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永晶
靜,是許多人初來日本時的第一印象。本該喧嚷的商場超市裡,店員殷勤低語;空寂清冷的寺院中,僧掃落葉無聲。即使像東京這樣擁有上千萬人的現代都市,身處洶湧澎湃的人潮之中,也不難找到一片寂靜之地。
靜,滲透在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中描述了那種埋藏在陰翳中的幽靜;川端康成的《雪國》記述了雪落山林的沉靜;大西克禮在《侘寂》中分析了美學概念中的寂靜。靜這個詞可以說是日本文化的關鍵詞,理解「靜」,正是觀察日本的第一步。
日本的「靜」中蘊含的是一種秩序性。這種秩序性並不僅僅是遵守規則、按部就班,而是一種自我克制。克制自己安守分際,劃定好自己的界限;同時也尊敬他人的邊界,不會輕易逾越。這種日本獨有的秩序性不僅表現在人與人之間以禮相待、不敢突破界限大聲喧譁攪擾秩序;也表現在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人在自然面前的節制就是遵守自然的秩序。這也就是為何日本的庭院設計總是充滿了看似漫不經心的野趣。
秩序性是人類共同的追求,因為有了秩序,人與人之間的關聯才得以構建,社會才得以成立,所謂的文明亦由之誕生。日本特性中蘊含著秩序性的「靜」,也因此潛入心靈的深處,成為了中日之間連通自我與他者間大門的一把鑰匙。
2020年11月7日《新京報書評周刊》
異域同天:中國的日本觀
B01版~B08版
「主題」B01丨異域同天:中國的日本觀
「主題」B02丨日本之「靜」:古昔和遠方的想像
「主題」B03丨包含大量漢字的日語容易學嗎?
「主題」B04丨在日本,越界的尷尬與衝動
「主題」B05丨追趕型增長的發展與問題
「主題」B06丨「恪守成規」與「匠人」精神
「主題」B07丨日本年輕人真的不思進取嗎?
「訪談」B08丨嚴飛 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懸浮時代」
發現日本之「靜」
李永晶,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分身:新日本論》作者,主要研究領域為社會思想史。
我眼中的日本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這些年,我寫了一些關於如何認識日本社會的文章,它們無疑都是我眼中的「日本」。在最近出版的《分身:新日本論》當中,我提出一個說法:日本是我們的「分身」,是我們的「另外一個自我」。這是一個理性的認知模型,其實在它的背後,還有我個人的真切體驗。我們每一個人的「另外一個自我」,或許都生成於那些關於過往體驗的堆積與沉澱。這麼想來,一幅幅關於日本的畫面逐漸顯現在了眼前。
1998年1月8日,我從大連飛抵東京。那一日東京正在下雪,在隨後幾天很快發展成數十年不遇的大雪。作為東北人,我自然見慣了各色雪景,但那幾日縈繞在頭腦中的卻是「雪國」二字。這兩個字不是來自於此前故鄉的生活經驗;我的印象中先有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的同名小說《雪國》,然後才有當時我眼中的現實。我對日本的認知,有著一個從觀念到現實的「發現」過程。
拍攝於1957年的日本電影《雪國》劇照。川端康成在原著小說《雪國》中如此描述夜月雪景:
「那是一派嚴寒的夜景,冰封雪凍,簌簌如有聲,仿佛來自地底。沒有月亮。抬頭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燦然懸在天際,好似正以一種不著痕跡的快速紛紛墜落。群星漸漸逼近,天空愈顯悠遠,夜色也更見深沉。縣境上的山巒已分不出層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靜寂,一切都十分和諧。」
其實,我對日本最初產生的印象,完全源於大學期間讀到的川端的作品。除了《雪國》外,記憶中我還讀了《古都》、《伊豆的舞女》、《千紙鶴》等幾部作品。當時我熱衷於讀「世界文學名著」,但還局限於英國、法國和俄國作家的作品。某一日逛書店時,我偶然注意到了日本作家系列的作品,在經過一番思量後,最終選購了川端的小說。選購的緣由,或許與這些書的題名有關。當時我讀的是數學系,卻對新奇的漢字組合很感興趣。「雪」和「國」二字極為平常,但當我看到它們組合在一起時,眼前就仿佛出現了一個新的世界。
開始閱讀不久,我就發現了日本小說的特異性:它們非常寧靜。沒有英法小說中往往讓人驚心動魄的愛恨情仇,也沒有俄國小說當中的那種讓人感到沉重、壓抑的社會話題,日本小說可以說就是二、三個人之間日常、平和的對話,以及各種關於人們內心活動的細膩描寫。日本小說當中似乎不存在社會,鮮少對個體深重的悲歡離合的描寫,只有個體對生活的無盡體驗。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日本小說的一種傳統。不管怎樣,川端的小說讓我看到了一幅寧靜的日本畫面。
上映於1991年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曾是中日兩國觀眾心目中的經典之作。劇中女主角赤名莉香向靦腆的男主角永尾完治表達自己心意的方法,是用積雪堆了一個俏皮的雪丸子,因為日語中「完治」和「丸子」諧音。冷漠中無言的熱情,就通過這個安靜的雪丸子表現出來,這也成為日劇中愛情表白的經典一幕。
這個畫面當然得益於小說中人物使用的語言。我不禁好奇起來:人們怎們會有這樣從容、克制、優雅的表達方式?日本人的日常生活,為何如此安靜?為何沒有我們常見的那種激烈的矛盾衝突,沒有那些聲嘶力竭的爭吵或吶喊?
