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笨
編輯:木村拓周
如果你有關注一些電影相關的垂直媒體,那你恐怕早就已經看了不少有關海南島國際電影節的吐槽了。
說得狠的,直接給海南電影節冠上了「國內最差電影節」的稱號,留點面子的,也會多多少少提到那些問題:主會場海棠灣萬達影城甲醛超標、交通和飲食十分不便以及稍顯隨意和混亂的排片、撤片。以至於在出發前看到這些吐槽的我,專門往行李箱裡塞了三包泡麵和兩個 N95口罩。
沒必要再去重複這些已經被確認的事實性吐槽,它們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紓解身處其中的人的情緒,但對於不在現場的人,它們更像是一種隔岸觀火。
跑了兩年電影節,各種信息與感受一直在提醒我,電影節實際上是一項非常小眾的活動。對於我們這些有著優勢條件,同時還算熱愛電影的人來說,參加電影節的確是一種季節性的標識,給這一年的電影生活釘上一個個節點。
但如果說在大城市的年輕人準時盯著購票 APP ,搶幾張費裡尼百年誕辰紀念放映或者義大利電影大師展電影票,已經是很「難」;那舟車勞頓地趕到平遙、西寧乃至海南專門看幾場電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個稱得上奢侈的選擇。
電影節和地方文旅產業綁定的操作方法,有時會令你產生一種電影已經變成了某地「城市名片」的錯覺。通常來說,這種錯覺會在你到達當地時就被迅速消解。
今年海南電影節的舉辦地從市區便利的紅樹林度假中心換到了遙遠的海棠灣,於是也被人戲稱為海棠灣電影節。我住的那家酒店,在電影節期間正在舉辦賓利的品牌活動,每天大量衣著光鮮的人圍著價值不菲的汽車出出入入,存在感遠超電影節本身。
電影媒體「陀螺電影」透露過,今年海南電影節之所以搬離紅樹林,是因為組委會至今沒能跟紅樹林度假世界結算去年電影節的所有款項。而同樣的時間,三亞車展正在那裡舉辦,對場地方來說,這顯然是一門更好的生意。畢竟坐在計程車上,聽著電臺廣播裡主持人不斷重複沃爾沃全系降價6萬塊起,連我這個買不起車的外地人都有點心動。
這不是去海南參加電影節獨有的幻滅感。我清楚地記得我剛到平遙參加影展的那個下午,許多逛完了古城的老人正在城門前熱熱鬧鬧地集合,他們屬於來自全國各地的一個個旅遊團,那天正值平遙古城不收門票的工作日,影評人海老鼠早就給這種影展現象定過調了,「電影不出電影宮」。
甚至是已經嘗試了多年,一直試圖用露天放映這種最傳統的形式,拉近與西寧當地市民距離的 FIRST 青年電影展,也是直到今年才有了一種電影節和本地文化生活有互動的感覺。但你也難說,這種參與和互動,是不是和幾步之遙的美食節關係更直接。
一方面,作為「城市文化名片」的電影節,在真實的城市生活中幾乎引起不了什麼波瀾;另一方面,電影節在社交網絡上的傳播能量又一點不低,每當電影節來臨的時候,我的朋友圈都會被各種相關信息完全填滿。
這大概要歸功(或者歸罪)於社交網絡幫我們更高效地找到了同溫層。之前一位做了萬瑪才旦對談的朋友開玩笑說,《氣球》上映前後他在信息流上刷到的相關內容之多,讓他以為那部電影會是一部絕對的票房爆款,但即便導演出來大聲疾呼排片太低,《氣球》最後票房也只是600萬出頭——對了,海南電影節去年的創投單元獎金池碰巧也是600萬。
600萬是海南電影節口中「全球電影創投會中最具吸引力的獎勵機制」,600萬又是一部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的中國電影,在全國上映半個多月拿下的全部票房。同一個數字在電影節創投單元和真實的電影市場中指向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在電影節我們熱烈地討論著那些最新的電影,但我們必須意識到一個現實,那裡放映的大部分電影甚至都沒有機會和觀眾見面。即便在電影節展收穫了名聲,但真正走到觀眾面前的時候,往往也是應者寥寥。就在不久前上映的《日光之下》,在去年的平遙影展拿到了兩項大獎,但真正被人記住的還是票房僅有30萬和導演準備賣房子拍自己的下一部電影。
