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普通人來說,建築,只是一個「物化」的結果,而對建築師來說,建築生產的過程或許更有意義。我們專門做了一期展現工作過程模型的公眾號專題,我認為工作模型的過程性表達可以呈現建築設計過程中的流動性。好比「開車」,當碰到各種各樣的十字路口時,可以選擇向不同的方向行駛,每條路也會到達不同的終點。因此,即使建築最後只呈現了一種可能性,但之前仍然會有多種可能性並行,這個狀態很吸引人,也是建築師工作中有趣的點之一。
「過程中」我們最關注的是:在面對各種不同問題的時候,當下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每一個轉變點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我們在「當時那個情況下」是怎麼思考這個問題的?為什麼又一次轉變了方向,從而,變成了另外一個結果?
所有的反應都是在過程中發生的,這種過程完整展現了作為建築師的工作,包括建築從無到有和其間變化的方式。其間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可能一開始想到的是「一個方形的房子」,但最後這房子做成了「一個圓形」,但為什麼從「方形」變成一個「圓形」?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樂趣。
所以說,整個設計的過程也是一個思辨推演的過程,需要處理各類信息累積邏輯。對建築而言,最基本的邏輯是專業邏輯,比如:比例、材料、構造等,其中有建築師個人價值觀和個人經驗對建築的判斷,還有社會、文化、地域問題等因素,我們要通過空間語言準確地把它表達出來,把這些同時存在的邏輯構成綜合到一起考慮,通過「建築物化的過程」呈現出來。
整個過程中始終在處理各種關係:人與環境、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等等,是一種智慧和思辨,而這種思辨可以被積累、被再次挖掘、也可以進行得更加深入。
學習建築是對於「個體經驗」的累積,上學的時候看建築史感覺像在看武俠小說,一個個建築師對建築學的發展產生了不同的影響,也以此造就了建築歷史的「變異」,「歷史中的變異」讓建築有了不一樣的味道。
打開我建築視野的是研究生時期整理現代建築史的經歷:當時我在北京建築大學建築學研究中心王昀老師研究室做建築師年表,每天從早8點開始到晚12點一直在整理史料。年表的內容是整個現代建築在各個國家變化史,時間段介於1850年到2000年左右,這段經歷相當於查了一遍世界建築史,每個國家平均下來也有100多位建築師,一共20幾個國家,每個建築師的著作、生平、作品都要逐一查閱。我發現如果只關注建築史裡,例如包浩斯之類的耳熟能詳的例子,就會喪失很多信息,而它也只是一個時間段的結果呈現。前人也有相似的思考,但最終也都被「結果」淹沒了,不過這些人依然是偉大的。自此,我也有了比從前更多元的價值觀來看待建築。
後來有機會去實地看「建築現場」時候,就又有了一個轉變的過程,也很自然的會放在一個大的系統框架裡去看一個建築師或者建築的狀態。我會想他或它在整個大的體系裡在哪個位置?提供了什麼樣的價值?建築師的思考又具有什麼樣的意義等等。
我認為在接受設計課直接教學的觀念灌輸之外,學生也應該擁有自己的建築觀,比如:自己認為什麼是建築,想做什麼樣的建築或者覺得什麼才是好的建築,這種看起來有點兒野的狀態可能是最直接到達本質的,所以,我們看很多非常厲害的建築師都沒讀過學校的建築學。
我自己剛開始學的時候對這個專業也不是特別的理解,也是邊做、邊想。大三的時候就決定要做建築師,就要以獨立事務所的形式來做那一年應該是做學生最可能發生轉變、最激情澎湃的一年。
