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資鑫
你住江中遊,我住江之尾。武漢與揚州的親緣,源遠流長。揚州援湖北醫療隊隊員陸續回到了揚州,他們像春燕帶來了遠方的好消息。揚州人民熱情期盼,黃鶴樓下的你,何日再下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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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下揚州」,不是揚州與武漢的約定嗎?這約定已然1293年了!還記得嗎?開元十四年(726),26歲的李白走天下的首選地,便是揚州。盛唐揚州,第一等繁華,第一等富庶,第一等風流,李白迷戀了!第二年就慫恿湖北襄陽大詩人、也是他的大媒人——比他大12歲的孟浩然也作揚州破冰之旅。於是便有了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的絕世麗句,也才有了孟浩然「宿揚子津、渡揚子江、寄廣陵、還揚州」的千古漫遊。
感謝大唐詩仙的牽線,一位湖北詩人與一座淮左詩城,就這般牽手了,這是湖北與揚州的牽手,在唐詩中,也許是第一次;而在歷史中,已然無數次了。至遲可上溯春秋末期,揚州城在孕育分娩期幸遇了一位恩公,天工作巧,居然也是湖北人,籍貫監利,名叫伍子胥!
這伍子胥原是楚國名將伍舉的後裔,其父兄因遭楚平王迫害致死,伍子胥為免斬草除根之禍,也為復仇遂亡命東奔,傳說他一夜白了少年頭闖出昭關之後,逃至揚州西端儀徵段長江邊時,楚軍迫近,前有江阻,後有追兵,生死關頭,一當地馮姓浣紗女出手搭救,讓他躲進蘆葦叢中,同時騙走楚兵。險狀消除,這位浣紗女為了保持名節,更為了免除伍子胥後顧之憂,毅然投入滔滔長江香消玉隕!在這位大義的揚州普通女子面前,伍子胥跪倒哭拜,英雄淚飛大江邊!後首伍子胥感浣紗女救命大恩,特地買雞祭祀,這地兒叫留雞山,他南渡的江岸叫胥浦,至今仍存。伍子胥投身吳國後,輸送楚國先進文化,輔佐兩代吳王興邦,原本借兵復仇之圖,無意卻成了開發東南之舉。
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為討伐齊國,爭霸中原,西進我們這方寶地築邗城,以要塞屯兵;開邗溝,以運送軍需,但在客觀上卻掀開了揚州建城史第一頁。作為吳王夫差的首席國師,第一謀略大臣,伍子胥是否伴王左右,未見史載,但是,由吳國水上陸戰隊帶進揚州的栽稻、種桑、鑄銅、冶鐵、造船、制陶、紡織、城建經驗中,無不凝聚著伍子胥的傳授心血,無不珍藏著楚人的技藝成果,無不是吳楚文化的結晶。也就是說,揚州城從呱呱墜地第一天起,吮吸的便是吳楚文化的融和乳汁。更何況,其後50年間,揚州之地曾經歷了一個戲劇化的歷史輪迴,越滅吳,地屬越;而公元前334年楚又滅越,揚州這地界兒就歸楚了,15年後楚懷王又在邗城基礎上築廣陵城,這是「廣陵」之名首次亮相於世。是故,論家將揚州文化源頭定位於「楚尾吳頭」,恐不為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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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擁有同一條母親河的揚州與武漢,便用同一根長江紐帶,連接起揚鄂情緣,綿延千年。儘管,一座月城,秀水秀湖秀揚州;一座江城,大江大河大武漢,兩座城市風格迥異,兩個地域人群個性有別,但本質一致,品格相同。這是我30年前五進武漢的切身感受:
