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塔河大壩 圖片來自:Flickr(上);Wikipedia(下)
在電影裡,衝突元素被足夠簡練地復現了出來,甚至,《冰 2》還提出了一個更有力的詰問:技術優勢的國家,傷害、剝削了弱勢的原住民,該如何進行歷史清算?《冰 2》的回答斬釘截鐵:毀掉大壩,不惜一切代價。全篇的立意和高潮都體現在這破釜沉舟的一幕:安娜以為姐姐已經死了,在沒有人救場的情形下,她以阿倫戴爾必將被淹沒的代價摧毀了大壩,艾莎死而復生,身騎白馬,追上洪水,分分鐘拯救了阿倫戴爾。看到這裡,我不禁在影片又左又勇又生死存亡的悲壯氣氛裡嗅到了一絲黑色幽默:影片立足於薩米族歷史,一邊是慘烈的現實和你死我活的代價,而另一邊,卻是足以對任何困難進行降維打擊的強大魔法,就好比迪士尼用半部影片的時間循序漸進地搭建出一個世紀難題,在我們剛開始跟著為難時,劇情卻突然拒絕跟你一塊凝重,一個反手用超自然之力將危機解除了。當然,魔法本來就是迪士尼獨有的 「問題解決方案」,而關鍵在於,在《冰 2》中,兩手都要抓的迪士尼一邊想用現實主義為童話增添重量和意義,另一邊又想用魔法隨時對現實引發的 「副作用」 進行找補:要上價值的時候就破釜沉舟、生死存亡起來,需要魔幻的時候就法力無邊、兩全其美起來,召之即來、予取予求。魔法就這麼變成了一條能兜住任何差池的加厚大底褲,它偏偏將贖罪的本質 —— 「付出代價」 —— 的意義給取消了。你要是不滿被糊弄,對方可是迪士尼,它永遠可以特包容地告訴你,孩子,這只是個童話,陽光一點。《冰雪奇緣 2》確實是童話,就像迪士尼在 95 年上映的舊作《風中奇緣》也是童話,它倆比肩而立,開創了偽現實主義荒誕諷刺童話這一流派的先河,裡邊全是令人五味雜陳的純真,和陽光。《冰雪奇緣 2》對姐妹倆母親的刻畫,完全炮製了《風中奇緣》:Once upon a time,阿倫戴爾的老國王 —— 姐妹倆的祖父,帶著小王子來到了森林,準備舉行大壩的贈與儀式,衝突爆發了,戰亂中,一個北地人小女孩救了小王子一命,自己還偷偷藏進了回阿倫戴爾的馬車裡,莫名其妙地與剛認識的王子私奔了,這對戰爭眷侶,就是姐妹倆的父母。在《風中奇緣》中,女主角寶嘉康蒂、原住民印第安部落首領的女兒,同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來自西方的殖民者莊邁斯,在印第安部落想要處決莊邁斯時,寶嘉康蒂不顧個人安危和族人的危險處境,擋在愛人與行刑者之間,呼喚大愛與和解。土著公主怎麼老能愛上白人殖民者啊
她們都愛得義無反顧,對國讎族恨堅持失明的態度。這樣的愛情,是迪士尼主題公園的一塊磚,從表面化解了劇情的衝突(寶嘉康蒂和莊邁斯的愛情直接感化了酋長,而艾莎母親的善良搭救感動了自然之神,艾莎的魔力就是對其的嘉獎),又讓西方話語在對原住民女子奉獻自我的意淫中,完成了另一種更為優雅、合法和光明正大的徵服 —— 畢竟,愛情就是最小的殖民單位。如果說迪士尼對寶嘉康蒂如何愛上莊邁斯尚有杜撰式的鋪墊,可艾莎和安娜的母親怎麼著就一見鍾情追隨王子了?沒有原因,沒有主觀能動,沒有敘事,「私奔的野性少女」 淪為了背負著圖騰、披風、神秘歌謠等符號的人形謎面。母親披著的毛毯是讓北地人承認艾莎血統的重要道具,比母親本人重要多了
更核心的,兩部片子都對真實事件進行了有的放矢的精心誤解:《風中奇緣》中,寶嘉康蒂被邀請到英國,與女王籤訂了《和平協議》,在現實裡,寶嘉康蒂是作為脅迫其父親的人質被俘虜到英國的;在《冰雪奇緣 2》中,外來的女王良心發現,毀壞了自己祖父一手建成的大壩,但現實中的大壩之所以會降低高度,靠的還是薩米族人不惜以絕食相抗議的自救。現實中兩代薩米人的劇場創作:「我們是北歐諸國的狗嗎?是不必要的存在嗎?當野獸被殺光,魚泡在石油裡,然後呢?」 | 圖源:挪威易卜生獎學金的演出 GHOST (Siri Broch Johansen),photo by Alexwood
不僅意義是被消弭的,事件是被加了童話濾鏡的,就連事件的雙方,也是虛了焦的:水壩之爭,本應是加害方阿倫戴爾和受害方北地人之間的一場一對一的 beef,但在《冰雪奇緣 2》中,北地人對老國王的歷史錯誤從未有過正面的反應和評判。缺失了對立的張力,和解就會淪為一面之詞,最應當挖掘的兩族人之間的複雜關係變成了一塊特無瑕的處女地。於是,迪士尼竟轉而拽來了第三方 —— 自然之靈 —— 強行為北地人進行代言。代言得好倒也罷了,可明明是阿倫戴爾單方面挑起的戰爭,自然之靈卻只罰北地人,真令北地人有苦說不出!
