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遮天蔽日,不得已的自我保護
許多到訪過日本東京的人,無論是常住還是旅遊,幾乎都對日本的藍天白雲和自然界豐富的綠意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實,東京也曾遭遇過濃煙滾滾、不見藍天的嚴重空氣汙染,給日本社會和日本人帶來了深遠影響。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日本作為戰敗國面臨著滿目瘡痍的經濟社會重建任務。日本政府選擇了優先發展重化工業的經濟發展戰略,依託煤炭、石油為主要能源,構建起了京濱工業帶、中京工業帶、阪神工業帶、北九州工業帶四大工業帶。各種化工企業、石化工廠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高聳入雲的煙囪成為橫濱、川崎、大阪和神戶等工業城市的鮮明標誌。
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嚴重的大氣汙染問題。那時,人們抬頭就能看見滾滾黑煙,遮天蔽日。在東京,有時連白晝也難見太陽,城市能見度只有30米到50米,部分地區的民眾平常甚至可以明顯地聞到硫化物的刺鼻味道。空氣汙染問題持續惡化,最終引發了以「四日市公害」為代表的嚴重空氣汙染公共事件,徹底影響了日本社會對霧霾的認識與態度。
日本三重縣的四日市位於日本東部海岸,臨近海洋的地理位置為該市從海外進口石油、發展煉油產業提供了便利條件。在20世紀60年代,四日市各種規模的石化企業超過100 家,矗立著大大小小的石油工廠。由於該市的石油冶煉和工業燃油企業較多,產生了大量汙染性廢氣和廢棄物,黃褐色的煙霧籠罩在城市上空。
當地居民長期生活在含有硫化物的大氣之中,呼吸道疾病和哮喘病的發病率驟增,一些病患者因為忍受不了呼吸困難的折磨和痛苦而選擇自殺。當地一名得了咳喘病的六年級小女孩曾寫下一首詩 :「大家仰頭望著天空,陰沉沉黑洞洞。巨大的工廠在噴煙,放出了有毒的亞硫酸。今天硫酸也毒死了人,何時能還我藍藍的天?」
這首詩引發了日本民眾強烈的情感共鳴和深入思考。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截至1972年底,日本全國確診的哮喘病受害數量高達6376人,並有11人因此死亡。空氣汙染不僅危害了人們的生存環境,而且對身體健康造成了直接威脅。日本霧霾中的大量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重金屬顆粒被人體吸入,附著在呼吸道和肺部,輕者呼吸困難、咳嗽,重者死亡。這種危害對於老人和小孩來說幾乎是不可逆轉的傷害。當時,政府為了減少霧霾對市民的傷害,勸告市民出門要儘量佩戴口罩。
此後,除了四日市哮喘病之外,日本還發生了廢水銀汙染導致的水俁病、第二水俁病,鎘汙染導致的痛痛病,合稱為日本「四大公害病」。
10月18日,在日本東京的淺草寺,人們戴著口罩參加「三社祭」慶典活動。 新華社 發
在自下而上的民眾監督以及輿論的壓力下,日本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法案對環境汙染進行整治。1968年出臺了《空氣汙染防治法》,將空氣汙染物排放標準上升到法律層面。政府針對公害病的訴訟,頒布了《汙染損害健康賠償法》《職業健康受害補償法》,健全法律賠償途徑 ;2000年日本修訂了《關於確保都民健康和安全的環境條例》,明確規定嚴重空氣汙染時應採取的緊急措施。此外,日本政府調集專家分析大氣汙染的原因,認識到大氣汙染主要來自「固定發生源」工廠和「移動發生源」汽車。於是日本大力推行公共運輸,提倡綠色出行。現在,日本家庭汽車的佔有率從20年前的69.7%降至38.6%,大大減少了汽車尾氣的排放。
全年消耗幾十億隻,折射出社會責任感
20 世紀後半葉以來,日本的生態環境狀況明顯好轉,空氣新鮮,藍天常在。然而,佩戴口罩仿佛成了日本社會的重要習慣。今天走在日本街頭,你會發現日本人佩戴口罩及由口罩延伸的口罩文化十分顯著。
美國亞裔喜劇演員楊珍妮(Jenny Yang)曾經在美國新聞聚合網站 BuzzFeed出過一個關於「問一個亞洲人」的系列視頻。該視頻中,被問到頻率較高的一個問題是「亞洲人為什麼戴口罩」。在亞洲國家中,日本是真正的口罩大國。根據數據顯示,2018年度(2018年4 月—2019年3月)日本生產口罩 11.1 億隻,進口44.3 億隻,合計 55.4 億隻 ;扣除庫存全年度消耗口罩 55.21億隻,即人均一年消耗口罩約 43 只。這一數據充分證明,口罩亞文化在日本已然非常流行。
「戴著口罩快步走路」是日本人長期以來給予很多人的印象。諸多日本上班族戴著口罩奔跑在人流中,特別是在公共場所,如公交、地鐵、商場等地,成為日本各大城市街頭的一大奇觀。然而,我們不禁要問,當霧霾的歲月已經遠去,為何日本人不像英國人、美國人那樣甩掉口罩,反而更加喜歡佩戴口罩了呢?