第一次,我在湖南瀟湘電影廠改定《天國恩仇》劇本,返程繞道武漢遊,一文友領我看了號稱「京劇之母」的漢劇,我感嘆了,武漢不虧是大角兒滿臺的戲碼頭,同時也想起乾隆年四大徽班從揚州出發進京為高宗祝壽,進而誕生京劇被稱為「京劇搖籃」事;武漢黃陂出了老生鼻祖七代譚門,揚州府屬泰州就遙相呼應出了四大名旦梅派伶王;有緣人總是多相會,被譽為同治光緒年間十三位京昆表演藝術家的「同光十三絕」中,不但有揚州的青衣梅巧玲、武丑楊鳴玉、徽班領袖程長庚,還有武漢大名鼎鼎「小叫天」的譚鑫培,機緣巧合的兩塊京劇聖地!由此我感受到了藝術的揚鄂情緣。
第二次,我為參加全國水滸理論研討會赴武漢,有趣的是,水滸作者施耐庵是揚州興化人,水滸原型故事發生在揚州裡下河,而與水滸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武漢卻紮下了水學研究會大本營,我欽嘆了,這是怎樣的文學擔當?其後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水滸爭鳴》發表了我——一個來自揚州的名不見經傳的業餘作者的兩篇論文,而成為本人拙著《水滸與武打藝術》的發軔之源,由此我感受到了文化的揚鄂情緣。
第三次,我代表揚州市金屬材料公司出差武漢鋼鐵公司,我驚嘆了,為15萬英雄工人組構的巨無霸鋼城,為鋼水飛濺的華中大工業氣派,為助陣的九省通衢大鐵路大港口大機場;也為改革開放之初,正是多虧了武鋼工人老大哥慷慨支援了緊俏的板材,儀徵才可能開出現代製造業的奠基之作——黎明牌汽車,錦上添花固然好,雪中送炭更可貴,由此我感受到了經濟的揚鄂情緣。
第四次,我瞻仰了武漢地標建築海關大樓,猛然,我想起了咱揚州號稱「江南孤例」的寄嘯山莊,又叫何園,園主人恰恰來自武漢,他就是清光緒年光祿大夫、一品大員、湖北按察使何芷舠。這位何芷舠與湖北感情太深了,他先後在湖北主辦過軍需局、代理過鹽法道、補任過督糧道、接任過漢口、黃岡、德安三地區道臺,期間就主宰過這座海關大樓——兼任了負責對漢口海關進行督察的「江漢關監督」。武漢是1858年強迫籤訂的《天津條約》規定增開的十處通商口岸之一,何芷舠作為主事通商口岸的愛國官員,在朝廷腐敗無能的背景下,本著愛國主義正義感,為了維護國家尊嚴,爭取海關權益,抗議列強欺凌,不得已於光緒九年(1883)便掛冠辭職,那年他才當壯年49歲。
而他的歸隱地不是安徽望江老家,卻選擇了十年一覺夢的揚州,他奉獻給揚州的,不僅是雜糅傳統與西式風情的晚清第一名園,以表達他沉鬱悲涼的心境和寄傲舒嘯的情態;而且傳遞了武漢自鹹豐年開埠後的社會進程信息和改革理念,以及號稱「東方芝加哥」的恢弘。這為古城揚州封閉的視野天幕,帶來了一線近代化曙光。揚州與武漢,從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由此我感受到了人文的揚鄂情緣。
第五次,我參觀了武漢「二七」紀念堂。我十分自豪地看到了爆發在1923年漢口的那場震驚中外的京漢鐵路二七大罷工中,那位面對反動軍警槍口,緊緊護衛在京漢鐵路總工會江岸委員長林祥謙、大律師施洋身邊的猛將,正是我們的揚州老鄉——他就是手持鐵棍、高舉大旗的糾察團團長曾玉良!曾玉良是揚州北郊邗江槐泗人。生於1886年,曾氏兄弟姐妹七人,他排行第三。青少年時,家境貧寒,父親和哥哥都以佃農打魚為生,他以鐵匠為業,肌肉強壯,身材結實,而且自幼習武,練就一身揚州功夫,擅長雙錘並鐵棍法,舞動起來呼呼生風,凜凜生威。