那時很懵懂,還給多個教授寫過目前看起來很幼稚的信,在信裡也常常提及「我特別地迷惑,不知道到底建築是什麼?您能不能給我一些答案?」之類的,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還經常去清華聽各種講座,也想知道前輩們對於這些問題會有怎樣的回應。最終選擇到事務所實習,也是想看看真實的建築師到底是什麼樣的,又在做什麼,朋友們也會帶我去他們工作的地方,後來大概能理解這應該是一種什麼狀態了,就決定要做獨立建築師,成立屬於自己的獨立建築事務所。對我來說,只有那樣的工作模式和狀態才能把自己認為好的建築物充分表達出來。通過自己的工作,把自己想的東西表達充分,回應時代的一些問題,同時,自己的工作也可以為社會帶來或多或少的好的改變,不論是物理環境上的還是文化層面上的,真的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我相信多數建築師都帶有一種理想主義,也都想「做真正意義上的獨立事務所」。好在社會是包容、多元的,自然的容納著來自各方多種不同的聲音,並非只有一種規則或者某種判斷是正確的。可能,有一部分理想中的房子是不同尋常的,但只要他通過有邏輯的方法去表達自己對於建築的理解或是嘗試探索不斷突破建築學的邊緣,在我看來都是有意義的。
在建築是什麼的問題上,安藤忠雄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我辦公桌背後書架上有安藤忠雄的一個圖書專欄。其中一本書裡,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個片段,講的是安藤二十幾歲的時候坐在海邊,自己一個人在想他的人生應該怎麼過,他要過一個什麼樣人生,當時的我也正是20出頭的年紀,這句話特別打動我,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在做的事情。他的建築不一定所有人都喜歡,也不是所有的設計都很好,但這樣的精神和對建築思考的執著是特別可貴的。
現在肯定對日本建築師都特別熟悉了,我申請的時候,也並不是只申請了日本,美國、瑞士、法國也同時申請過,但後來只有日本教授給我寫了一個邀請信,還有獎學金,這是一個特別現實的考慮。這個過程極為巧合,讀研究生的時候,古谷誠章研究室來北京考察,我的一個學姐剛好在那個研究室,就帶著在北京的胡同轉轉,他們對我印象都很好,也聊很多關於房子的話題。後來就把我想出去看看的想法跟他們講了,他說你也可以考慮我們研究室,然後他們就把我的作品集給到了古谷誠章教授,他應該是上一屆亞洲建築師協會的主席,老師人也特別好,作品集交給他之後,他給我寫的邀請信,中間有一次他來北京,才有了一次正式的會面。
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去做的?我當時就傻了,我也沒有說別的,只說了句:您只要給我籤字就行了。整個過程很簡單,也沒有經歷考試、面試,但是其他的博士他都是要考試、面試的,他跟我說:你是我們研究室唯一一個沒有考試就直接進來的。
就這樣我在日本待了三年,也知道了日本的建築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那個地域的環境是什麼樣,什麼樣的環境才能產生這樣的建築師,什麼樣的環境才能產生這樣的建築,這是我個人的親身體會。第二,就是有機會能夠全面的去看一下所謂建築大師的建築現實情況到底是什麼樣的,實地去現場感受是不太一樣的。
第三,因為東京其實很小,人口的密度卻很大,有機會跟那些大師非常輕鬆就接觸上了。重要是狀態,我會看到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狀態,這樣的人會做出這樣的房子,人的狀態應該是怎麼樣的。那些建築大師的事務所經常會給我們寫信說:我們有一個事情需要幾個人,誰有興趣可以來一起做,關係非常緊密,不像看起來那麼高高在上或者怎樣,他們自己並沒有把自己放到大師的高度,也沒有那麼明顯的明星感,這裡最重要的是對於工作模式和思考方式的傳承,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所以,日本的建築脈絡會感覺是一代一代前赴後繼的延續。