首先,這仍然是保護他人和保護自我的一種便捷方式。日本人在公共場合佩戴口罩,既防止自己受空氣中病毒的傳播,也避免在與他人交談中相互傳播細菌。自己患感冒或其他傳染性疾病而主動佩戴口罩,以避免傳染給他人。正如前文中介紹的那樣,日本在20世紀50年代開始出現大規模的環境汙染問題。1995年日本暴發過大規模花粉過敏,2009年暴發甲型 H1N1 流感。佩戴口罩以預防傳染性疾病逐漸成為日本人民的生活習慣。環境汙染問題和公共衛生問題共同塑造了日本人佩戴口罩的生活習慣和文化禮儀,也是日本人社會責任感和國民素質的體現。
此外,雖然霧霾天不見了,但花粉過敏者(花粉過敏也稱花粉症)還是大有人在。據統計,大約每5個日本人中,就有2個是花粉症患者。每年春季,萬物復甦,鮮花鬥豔,同時也產生了大量的花粉。口罩是日本人防止花粉過敏的有效護具。一方面是為了防止吸入花粉,造成過敏;另一方面,還可以遮擋因花粉過敏而變紅的鼻子。在日本的一部著名動畫片《蠟筆小新》中有一集畫面,就是主人公蠟筆小新佩戴口罩,擔心自己會花粉過敏。由此可見,花粉過敏在日本是一件極其使人困擾的事情。
一名男子戴著口罩走在日本東京街頭。 新華社 發
其次,日本人保持著東方人(東亞人)內斂內向、謙遜嚴謹的特有傳統。這種內斂和謙遜在西方人甚至其他亞洲人看來有些過于謙卑。他們甚至經常將自己圍裹起來,遮蔽自己的面部,不輕易暴露自己的表情和情緒的微妙變化,不輕易外露自己的喜怒哀樂,只露出兩隻眼睛。尤其是女性,在公共場合非常注意、注重遮擋自己的外在形象。
「低欲望社會」中,另一種「安全毯」
進入 21世紀的日本年輕一代,佩戴口罩並非為了衛生防疫防霾,其「遮臉」與日本當今所謂「低欲望社會」密切相關:老齡化時代的日本青年一代(2歲到40歲)崇尚「佛系」,宅男宅女們一旦走出「宅己地」,就好像深藏於黑暗洞穴中的動物那樣害怕露出真容,所以他們喜歡戴著口罩,以便隱藏未化妝的「灰頭土臉」,也不擔心傷心或嘲弄的表情會被人看到,正所謂「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來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戴口罩是緩解社交恐懼症的一種重要機制。日本心理諮詢師菊本裕三在《口罩依賴症》一書中,描述了日本市民逐漸形成的口罩依賴症。書中寫到,尤其是在 2009 年H1N1流感結束後,一些年齡在30歲到40歲的人,常年受到工作、社交等壓力,佩戴口罩可以讓他們更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尋求內在的安全感,緩解自己的社交恐懼症。與此同時,隨著網絡、社交媒體的日益發展,相當一部分日本青少年保持在社交媒體上與人交流的習慣,對於線下面對面的交流反而會產生手足無措的窘迫感。
這一現象不僅在日本尤為突出,也是所有被喻為網際網路原住民的青年一代共有的問題。耳機和口罩儼然成為當下各國青年群體的標配。仿佛戴上耳機和口罩,周圍的一切就與我毫無關係。青少年戴上耳機和口罩,就像是在網絡空間實現了匿名交流一樣,避免了社交尷尬和心理壓力。
小口罩蘊含著大歷史,《口罩文化史》細細講述這些故事。 作者供圖
總之,佩戴口罩在日本可謂一種極具特色的風俗習慣和地方文化。當佩戴著口罩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似乎又回到「忍者面罩」的時代,也許歷史總是會以某種形式再現。
所以說,日本公眾喜歡佩戴口罩正逐漸從個人衛生防護向尋求心理安撫轉變。「安全毯」(security blanket)是一個較為常見的心理學名詞,原本指可以讓小孩子入睡更安穩的毛毯,現特指向物品尋求安全感的行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2011年福島核電站洩漏事件之後,日本民眾普遍對看不見的「核輻射」極為恐慌,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個體對於眼前潛在災難的束手無策。於是,人們想起了口罩,儘管它可能並不起多少作用,但可以安撫民眾的不安情緒。因而,佩戴口罩的人多了起來。從這一角度來看,佩戴口罩尋求心理安慰的行為也與人類社會早期的宗教面具或歐洲中世紀的鳥嘴面罩有著共通之處。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