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小鎮
黛黛在一個萬物復甦的春天甦醒。大片的光亮刺入眼帘,她茫然無措的直起身子四處張望。那是片山花遍地的曠野,大地上長滿青色的草芽和嫩黃的野花,而她自己正渾身赤裸坐在一尊北魏水月觀音石雕下。
春風似乎從千裡之外的遠方吹來,又悄然消失曠野。黛黛仰望天空,思索著自己是否來到時間的盡頭。
「或許誰都無法追溯曠野和形成和消失,正如我們無法追溯時間。」
一個青年男子突然出現在曠野裡,還對黛黛說了奇怪的話。黛黛嚇了一跳,她驚慌失措的看向那個男子。那男子相貌平平,雙眼正不受控制的在黛黛身上流連。黛黛感到難堪,她立刻站起,毫不猶豫的躲在了水月觀音的背後。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那男子把自己的外套脫給黛黛,低著頭道歉:「很抱歉。」
黛黛接過衣服披在身上,有些尷尬的問男人這是什麼地方。男人說:「這裡是風停下來的地方。」
然後男人自顧自的介紹自己,他叫子夫,不是壞人。他是附近紅塵小鎮裡的居民,以打漁為生。為給自己帶來好運,他每天中午都會來曠野清洗觀音像。
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子夫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問黛黛黛黛:「這裡有個傳說,傳說中背叛巴比倫的人會一無所有的來到曠野。你背叛了巴比倫?」
黛黛傷感的說:「是啊,我帶著眼淚在巴比倫流浪,巴比倫卻沒有和我一起下流淚。」
「這的確令人傷感」子夫惋惜的說。他拿出塊毛巾開始擦拭觀音像,邊擦邊和黛黛閒聊:「不過人生就是這樣,我們不能強迫他人臣服於有邊界的情感。總有人會做欲望的子民,最終被罪惡俘虜。」
他順便告訴黛黛:小鎮管理處於有專門規定;外來人口只要認同這裡的法規律令,就能享受救助,而且還能和當地人一樣工作、結婚。他今天正好有時間可以帶她去小鎮管理處!
黛黛喜出望外,滿臉堆笑的煩請子夫現在就帶自己去紅塵小鎮。
子夫一悵然的說:「當一個女人陷入絕境,男人就會變成她最後的出路。哪怕這條路通往的是一座安穩的牢籠。」
黛黛無地自容,子夫再次向她道歉:「為您效勞是我的榮幸。只是離開曠野進入紅塵,就會變成凡夫俗子。如果你願意,我更想和你生活在曠野裡」。
黛黛謝絕了子夫的提議。子夫沉默了一小會,從包裹裡拿出件大衣,遞給黛黛:「這原本是拿給觀音避風的,我再去給你找雙鞋子。」說完,子夫頭也不抬的跑出曠野。
黛黛換掉子夫的外套,披上大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她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天和地都知道,菩薩和風也知道,她只能相信子夫,哪怕他是個騙子。
這隱匿於心的秘密,就這樣坦誠在天地之間。她似乎聽見有人在竊竊私:黛黛一無所有的來到紅塵,卻不願在水月觀音的曠野裡駐足。她終將跨過時間的溪流,走到常人難以企及的絕高之境。
子夫重新出現在曠野的那一刻,春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黛黛看著子夫身後的天光雲影,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子夫手上拎著一雙小皮鞋,平底坡跟樣式。黛黛不好意思的接過,並向子夫承諾領了救助金後就會還他的。
黛黛收拾停當後和子夫離開了曠野。
進入小鎮後,子夫徑直帶她去見了鎮長裡昂。裡昂是個高個子黑皮膚的中年男人,黛黛正式向裡昂介紹了自己。她說自己是個流浪漢,偶然走到這裡,想在小鎮安家。
裡昂情緒激動:「歡迎你來到紅塵小鎮。恕我直言,您不但不像流浪漢,反而更像一位流亡的公主。您不願坦誠也沒關係,畢竟誰都有不願意告訴他人的往事。但有一件事我必須事先說明,這裡時間總是過的飛快,你會很快衰老。不過有結婚儀式的時候,時間就會慢下來,所以紅塵裡的人最喜歡結婚」。
