懇請您點擊右上角，訂閱「媒介之變」的百家號。毛尖這部電視劇集叫《世界奇妙物語》，是日本富士電視臺的巨作。起因是該電視臺有一檔節目被叫停，在臺裡負責電視劇製作的石原隆等人便合夥策劃了一個深夜檔題材取名「奇妙物語」，從此，《世界奇妙物語》成為黃金電視劇集，自1990年開播，至今健在。除了特別檔，《物語》一般每集三個小故事，故事二十分鐘左右，我前前後後看過一百多個故事，大概只是這個節目四分之一的片量。《世界奇妙物語》一點不辜負劇集名字。每次，看到國內影視圈吵吵嚷嚷嗷嗷待哺似的叫沒有好題材沒有好故事，我就會想到這部劇集。如果我是總局局長，我就會讓年輕編劇把這部《物語》全部看一遍，期末考試默寫三個劇集，比如《美女罐》講了一個什麼故事？二十三分鐘的《美女罐》，會讓王家衛覺得自己太文青。妻夫木聰扮演的男主，蜜桃一樣嬌豔欲滴，晚上臨睡，女朋友突然哭了，說是要出差幾天，男主有點奇怪，出差哭什麼呀。這個梗，會在片尾揭曉。女朋友走後，男主去隔壁怪大叔家調研，因為他發現怪大叔的快遞很奇怪，叫「美女罐」，而且他家裡進進出出都是美女，有時候一溜出來二十個。他潛入怪大叔家，順走了他一個美女罐，並且按罐頭上的操作提示，把裡面的紅色液體倒入浴缸，蓋上，然後坐等半小時。果然，半小時後，浴室裡傳來女孩聲音：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巾啊。男主驚呆呆呆，然而，來路不明的美女也是美女啊，況且是那樣小清新的姑娘，早上起來幫你做好義大利麵，下班回家還能幫你理髮。聊齋狐仙加上田螺姑娘，男主第一次有了戀愛的感覺，可是，女孩的後腰上有一行列印碼和說明文字，提示他，她的保質期是四月十五日，也就是大後天。而更加悲催的是，十二號那天，大雨，女孩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發現了自己原來是男主的罐頭女孩，她悲傷地不告而別。男主呢，大雨中出門，原來是去給女孩買一串她喜歡但沒捨得買的裝飾項鍊。他跑回家，發現女孩已經離開，奪門而出準備去尋找女孩的時候，沒成想，自己的原配女友出差回來了。他狼狽地退回屋裡，女友說，怎麼渾身都溼透呀去換件衣服吧，男主去換衣服。這個時候，短片的梗呈現：妻夫木聰漂亮的後背上，也有一個列印碼，上面的保質期是四月十二日，也就是今天。這是不那麼漂亮的女友突然回家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愛是什麼？愛是一個期限嗎？《美女罐》用一點點懸疑一點點殘酷描述了這個奇妙世界的一點點真相和一點點感情。罐頭男主急於尋找罐頭女友的時候，默默看著他的原配女友，在攝影機的俯視下，既有奇特的汙感，又有一種特別的動人。這種奇特的動人原理，貫穿了我看過的大多數《奇妙物語》，現在，讓我為你講述一部叫《奇數》的劇集。好幾年過去了，我至今沒法說我理解了《奇數》。故事開頭，劇集的常規敘事人墨鏡出場，意味深長地說：只要加一，偶數就會變奇數，也就是說，偶然會轉變成奇妙。
墨鏡退場，一輛公交駛過來，等候上車的人魚貫而入，空蕩蕩的車廂裡，男男女女都自覺地依次坐在單人位置上，沒有人坐到雙人位置上去，直到男主進入車廂。《奇數》全長十三分鐘，男主沒有一句臺詞，但是從開始到結束，他的表情一直各種糾結。他上車，看了看等待他的第七排單座，猶猶豫豫遲遲疑疑不肯落座，終於他鼓起勇氣坐到了7排雙座上，後面的人上來，沒有去坐7排單座，依次坐了八排單座，九排單座和十排單座，如此，車廂裡的情形就有些古怪，一共十個人，一共十個單座，大家都在單座上，除了他。乘客都上車了，但是司機不關門不開車，所有的乘客都看著他，有人不耐煩了，說了句「快點啊，真差勁」，連六排的孩子都對五排的母親說：「媽你看這個人！」劇集音效和燈光很詭異，恐怖片的氣氛，但車上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輕很日常。大家集體看著他，他看著陰森森的七排單座，終於在輿論的壓力下，從雙座位換到了單座位。很快，車門關閉，車子啟動，目的地：11丁目，第一站：一丁目。天色向晚，秋冬時分，如果這時候你心裡湧起跟巴士有關的一些恐怖情節，編導估計會微微一笑。因為這肯定不是一列普通公交，男主手上握了張報名表兮兮的車票說明，上面還有男主的身世情況，表上寫著，他的目的地是11丁目，晚上7點。