和商業世界銜接的無力,也讓國內電影節在打造品牌、吸引影迷這件事上走得更加激進。
提高首映率是一個最常用的方法。越來越多電影節對參展影片提出亞洲首映乃至世界首映的要求,但這就意味著選片時「是否擁有首映權」這件事的權重在不斷提高,有時候甚至會超越了電影質量本身,以至於出現了所謂的平遙「爛片三巨頭」事件。如果不是平遙易主的大新聞,這些爛片才是2020年的平遙留給大家最深刻的印象。
而這些質量並不拔尖的電影,在電影節迎來了它們誕生後的第一批觀眾,但同時也是最苛刻的觀眾——重度影迷。一旦質量不過關,迎接它們的就是一波毫不留情的差評,我聽了不止一個做發行的朋友向我感嘆,這些開分就不及格的電影節電影,「到時候宣發可怎麼做啊」。事實上今年的海南電影節上就有幾部即將上映的電影選擇了內部觀影的形式,部分目的就是保護開分。
而如果這些質量不過關的電影越來越多,電影節對於觀眾的吸引力勢必進一步大打折扣。
今年全球各地的電影節都面臨著疫情衝擊的局面,許多電影節在保留部分線下觀影環節之外,也增設了線上觀影環節,也就是所謂的「線上電影節」。事實上,如果你足夠有心,今年大部分熱門的藝術電影早就能在全球各地的線上影展刷完了——我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的線上影展看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迷航》,也在澳門線上影展看了獲得鹿特丹金虎獎的《她房間裡的雲》,而我也並不算什麼特別硬核的影迷。
海南電影節上我還認識了一位工程師影迷,她今年在海外線上影展看了很多片子,她和我討論起了在芝加哥線上影展看的《野馬分鬃》,和國內影展版本到底有何刪改,對她來說跑來電影節看電影,成了一種在大銀幕上完成的二刷,即便這聽起來有點弔詭。
這就是電影節所面臨的真實處境:它的參與門檻,註定了它很難服務廣大電影觀眾,它的核心用戶必定是重度影迷;但是反過來,服務重度影迷並沒有辦法在商業上讓電影節的邏輯自洽。甚至在優質影片存量不足的時候(例如受到疫情衝擊的當下),參與電影節會讓質量不夠好的電影在未上映的情況下就背上低評分包袱,進一步縮減其將來上映回收成本和盈利的可能性。
在各種意義上,國內電影節都在努力服務和扶持中國電影;但在現實層面,電影節們似乎又都沒做好這件事情。
在商業上的不自洽,讓電影節不得不重度依賴政府支持。全世界的電影節都這樣,坎城電影節超過一半的成本來自公立財政,威尼斯電影節同樣需要依靠義大利文化部。但在國內,電影節需要的支持更全面,不只是預算。
表面上看起來,電影節總是和紅毯、明星、酒會這些光鮮亮麗的詞彙聯繫在一起。事實上,在旅遊城市的旅遊旺季,如何讓場地、酒店、影院等指著這段時間創收的各單位配合一個人流量不高的電影節活動,在地品牌、企業如何互惠地參與到這張「城市名片」當中,這些都要求主辦方有極強的資源整合能力。
這些能力一方面要有外部支持,一方面要有內部健康、持續的團隊。今年海南電影節還有一個背景,這是一個全新的團隊剛剛接手的第一屆海南電影節——一種說法是上一屆團隊由於被拖欠工資逐漸離開,累積下來的寶貴經驗也沒有得到繼承,而海南電影節資金鍊的緊張則和相關部門批預算的流程周期和完成度有關。
如果一個地方無法給電影節提供真正的參與感和全面的支持,電影節很難辦好。今年賈樟柯所代表的平遙電影節策展方,和平遙當地政府之間的那場羅生門,大家也看到了。
總而言之,限於政府關係、資金問題和團隊策展能力,電影節的美好願望在落地之後,往往呈現出一種混亂的局面,甚至是今年海南電影節這種「災難級別」的後果。