黛黛沒有片刻猶豫,她說:「我很開心可以在紅塵安家,人都是紅塵過客,我不介意時光匆匆」。
裡昂見黛黛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便風風火火的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很榮幸紅塵小鎮能得到外鄉人的青睞,那說明這裡是世外桃源。請你們稍等片刻,我去給你辦理相關手續。當然還有一筆救助金!」裡昂走後子夫朝黛黛聳肩,頗為無奈的告訴黛黛;裡昂這人就是這樣熱情又直接。
在子夫的幫助下,黛黛順利的在紅塵安頓下來。裡昂介紹她到一家圖書館工作,在那裡她查了紅塵的相關資料。有一本書上說「一入紅塵歲月催」,還有一本書上說,紅塵小鎮的人都會死在各種意外事件中。
工作之餘,子夫會帶著黛黛泛舟江中,看夕陽晚景。幾個月後子夫和黛黛求婚,他當時說,生命短暫又無常。
裡昂將黛黛結婚的消息傳的小鎮人盡皆知。婚禮當天,小鎮裡所有的人都來參加黛黛的婚宴。
時間果然慢了下來。風輕輕柔柔的吹,雲懶懶散散的堆在天上,天空蔚藍好像大海一樣。當她的丈夫牽起她的手時,一束陽光正好打在他們倆的手上,閃出幾個柔和明亮的光點。在場的人無不嘖嘖稱奇。所有的人都靜止在原地,慢慢的呼吸著空氣,笑容越來越明媚。當中有個紳士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那搶命一樣的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啊?」
她和她的丈夫相互微笑致意,沉浸在這天賜的幸福時光中,久久沒有回神。
婚禮過後,時間恢復如初,她和她的丈夫迅速衰老了。又過了小半年,她的丈夫消失在了無聲的時光中。那是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她的丈夫預感到時光將盡,迅速提筆寫下遺囑……等她一覺醒來,她的丈夫早已化成塵埃,無處尋覓。
她怔怔坐在床邊,大腦一片空白,手一遍一遍的摩挲著丈夫留給她的信:「時光流逝不待人」。
裡昂幫著黛黛處理了子夫的後事。他那時已經白髮蒼蒼,滿臉皺紋。他在子夫的追悼會上安慰黛黛;一個人能在自己匆忙的一生中獲得愛情,已經足夠幸運,甚至可以稱的上圓滿了。他還說他預感到自己生命將近,他希望黛黛快樂。最後他建議黛黛去瑤山修養幾天。
瑤山是紅塵最美的地方。書中記載自亙古以來,瑤山居民和紅塵居民關係十分複雜,他們同出一脈,連長相都十分相似。但不知為什麼,兩地居民幾乎從不來往!
黛黛本不打算去瑤山。子夫去世後,她就繼承了子夫的遺產:一座房子,一條小船,偶爾她也會開船去江裡打魚。
一天黛黛躺在小船裡曬太陽,船隨水漂流,小船停在了瑤山腳下。黛黛棄舟登岸,信步而行。
瑤山上雲霧靉靆,氣候溫潤。生長著很多珍奇的花草,承載遠古記憶的古木直衝霄漢。
在看到塵埃一瞬間,她腦子像是停止了工作,遠古的記憶電光火石般的在她的大腦閃現。她和塵埃是雙胞胎,很多年前她們離開故鄉後就失散在茫茫人海。她也找過塵埃幾年,後來時光像水一樣衝刷了一切。她也就漸漸忘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塵埃。
黛黛倚在一棵大樹上看著不遠處的塵埃。塵埃正值妙齡卻身著白色長衫,脖子上掛著念珠,在一棵巨大的海棠樹下結跏跌坐,雙目緊閉。黛黛心中疑慮重重。塵埃離開故鄉後去了何方;有沒有找過自己;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正在她滿腹糾結的時候,塵埃起身走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嗨,黛黛」。
似是近鄉情怯,黛黛有些尷尬的說:「真是很抱歉,我剛走神了。我是說我在想,你怎麼會在這裡,這麼多年你都去了過哪裡。你看,我頭髮都白了,皺紋也有了,你還是那麼年輕」。
塵埃一手拉住黛黛坐在樹下,一手撥動念珠,她緩緩開口,告訴黛黛離開故鄉後她就到了這裡,既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黛黛滿心羨慕的說:「能在這樣美的山中渡過悠悠歲月,真是幸運」。