這種通過文學作品獲得的日本印象,很快為我初到日本時的體驗所佐證。東京這個有著上千萬人口的現代大城市,到處都是闃寂無聲,人們仿佛被隔離了一樣。即便是在地鐵的高峰時刻,你雖然身陷洶湧的人潮中,但對周遭的感受可能依舊是一片悄然。這個印象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後來每次談到日本生活時,都會想到那樣一幅幅寂靜如水的畫面。初到東京那個冬天的清冷和孤寂,強化了這幅畫面的靜謐與恬然的氛圍。
這就是我眼中的日本嗎?隨著文字從指尖敲打鍵盤的清脆聲音中漸次生成,我的思緒亦隨之凝結,一種歲月悠長的感覺油然而生。那這種寧靜的感受又來自哪裡?我思忖著,它應該來自古昔與遠方,來自於我們每個人都有的心靈故鄉。
電影《小森林 冬春篇》劇照。
入鄉隨俗,我很快適應了東京的那種得讓人忘記流年的恬靜,這或許是我們每個人都在追尋的心靈棲息時刻。人類從遠古的荒野、森林中走出,那種近乎永恆的自然沉澱於我們的內心,構成了我們靈魂的故鄉。異域的山河風月,讓我意外發現了「另外一個自我」的故鄉。初到日本時的這些感受,當然影響著我後來對日本的觀念。
「靜」中有序,異域「故鄉」
2014年7月的一次東京之旅,再次強化了我的這種印象。那一次是我離開日本後,時隔五年半的日本訪問。剛下飛機,頓時就產生了錯覺,感覺自己回到了此前一日的上海。此時東京正處在梅雨季節,與上海前一日陰鬱的天光異常類似;而在我出發的那一天早晨,上海已經出梅,天空明亮清澈。
出了海關,我很快乘上了機場大巴。車即將開動時,穿著整潔的司機通過車內麥克風,開口問候,說道:「本車馬上開動,將有些許搖晃,請您多加注意。另外,全程請系好安全帶。感謝您乘坐本次班車。」由於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車上,我感覺司機在跟我說話。司機儀表端莊,用語鄭重,聲調和緩,吐字清晰,和周圍的潔淨與寧靜相得益彰。大巴隨後經停了兩站,又陸續上了一些客人。每次車要開動時,司機都會重複一遍剛剛的問候和注意事項。這些都是我久違的情景:秩序井然,歲月靜好。
從機場到東京都內的一路上,天色空濛,不時讓我聯想起江南的梅雨天來。順利住進朋友安排好的公寓後,我外出購買生活日用品。那時小雨已經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落到地面的雨滴偶爾折射出晶瑩的光亮,襯託著人世的清潔。再次遭遇這些舊時風物,我不禁時時陷入沉思。
電影《小森林 夏秋篇》劇照。
走在東京的大街上,另外一種錯覺猛然襲來。在我一次要經過一個路口時,一輛轎車同時行使過來。我早早停下了腳步,開始等待。那輛車很快行駛到我的旁邊,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司機隨即剎車停下。瞬間我為之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我有優先通行的權利,司機本可以在我面前安全通過,但還是照章辦事。我向司機看了一眼,點頭致意,然後快速通過路口。那輛車隨即發動,在我身後行使而去。這是日本式的過馬路,人們都遵守彼此之間的約定,它們或成為習俗,或成為法律。
由於最近數年國內的報導,我們可能對此並不陌生。我要說的是,這種現代都市的環境,同樣是人們心靈屬性的向外的映射;日本社會的安靜感其實源於日本社會高度的秩序性格。這些感受,讓我再次「發現」了日本的秘密。這次短暫的日本生活經歷,構成了我個體的心靈史的另外一頁。前面提到的《分身》,就誕生於這次日本之行。
《分身:新日本論》,李永晶著,一頁folio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1月版。
2019年5月,時隔近四年,我再次去往日本;這一次是從關西國際機場入境。在沿著長長的步道走向海關途中,我遠遠看見一位年輕的女性工作人員站在一個拐角處。這是我下飛機後遇到的第一位日本人,於是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她或許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在我快走到她面前時,標準地向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同時說了一句「歡迎」。我馬上點頭致意,算是還禮。
