糕》,男女對唱的《想著你》,頗有英式New Wave舞曲氣質的《媽媽在呼喚》,雷鬼節奏的《一塊糖》,以及八十年代美國電臺情歌味道的《不再挽留》等等,幾乎每首歌曲,王焱都會換種風格玩耍。
不過,和那種工業化的多元音樂並不一樣,至少王焱的歌曲創作主體,還是充滿了靈氣、活潑和生動,甚至用現在話來講,腦洞還比較大。並不僅僅只是情歌,或者當時比較流行的傷春悲秋的文藝範兒,以及對什麼都不滿意的搖滾範兒。王焱在《紅腰帶》裡的創作,主題還是挺多樣的,而且比較市井化,一點兒都不裝。
這其中,《北京TAXI》據說是他當年花了兩千塊錢求來的作品。這兩千塊幹啥用了?就是打車,通過打車和司機胡侃,就像是深入生活的採風,由此搜集了大量的素材,並且創作了這首作品。
這首歌曲在當時也成為了很多針對的哥群體的電臺節目,常常會用到的BGM,甚至是片頭曲。「風裡來,雨裡去,掙點錢你可不容易」這句話,到現在,依然戳心。
而「北京飯店正在蓋著新樓」這一句,也導致我至今每每路過北京飯店時,都會被這首歌找出來聽一下。
音樂,就是這麼神奇的東西,它是氣味、它是味覺,它也可以是時間,和地點。
愛老師又文藝了。Keep On……
《想》這首歌裡,有一段非常悠揚的笛子,來自於當時的青年笛子演奏家戴亞。和楊樂的口琴一樣,戴亞的笛子,也是那個年代很多配置笛子的流行歌曲中,大概率的一種選擇。
說起戴亞,也想起了自己的一個故事。九十年代中期組建樂隊的時候,因為同樣認識一個也是吹笛子的朋友,就想著也把他拉進夥,無奈這位朋友對於高雅藝術和遠大前程的追求,顯然遠遠超過了我們這種朋克小青年不著四六的理想,於是只能不了了之。
而這位吹笛子的朋友,叫吳良松,他是戴亞的師弟,他們也都是「江南笛王」趙松庭的弟子。
《想著你》則是王焱和肖嬋娟的一首作品。後者是創作《難忘今宵》和《絨花》等作品的音樂家王酩的弟子,不過肖嬋娟在樂壇留下的作品倒是不多,反正我知道的只有這首合唱曲。但她獨創的「捧、抱、甩、拔」肢體歌唱法,在業界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
當然,對於這首作品來講,當時只是覺得好聽且有對話感,沒想到的是,王焱很快寫出了第二首這種格式的作品,更因此成為了他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
那首歌就是《我聽過你的歌》,女聲是何影,當時是王焱的小歌迷。而這首歌曲,也收錄在王焱的第二張專輯《哪一天能擁有你》裡。
據說,《紅腰帶》這張專輯只用了一天半就錄完了。當然,這種事也確實是王焱幹得出來的。當年的他,曾經在青島歌迷見面會上,當場將歌迷寫的歌詞,即時譜上了曲。也在復旦大學,用15分鐘就為一位學生創作的歌曲,完成了編曲配器。
也正是這個錄音速度,讓當時王焱的一位歌手朋友,忍不住打電話「罵」他。因為這位朋友的老闆聽說有一位叫王焱的歌手,竟然只花了一天半就完成了錄音,所以他希望自己的歌手,也能夠儘快完成專輯的錄音,減少棚時、節省費用。
而這位老闆還是比較善良的,他為自己歌手開出的棚時,整整比王焱多出了一倍——多達三天!
這位歌手的名字,就不提了。你一定要問我,我就會說我忘了。
現在讓我們算一筆經濟帳。《紅腰帶》這張專輯,當時包括了製作費、宣傳費和MTV的拍攝,總共花費了七、八萬,人民幣,考慮到後來上百萬的銷量,簡直是音樂行業裡「一張專輯如何賺大錢」的典範。
當然,《紅腰帶》這張專輯的低成本,至少從製作層面,也和MIDI製作有關係。也是因為MIDI製作,整張專輯沒用貝司手,也沒用鼓手,更不用說特別燒錢的弦樂配置了。像《紅腰帶》前奏所採用的《天鵝湖》片斷,那種聽起來像弦樂的東西,用的就是MIDI製作的。
當然,從另一個層面來講,這種省錢的MIDI,確實讓音樂質感有所下降,如果當時能夠用真樂隊,這張專輯的音樂質感無疑會上升許多。就像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嶺南音樂那樣,如今再回味那些經典歌曲,最拖後腿的,就是編曲了。
畢竟,真實樂器的演奏,就像很多手工業產品一樣,越老越香,而電腦製作因為技術不斷進步的原因,音色節奏等很容易就會被時代淘汰。
這張專輯的MIDI製作人,叫阿羅。這個名字,大家很陌生,但說起「阿里郎」組合,大家都知道。對的,阿羅就是「阿里郎」組合背後的……那個男人,所以也被稱為「阿里郎之父」。
另一個吉他手劉林,就不用多做介紹了。在九十年代,劉林可以說是北京最著名的職業吉他手,甚至從職業吉他手的角度來看,「北劉林、南撈仔」,更符合當時流行音樂領域高水準吉他手的一種描述。
而高水準這個標準,主要是指錄製作品的數量,以及風格的多元化程度。比如在《紅腰帶》這張專輯裡,《越來越糟糕》裡的布魯斯Solo,《紅腰帶》裡的重金屬風格,以及《飛翔空間》這樣的箱琴編配,劉林就都玩的得心應手。這,也是一個職業吉他手必須具備的素質。
最後,要感謝為本文提供文字和圖片素材的周儉老師。周儉老師和翟翊老師,至少在中國搖滾圈裡,是最有名的兩位「破爛王」,他們一個收集大量破書、破報紙和破雜誌,另一個只要是和音樂有關的東西,都收。
如果有朝一日成立中國搖滾博物館,希望他們一個是館長,一個是書記。而我,希望他們能讓我主抓婦女工作。
夢想,總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