關於日本的環境土壤與建築氛圍,以前我們也有過類似的討論,我做過一個研究是關於日本現代住宅這100年的變化,這個我私下還是挺感興趣的,還有:我在這個城市裡也碰到過很多名人,有一次正遛彎買東西什麼的時候,旁邊一個穿著黑大衣的人,拿著一個很小相機在拍照,我說這個人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回頭一看是森山大道;
再是去東京21_21美術館去看展覽,對面走過了一個老頭特別怪,竟然是荒木經惟,然後又去一個展覽,我發現旁邊有個老奶奶特別可愛,開始也沒覺得,只見她就在附近與人聊天,後來才想起來原是川久保玲,其實,建築師也是一樣,這些人其實生活在你身邊,也是真實的生活的一部分,他會對你的日常產生很大的影響,並且也是能有機會去接觸的,這些日常的經歷讓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創作者的真實狀態是什麼樣的,這個對我來說很重要。
日本的建築媒體資訊也極為發達,收集著全世界的建築信息,並可以迅速出版大量報導,這也會刺激人不斷思考,這個對當時的我很重要,會促使我去思考很多問題。這種真實接觸的狀態,一種場景或者這樣一個日常狀態,人與人之間、或者專業非專業之間聯繫的建立打開了我對建築的認知面。
這個對於學生時期的我很重要,學生,可能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真實的建築是什麼?但對於上學時期的我來說,我覺得這件事情對給我帶來很大的一個影響,這是一個記憶點。而我現在想的卻是如何與這種經驗對抗,潛意識裡甚至要消除這段經驗的影響,再次從零開始思考。
我覺得是日本呈現出來的一種「現代化」的程度,比如:房子的建造以及整個房屋建造工業體系,都實際上是依賴於整個的「現代化體系」。我們現在常常提及的裝配式住宅,涉及諸多建築的細部節點、甚至是樓梯扶手等等,這些都需要一個非常強大的現代化體系或是說一個強大的現代藝術體系。
舉個例子,我去豐島看西澤立衛設計的豐島美術館,我覺得這個作品完全一個現代藝術,說它是現代藝術,並不是因為它抽象就是現代藝術,而是因為它真的運用了這個時代最尖端的技術去建造的一個房子,它本身就是這個建築的現代性。
這裡的藝術作品,如果沒有技術的支撐是沒法呈現的。雖然,最後呈現的是水滴,但是水滴背後需要的建造方式、控制條件、數字程度都需要非常尖端的技術,但他仍然表現出的是一個很自然的結果,這就是「現代」,並不是一個「所謂的樣子」,而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系統。
職業,應該基於一種投入和熱愛的精神,建築師這個職業亦是如此。舉一個例子,記得那是我第一天到日本,下樓到地鐵站就看見一個老奶奶在擦地鐵旁邊護欄,當時二十幾歲,我是生平第一次看見有一個人是「那樣擦地板的」,我一下就理解什麼叫「職業」,老奶奶的認真程度讓我覺得感動,我想她這個狀態就是職業,這樣一種工作的狀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清潔員是這樣工作的。
當時有一個電視節目很有意思,也是我原來一直會訂閱的一個節目,中文叫《行家本色》。是與手藝人或者創作人相關的紀錄片,就是在不同行業中選取一個代表人物,進行一段時期的記錄並跟蹤,以此展現他們日常是怎麼工作的。比如:壽司之神,這群人是怎麼理解工作的,這樣的片子也在傳遞一種信息,什麼叫工作。這種狀態是一種自我約束,也是一個人在一個社會裡應有的參與狀態,但也不是說所有人全部是這樣,肯定也有偷懶什麼的,但卻影響到了那個時期的我。「職業」這個詞是非常重要的,建築師也如此,後來,這個狀態也隨之滲透到我工作的各種細節中去。
留學期間,在我們原來研究室旁邊有一個研究室是做木結構設計的,有一留學生朋友我經常跟他開玩笑,問他:最近去幹什麼?他說:去放火。這是因為「木結構」重要是防火,日本有很多木結構的房子,更要考慮抗震、生態、可循環,他們「去放火」,就是依託於木結構的整個工業體系測試木結構是否安全等性能,比如:多長時間會燒壞?多長時間開才開始變形。
還有一個教授是研究「完全可以回收的混凝土建築」,我們現在也有很多「清水混凝土式的建築」,這些命題都是人與自然資源之間的關係以及對自然資源的合理使用,也是關於現在這個時代建築或者建築學怎麼能夠跟大的環境發生關係。環境並只是自然環境,也包括我們生活著的整個社會環境,人文環境等等。