這當然是日本社會極為平常的風景,但在那一刻我還是產生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我感覺自己得到了破格的待遇。——那種親切感,似乎僅應該存在於我們的親朋之間,但為何會出現在此刻異域的一位工作人員身上?當然,我知道實在沒有必要這麼追問,因為那一刻的感動是真實的,是「另一個自我」的歸鄉感受。
這種在日本遭遇「故鄉」的體驗,當然不是我獨有。周作人在他的回憶錄中有這樣一段說法:「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地空假,而亦與高麗安南的優孟衣冠不相同也。」你看,周作人在日本發現了一種更高級的「故鄉」:那是中國文化的黃金時代所代表那種「健全」的品性,是一種實在,而不是聖賢的理想國,更不是意識形態虛構的「空假」。
心靈深處的古昔和遠方
2020年1月31日,時值新冠病毒肆虐的高峰時期;人們都在緊張而焦慮地關注著湖北以及自己身邊疫情的發展。就在這一天,來自日本的一條信息瞬間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在一批日本馳援湖北的物資上,醒目地印著一句贈言:「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句詩歌的來歷如今大家已經耳熟能詳了。根據《東徵傳》記載,日本長屋親王在贈送大唐的千件袈裟上繡著十六字偈語,這句詩為前半部分。據說,鑑真就是感動於這十六個字,以異域為故土,歷經九死一生而最終達成了傳播佛法光明的心願。
疫情期間,日本漢語水平HSK事務局支援湖北高校物資的箱子上,印著一句贈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日本京都府舞鶴市馳援中國友好城市大連的物資外包裝上,也印有一句古詩: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隨後,來自日本的救援物資也多貼著古典詩歌。這些文字讓人們動容,為近乎兵荒馬亂的疫情救援與防護活動,增添了一種異色,並最終演化為網絡空間的一場文化事件:有人在表達著他們的感嘆,說日本是真正的禮儀之邦;有人認為救援或動員口號有雅俗之分,沒有必要拔高日本的方式;還有人認為這些口號來自在日華人,好事者更是去調查援助機構的國別屬性,去確認那些口號的發起者到底是哪國人。
如今事態早已沉靜了下來,我們要去追問,為什麼這八個字會給我們的心靈帶來如此大的波瀾,甚至是衝擊?在我看來,這些來自古昔和遠方的詩句,在一種全國性的危機時刻,引導我們回歸內心的深處,讓我們遇見了日常語義空間中已經失落的美好。「滿目山河空念遠」,我們瞬間產生了命運共同體的感受。日本的救援物資獲得了自己的精神屬性。
當然,有一些贈言的確出自在日華人之手,但這個事實無法給那些追求廉價的民族主義的人提供安慰。這些漢字詩句來自於日本列島,但無論是日本人還是當地華人,他們對漢字可能有著與我們不同的感受性,因為那裡是漢字的第二個故鄉。這是更整全的真相。哲學家們說,語言構成了我們存在的本質。現在我們知道了,我們每個人都還有一個失落的故鄉,它在遠方。
這種故鄉的感受和視角,同樣屬於一部分日本人。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曾經在隨筆中這樣寫道:「不管怎麼說,中國的思想,都是人類的故鄉之一,一到某種時刻,有意無意的,就在講述著對它的鄉愁。」通過日本,我們看到了心靈深處的古昔和遠方。
上圖:江戶時代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繪製的《六十餘州名所圖繪》中的《上野雪寺》,下圖:晚明畫家董其昌《燕吳八景圖冊》中《仿張僧繇西山雪霽圖》,兩幅畫雖然筆法構圖有異,但表現雪景岑靜之感卻畫意相同。觀日本古代畫作,釋道畫常有唐宋意旨,山水畫亦多有明人風味。其受中華文化影響至深。今天的中國人,通過日本,也能體會到中國往昔悠遠的鄉愁。
撰文:李永晶;
編輯:安也、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