車子啟動，車廂裡各種交談，氣氛鬆弛下來。一丁目到了，學生氣質的姑娘下車，她下車後回頭望了一眼巴士，似乎有不舍和留戀。車門關閉巴士往前，車廂裡的交談在繼續。兩個男人說到他們這個叫樅木町的地方，看上去很隨意的聊天仔細聽卻是令人悚然，「樅木嘛，就是拿來做棺材的呀，」然後另一個加上一句，「側面看很像屋頂，」這個時候，你想到狄金森的詩歌了嗎：
我們停在一間屋前屋子像是地面隆起屋頂，勉強可見屋簷，低於地面
這首詩的題目是，《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候死神》，如此，被樅木反覆提示的「死」或者「死神」開始越來越濃重地滲入我們的意識。二丁目三丁目四丁目，三個男人先後下去。巴士上空了四個位置，接下來就該輪到母子下了，雖然他們也是前後排坐著。五丁目。出乎意料的是，媽媽下去，孩子很平靜地接受媽媽先下車的事實。媽媽下車後，拼命朝孩子揮手，但是車很快把媽媽甩在身後，繼續前行。《世界奇妙物語》一直在感情上很節制，但是看到母親在車窗外拼命墊腳拼命揮手，剎那兩秒鐘也令人眼睛發熱，就像狄金森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寫道，我和死神同車前行，一路上——我們經過學校，恰逢課間孩子們正在操場上喧鬧我們經過農田，稻穀凝望我們經過正在下沉的落日四句詩，表面看，幾乎有一種歡樂，但仔細想想，喧鬧也好，孩子也好，農田也好，稻穀也好，都將和你無關，永遠無關，你會眼角起霧。世界繼續，我們的巴士繼續，到六丁目，孩子下去。7丁目，終於要輪到男主了。他站起來往車門走，音樂古怪又悽涼，他的手握不住吊環，是那樣的不甘和不舍，然後，一個決然的轉身，他決意違背秩序。不管短片中反覆出現的「順序」提示，他大踏步走到最後一排，在剩下的三位乘客訝異又嫌棄的目光下，他擺出絕不下車的表情。這個段落佔了全劇的六分之一。因為他不下，巴士不動。終於八排姑娘站了起來，她下車後，巴士繼續。然後九排姑娘在八丁目下。十排男人在9丁目下。如此到了十丁目，車上也就剩男主最後一個乘客，到站車門打開。男主的臉已經紅得跟豬肝似的，在和奇怪的命運的交戰中，他似乎已經鐵了心。他不準備下。車也就停著不動。終於，一直不曾露面的司機從隔板後面探出頭，意思是，「你到底下不下？」男主閉上眼睛，挺過了司機的追問，痛苦的兩秒鐘後，男主睜開眼，讓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司機下車了。短劇最後一個鏡頭是：空曠的大路，靠邊的巴士。車上的男人怎麼辦呢？有網友說，他已經打敗了死神，因為這輛車不會到11丁目了，他已經把自己從下車或死亡的秩序中拯救出來。也有評論說，這樣一個人活在不生不死不動的巴士上，簡直比死還慘。
我不想繼續追問這個男人的命運了，對我而言，這個短劇的意義在於它的題目，「奇數」。奇數和奇妙用了同一個「奇」，而墨鏡男意味深長的開題話，「只要加一，偶數就會變奇數，也就是說，偶然會轉變成奇妙」，是這部短劇的核心。如果把墨鏡男的言外之意加滿，他的意思就是，偶數加一變奇數，偶然轉變為它的對立面，偶然變成必然，這個，就是《世界奇妙物語》的奇妙語法：生命中的偶然是偶數，生命中的必然，是奇數，是奇妙。短劇開場跳動的「偶數」最後被「奇數」代替的畫面，也明示了，奇數才是生命意志，才是因果的代名詞，就像奇數大師愛倫坡示範的，奇數，才能誕生人生，誕生故事。在《奇數》這個故事裡，最神秘的人是巴士司機，就像《美女罐》裡，突然返場的原配女友才是點題人物。開往11丁目的巴士，表面上十個乘客，但我們都忘了，司機也是車上一員。是隨時可以把偶數變成奇數的那個「一」，或者說，他是童叟無欺的大奇數，命運的暗場指揮，當男主試圖反抗命運，司機果斷地自己下車，把圖謀逃逸的男人抓回必然界。這是奇數。這是奇數的氣場。輪流上車的十個乘客，一站站前行，一個個下來，跟撲克牌升級一樣，從一到十，然後11。可是，如果你不是司機，11丁目是永遠到不了的。這個，是撲克牌裡，只有老司機才能把J打過去的原理嗎？那邊，9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