黛黛還告訴塵埃,她在紅塵安家了。有一座房子和一條小船,想邀請塵埃同住。塵埃拒絕了並說:「生命是孤獨的。」
「可我快死了」,黛黛聲音顫抖,「紅塵中的所有人都會死在各種意外裡,我已經活的太久,生命快要到盡頭了。」
蒼老的聲線攀著微風瞬間傳遍了瑤山,瑤山輕微的晃動起來。
塵埃一臉悲憫,略帶傷感的跟黛黛說:「黛黛,所有的人來到紅塵都帶著美好的期盼。然而時間是無情的,每一個人都註定要用盡一生走向死亡。當死亡來臨時,就只有眼淚相伴。黛黛,一入紅塵,誰都是時間的俘虜。」
瑤山在塵埃的話中停止晃動。黛黛神情悽楚,她說在巴比倫和紅塵,她確實時時刻刻在思考死亡,並因此憂傷滿懷。
塵埃低低嘆出一口氣:「巴比倫早就塵封在歷史中。你去的那個巴比倫,真正的名字叫『夢』。你第一次進入暗夜之城,『夢』境就已經塌了。」
黛黛恍然大悟,自嘲道:「怪不得我會在那裡當公主呢。」她又有些嗔怪的看向塵埃:「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找我,為什麼要我踏過萬水千山來找你?」
「黛黛,世上有些事比夢更加虛幻不實。」塵埃握住黛黛的手,眼含淚光:可它們卻是真實的。就好像巴比倫是假的,而你卻是真的一樣。你早就把我們的故鄉忘了,把我也忘了」。
黛黛低下頭:「塵埃,我的確忘了很多事情。也許你真的找過我,但我不記得了,我們扯平吧。」
塵埃聞言柳眉倒豎,怒目圓睜。皮膚由白色變成青色,白衫覆上了一層冰花。黛黛難以置信的看著塵埃,塵埃拽她著她的胳膊說:「黛黛,你要趕在死之前去雪山。到了哪裡,你就能記起我們的家鄉,想起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們家鄉的夜空有一片瑰麗的星雲。」塵埃臉上青筋暴起,神情癲狂。
「可是星星太高了,我們太渺小了,塵埃。」黛黛肝腸寸斷的說。
塵埃怒不可遏:「可你若是為紅塵流過一滴眼淚,就該明白這一切皆是虛妄。你唯一該做的就是回到我們的家鄉」。
說完塵埃閉上眼睛,青筋平復,皮膚恢復原色。她衣衫上的冰花也開始融化。
黛黛茫然無措的看著塵埃。塵埃的領口吹出一絲輕風,飛到黛黛心裡,留下一句話:「黛黛,時光匆匆,你我甚至都沒時間重新認識」。
黛黛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她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紅塵一夢,時光如流水淌過。她不是曠野裡的水月觀音,也不是藏在時光背面的塵埃。她會痛、會老、會死,然後變成一捧黃土,成為天地間一個永遠無法探尋的秘密。
黛黛哭了很久。塵埃身上的冰花在黛黛的哭聲中完全融化,升起白霧。塵埃一動不動坐在樹下,雙手合十,雙目緊閉。海棠花飄飄灑灑的落在她身旁,沒有一朵粘在她身上;陽光透過層層密密的枝杈,似薄霧一樣罩住塵埃。塵埃周身閃出柔和明亮的光芒,最後和陽光融為一體,悄然圓寂。黛黛看著空蕩蕩的山谷,心想:也許塵埃從未來過這塵世。
那真是令人傷感——自瑤山回來後,黛黛總是這樣自言自語。她的精神已經崩潰,體力也在不斷下降。
等她情緒稍微平復,她才發現小鎮裡每個人都心事重重,一臉凝重。詢問之下得知鎮長裡昂消失了。居民和她說:「裡昂也許是去了瑤山,也許死在了時間的夾縫。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滾滾紅塵,諸行無常」!
諸行無常——黛黛不斷的咀嚼這四個字,心中的悲傷愈加濃烈。她想也許她真的應該考慮下塵埃的提議;離開紅塵回到故鄉。
終於在一個傍晚,夕陽斜暉鋪陳天地,雲霞蒸蔚。大而空的天空,飛過幾隻白鳥,天空沒有它們的巢穴。
黛黛像故事中的小人物,在恢宏的背景中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離開了紅塵。
黛黛之奇幻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