1906年,他經人介紹到湖北省漢陽兵工廠當工人。他秉性耿直,豪放熱情,不畏強暴,愛包打不平,又會武術,一派古代豪俠遺風,還會哼揚州戲,拉二胡,工友們稱他是能文能武的曾鐵匠。辛亥革命後,他和林祥謙、楊榮伍分別被江岸機務大廠工人推選為江蘇、江西、浙江「三江幫」、福建幫、湖江幫的頭佬,多次為了爭取工人生存權利,與法國廠長杜拉克較量,與監工鬥爭。1914年,他改名入了江岸機廠。1921年9月,領導工人運動的機關——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武漢分部成立,曾玉良積極投身工人運動。1922年,京漢鐵路總工會江岸分會在老君殿成立,曾玉良因為勇敢剛強,被選為糾察團副團長,上任之後,他選拔年輕力壯者組成糾察團,訓練出一支工人自己的武裝力量。自此,他與大律師施洋成為共產黨員工人領袖林祥謙一文一武左右手。
1923年2月4日,一場三萬多工人參加的京漢鐵路總同盟政治大罷工爆發了!三小時內,全線客貨軍車全部停駛,長達1200公裡的京漢線陷於癱瘓!曾玉良帶領糾察團員,臂帶紅袖章,手拿齊眉棍,站崗巡邏,警示鐵路,維持秩序,保衛罷工。2月7日,反動軍閥兩營全副武裝,亮起屠刀,屠殺工人!林祥謙和60名工人被捕,曾玉良揮舞團旗大聲喊:「爭生存,爭自由,爭人權!衝呀!」高舉鐵棍榔頭,猛虎一般衝向敵人!這是一場血色無極的殘酷廝殺!最後他中彈倒地,壯烈犧牲。揚州漢子倒在了江漢大地,雖魂歸揚州龍尾田安葬,但是,他的雄姿定格在電影《風暴》中,他的事跡記載在武漢工團《二七工仇》中,他用熱血將揚州與武漢連在了一起!揚州與武漢的交流與融合是相互的,血染的風採讓我感受到了革命的揚鄂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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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與武漢,就是鑲嵌長江之濱的兩顆明珠,其實只要稍稍比較,就會看到蜀岡三峰與龜蛇二山的相峙,瘦西湖與湯遜湖的相通,仙鶴寺與黃鶴樓的相望,梅花書院與嶽麓書院的相映,教場牌匾「我武惟揚」與貢院牌樓「惟楚有材」的相盛,元末吳王張士誠義軍與漢王陳友諒義軍的相雄,熊成基安慶起義與辛亥首義的相連,中國第一懸索橋潤揚大橋與長江第一橋武漢大橋的相應,揚州評話與湖北評書的相惜,揚繡與漢繡的相融,東關街與漢正街的相萃,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與早嘗戶部巷、夜吃吉慶街的相諧……一江春水向東流,流走的是歲月,流不走的是情緣。這正印證了,君住長江中,我住長江尾;同飲一江水,同是一家人。
所以,在這個春天,在江畔,當疫情在武漢爆發,打斷骨頭連著筋,揚州豈能作壁上觀?危難當頭,抗禦毒魔,這是考驗我們真情緣的時候,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同呼吸」成了我們與武漢共患難的最酷壯舉,揚州兒女匯入全國援鄂洪流,用烙印「五亭」標誌的白衣鐵臂,緊挽武漢,用我們的「血肉」共築新的長城。有道是板蕩識英雄,烈火煉真金,這不止是情緣相通,更是生死與共!
戰疫總會落定,江城亦會解封。三月年年,煙花飄飄,真情伴你走,春色為你留,我的楚地「故人」,當你再下揚州,極目大江浩浩流水長,感喟人生代代無窮已,我們會沉下心來思考同一個哲學命題嗎?人類該如何共處於地球?人類該如何與地球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