如果只是說環保,不蓋房子肯定最環保。但這麼考慮問題就喪失了建築學的意義。所以我覺得這個時代,也因為這方面的現狀,恰恰是我們建築師存在的價值。這是一種戰略,設計建築首先要考慮建築在大的環境裡面所處的位置,我們要用什麼樣的戰略去設計,這個背景很重要,有了時代背景的參照就有了一個心裡篤定的方向。
當時,我們研究室每年都會去奈良參觀一個木工廠,就在奈良的森林裡邊,然後,我們會看到工人是怎麼種出一棵樹,花多少時間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之後把它砍掉、再加工,木屑是怎麼製作的?木屑可以用來做什麼,這是一種東方哲學,中國也是一樣,一個物件能夠完全的循環、可生態利用,物盡其用又不產生汙染,正是我們所說的生生不息,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智慧」。哪怕是設計鋼結構或金屬的構件,也都是一樣,並不是只有木頭才能是這樣的。
現在也有很多的不同類型的房子,會用到多種不同的建材,但日本會鼓勵他們小住宅用木結構,甚至,政府還有一些鼓勵,現在的抗震、防火也可以做到比以前技術有更多的進步。木材,又是一種天然的、環保的再生材料。所以,我們也可以看到現在有很多大型公建都開始用了木結構了。
我覺得:這裡考慮的不是建築的形式問題,重要的是它背後有一個非常大的社會系統、建造系統以及對於整個大環境的考慮。2018年我們參與了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節,做了一個類似裝置的一個小木房子,完全可以移動並回收循環的,同時也在探討社區、鄉村的問題。這裡面想要表達的不僅僅這個裝置,我認為是一種傳統的建築文化價值觀,還有關於時間的思考,其實這在傳統建築歷史裡隨處可見,但似乎被人們選擇性視而不見了,我覺得這裡面蘊含了很大的可能性,尤其是在我們現在這樣的時代環境裡。
這三年裡,有「人」和「職業」、「環境」、「系統」的影響,並不是某個房子、某個理論體系、學校對我產生多大影響,更多的還是一種體驗,「親身」的體驗是挺重要的。
我與現在事務所的合伙人李楠,大一時就開始合作了,有次回國吃飯聚會,聊天說到畢業後的打算,想成立事務所的想法一拍即合,就開始各自分工。正式註冊是因為第一個項目找到了我們,甲方是我在國內時經常去的一家理髮店,對方知道我們是建築師,就問我們有沒有興趣設計他們的新店。
剛開始的時候絞盡腦汁地想起一個特別厲害的名字,前前後後一年才確定了這個很簡單的 「C+ Architects」,最後,我們覺得還是不要給名字太多的意義,要用設計本身去傳達我們的狀態。還有就是我們也希望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在北京的中國事務所,現在是全球時代,人的空間觀、價值觀都在不斷的拓展,重要的不是在哪兒,而是能夠用什麼方式提供什麼樣的解決方式。
我更多是負責項目設計層面,然後她來負責運營、財務等背後的相關事務。大多合夥的建築師常常做不久就散掉了,因此,分工和溝通也很重要。隨著事務所的發展,每個人的角色需要發生變化的時候,大家就及時一起重新定位,2020年,也是我們事務所成立的第六年。
這六年我們設計過上百個項目,建成的約有十幾個,基本比例是10:1,與行業裡的大多數事務所的比例一樣。但我們的建築項目周期較長,最長的可能已有四、五年,不像改造類的項目周期可能會短一些。項目中我更關注的是對方是怎樣的人,他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希望他有要求,而且,也希望是很高的要求。這不一定是說希望越高就有更高的投入成本,而是希望對方和我們一樣,想要一個極好的建築。
建築的完成的背後需要一個很大的團隊,從我們事務所到業主、施工方,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心意相通的話,才能把房子完成得很完美,這叫「共同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