海南電影節落幕那天,我刷到了工作人員的一條朋友圈,他說批評照單全收,2021再成長。對於這樣一個今年剛剛接手電影節的年輕團隊來說,他們已經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他們的辛苦所有人也都看在眼裡,但除了把矛頭指向背後的那一團難以言說的混沌,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對了,除了操辦節展層面,電影節當然也面臨著整個中國電影行業共同面臨的難題。
在 FIRST 的時候,我有問過策展人為什麼出身 FIRST 的導演鄭陸心源,今年卻沒有帶著《她房間裡的雲》回到 FIRST,他給我的答案很委婉,大意是他覺得現在還不是這部電影和國內觀眾見面的最好時機,但是看完電影之後我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不做刪減,即便是在相對寬鬆的電影節環境,這部電影也沒辦法真的放映。
在海南電影節讓我印象深刻的兩部華語電影《烏海》和《落地生》,電影質量拋開不談,它們都在劇本內部完成了某種自我審查,戾氣不能一衝到底,惡最終還是要被懲戒,中美關係不佳的大背景下,落葉歸根也要成為主角最終的歸宿。
如果未來疫情得不到根本性的控制,電影的質量和完整表達難以為繼,觀影體驗又被人吐槽個不停,除了大銀幕所帶來的獨一無二的觀影感受這一點,相比於線上影展,電影節又有多少獨特的吸引人的魅力呢?還會有多少人願意不遠千裡,像候鳥一樣奔赴一個個電影節?
海南電影節接近尾聲的那天傍晚,金基德去世突然傳來,我所在的幾個影展媒體群瞬間炸開了鍋,大家用各種方式在確認著這個消息。當消息成為既定事實,社交網絡上也呈現出兩種聲音的對撞,一方面金基德是我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電影大師,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在 Metoo 運動中倒下的名人之一。很多人在懷念他,也有很多人認為他罪有應得。
我想起年少時偷偷在某個充斥著混亂廣告的網站,下載金基德頗有禁忌色彩的電影,並為其中的畫面深深震撼的日子。那時候電影承載了熱愛文藝的年輕人大量共同記憶,但如今我們的文化娛樂生活選擇無比豐富,成本無比輕巧,電影已經很難承載一大批人甚至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了。
遊戲、社交軟體、短視頻、信息流,今天能讓我們沉迷的娛樂選項太多了;疫情的半年停工使很多人到現在都沒恢復去電影院觀影的習慣,而下半年來大熒幕上的國產電影,幾乎讓人有了一種除了主旋律我們幾乎一無所有的錯覺。在這樣複雜的大環境下,電影行業已經如此,我們又能苛責電影節什麼呢?
說來慚愧,每次參加電影節,我並不太像很多專業電影媒體的朋友一樣專注刷片子。在海南電影節,第一導演的主理人法蘭西膠片一共看了35部電影,他告訴我,因為今年取消了評獎環節,「必須得有人把這裡發生了什麼帶出去。」
我非常尊重他的這種毅力,這也是很多媒體人的常態,但今年海南電影節讓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一些與電影無關的畫面。
比如剛到海南的那天,二區六樓樂隊在電影節官方酒店的草坪上辦了場演出。露天海風小舞臺,對於一場樂隊演出來說,那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場景,演出最後女主唱選了一首和電影《星際穿越》有關的歌,在唱之前她說了一句,「找到我們很容易,做個夢就好了」。
過去體驗和電影有關的記憶很容易,做個夢就好了,但是未來呢,這一切還會如此簡單嗎?我不知道,就把它作為一個美好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