北地人的態度被混亂莫測的自然魔法遮蔽,自然之靈取代了北地人坐上了談判桌,對阿倫戴爾的贖罪進行了假模假樣的裁決。而據影片解釋,艾莎就是第五種自然元素,是自然之靈親自安排投胎的,關係相當於上帝和耶穌,談判就這麼變成了私了。提煉矛盾是迪士尼動畫所必要進行的簡化,但轉移矛盾是一種偷換概念,這是比起讓艾莎用魔法保全阿倫戴爾,更深層次的懶惰。現實是頭銜、是引子、是一段足夠響徹整個劇場的開場白,反正後面有得是魔法、愛、特效、和綴著珍珠和紗緞的漂亮裙子,他們不必提供一個回答甚至一個眼花繚亂、感人至深,能讓觀眾忘掉問題本身的氛圍,就能完成敘事上的平穩落地。故事的最後,大家發現了艾莎和安娜的混血身份,都很激動,北地人在一瞬間就放下了從來也沒想起來過的國讎家恨,紛紛表達著讓艾莎女王乾脆繼任他們大薩滿的意願。劇情在這裡,走上了荒謬的巔峰。假如血緣才是艾莎成為高地女王的關鍵,那麼迪士尼就是將 「王室血統」 的西方封建制度照搬到了薩米人的文化中,但薩米人沒有王室,更沒有世襲制;假如是艾莎強大的自然魔法徵服了崇拜自然的薩米人,他們甘願臣服於這位冰系大法師,那麼將消解整個故事意義 —— 既然艾莎是無所不能的女神,她的降臨帶來的是不必付出任何代價的必然解救,而不是不惜任何代價的現實意義上的贖罪,那也更用不著硬加的 「合法」 血統。當然,迪士尼為了不被人詬病為 「文化挪用「 也下了不少苦工。據《紐約時報》,迪士尼特地與薩米社區進行聯絡,後者派出了一支六人小隊作為顧問,以保證影片細節的真實,比如,片中的服飾(gákti)和木質杯具(guksi)的設計皆有據可循。可惜,細節上越貼近現實主義,《冰雪奇緣 2》就越顯得動機成疑,影片使盡渾身解數地告訴你整個衝突確有其事,主動攬過來了這支要對 「歷史清算」 和 「殖民原罪」 發聲的話筒,但最終卻用魔法迴避了應付的代價,用自然之靈為弱勢一方進行了代言,最後,又用一個 「寶嘉康蒂」 似的前傳,賦予了女王沒法再正確的混血身份,乃至殖民的正當性,完成了一個自圓其說的邏輯閉環,只是其中沒有意義。迪士尼的公主們已經尷尬多時了,傳統的公主形象跟新時代的價值取向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天塹。這也是艾莎曾經的出現讓人眼前一亮的原因 —— 她不必去調和封建與現代,因為封建已隨著她的父皇母皇一同逝去;她不必去強調先鋒與權力,因為人們總能從她不明的性向中自助汲取出新時代的宣言,從她開始,西方小朋友的換裝派對上,總有好幾個艾莎。價值觀的矛盾已經被設定迎刃而解,可若迪士尼想藉此更上一個價值,去介入更硬的種族/殖民/國家問題,就不能光憑修辭和取巧。有網友給艾莎卸了個妝,「還原「 了她的混血血統
不過,《冰雪奇緣 2》確實為今後的電影提供了一個了不起的思路:只要給白人角色加上一個 「混血」 的前史,那 TA 就是跟亞非歐都手拉手的好朋友,相當於用一句 「往前數十輩兒,咱都是一個村的」 瞬間拉近彼此距離,至於 「怎麼混的血」 —— 愛,需要理由嗎?封面圖片來自:麥當勞兒童套餐冰雪奇緣特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