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木村翔打拳，即便不懂拳擊比賽的判分規則和臨場技戰術，也很容易被代入並被他感動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6期
文 | 本刊記者 徐梅
編輯 | 孫凌宇 rwzkzx@126.com
全文約6155字，細讀大約需要13分鐘
5月26日，撫州，木村翔（左） 在與卡尼薩雷斯的比賽中
5月26日晚，徐燦六回合TKO挑戰者久保隼後，日本拳手木村翔握拳準備上場，他的對手是來自委內瑞拉的卡尼薩雷斯——出道以來未嘗敗績，WBA現役108磅世界拳王。如果能夠獲勝，奪得金腰帶，木村翔說他要在現場用中文感謝中國觀眾，感謝鄒市明，也感謝這兩年來命運對他這一棵「雜草」的眷顧。
「我非常感謝鄒市明，兩年前如果不是因為他選擇了跟我比賽，到今天我一定還是一個無名之輩。」日本拳擊史上出過近百位世界拳王，在位現役拳王將近十位，木村翔算不上一流拳手，甚至有日本專業拳擊媒體稱木村翔技術粗糙，只會打「愚拳」。
為了生活，木村翔一邊打工一邊練拳，他自稱「雜草」，小有名氣後，還開發了一款定製比賽鞋，後跟上嵌著「雜草」兩個漢字。
「想要避雨的話，那便奔向晴朗之處，茂盛的嫩芽總是會在褪色的枯葉之上綻放……Forever young（永遠年輕），遇見那個時候的你」，木村翔的入場曲是首日文歌，曲調聽上去有些滄桑，看到歌詞，瞬間理解他為什麼選這首歌。
2017年7月28日晚上，他也是在這首歌中入場的。
這是一場賽前完全一邊倒的比賽，雖然他多次在賽前表示，自己來就是為了贏得戰鬥，KO鄒市明，但沒有人將這個日本送酒工的豪言壯語當回事。比賽開始後，鄒市明完全壓制著他，現場評論員拿木村翔的賽前宣言開起了玩笑。
意料之外的瞬間出現在第11回合——兩屆奧運冠軍、WBO金腰帶擁有者鄒市明勝利在望之時突然遭到木村翔的連續重拳反擊，並撲倒在地，被判TKO告負。
血戰到底、拼盡全力、絕地反擊的木村翔贏得許多觀眾的讚許欽佩，而鄒市明本人在這場比賽失利後則遭到抨擊，甚至有拳迷給他取名「鄒弱」，批評他所謂「大滿貫拳王」只是一個販賣熱血情懷的兼職拳手。
這樣的說法顯然有失公允，「鄒市明的光環並不是在他轉做職業拳手後才有的，他拿過兩屆奧運會冠軍，這樣的成績已經足夠他吃一輩子了」，有「中國唐金」之稱的職業拳擊推廣人劉剛，也曾是一位專業隊拳擊手，參加過1990年北京亞運會和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會，也是熊朝忠、徐燦，以及木村翔的推廣人，他堅持要給予鄒市明客觀評價，「正是因為他的投入和參與，使得中國職業拳擊的影響力和關注度至少提速十年。」
2017年7月28日，上海，WBO世界拳王金腰帶衛冕賽，鄒市明（左）遭木村翔重拳反擊，被判TKO告負
回看兩年前的比賽視頻，裁判給木村翔戴上金腰帶時，肩負眾望的鄒市明一臉疲憊，說不出的苦澀失落，卻仍然大度地為挑戰者的獲勝鼓掌，然而這個瞬間不像陰謀、殺伐、復仇的故事更適合流傳於江湖。
自古江湖多恩怨，木村翔是一個罕見的幸運兒，擊敗了中國拳擊界的明星人物，卻成為廣受中國觀眾認可的日本拳手。其他日本拳手對陣中國拳手，媒體習慣性冠以「中日對決」，而木村翔出場，就自帶一團「體育精神超越國界」的祥雲，有媒體稱他為「自日本桌球選手福原愛之後，又一個贏得中國觀眾的日本運動員」。
「中國人對我太好了！」木村翔將自己的海外賽事推廣權交給了北京拳威四海體育文化有限公司，與熊朝忠、徐燦並肩成為M23戰隊一員。2018年9月，他在第三次衛冕戰中不敵日本天才選手田中恆成，自言用盡了所有力氣，心生退意，劉剛和拳威四海CEO盧小龍鼓勵他不要放棄，並且為他安排再起戰。今年3月，他重返福地上海，擊敗泰國老將維猜，獲得OPBF蠅量級銀腰帶，並由此獲得世界拳王挑戰資格。5月26日晚，他如果獲勝，將再返世界冠軍之列。
然而，這段草根逆襲的勵志旋律再度被摁了下暫停鍵，卡尼薩雷斯以超人的體能和意志力頂住了木村翔的搏命狂追，兩個體能狂人打滿了12個回合，木村翔遭到卡尼薩雷斯近40拳無遮擋暴擊，右眉骨開裂，最終卡尼薩雷斯以裁判無爭議判勝衛冕。熊朝忠在賽後大呼，卡尼薩雷斯「實力大於名氣，太恐怖了！」
木村翔沒能說出自己的感謝，也沒有參加賽後新聞發布會，醫生建議他賽後立即去醫院處理患處，他說不用，直接回了酒店。第二天早晨，他用日文在推特上發了一條推文，「比賽輸了，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對自己很失望……從來沒有被誇獎過的人生，不想再背叛任何人了。」
這條推文被轉發到微博上後，有網友留言說，「從未被誇獎過的人生，是啊！誰讓我們都是雜草呢？木村先生，請一定要戰鬥下去啊！」
木村翔贏了鄒市明後回到日本繼續搬酒（視頻 / 新浪體育）
看木村翔打拳，即便不懂拳擊比賽的判分規則和臨場技戰術，也很容易被代入並被他感動。
與卡尼薩雷斯這場比賽，全場12回合，他永遠都是一路小跑迎向對手——以超強體能逼上去打，不給對手後撤空間，寧肯多消耗自己的體能，也要把對手拖垮，這是他一貫的戰術——他計劃在八個回合之後，在對手體能和意志崩潰的瞬間，完成KO，「挑戰者如果不把冠軍KO是不可能被判贏的，」跟兩年前打鄒市明一樣，他從一開始就告訴自己，「只能進，不能退！」
體能充沛的卡尼薩雷斯像一堵衝不破的鐵牆，第三回合他開始以精準的出拳反擊不斷在裁判那裡得分，而不畏擊打、永遠向前的木村翔贏得的只是觀眾的情感分。木村翔的右眉骨被打破，每次回合間休息，教練有吉將之都要花時間給他處理流血的破口。兩年前與鄒市明對陣時，也是這個位置受傷流血，他生怕比賽監督終止比賽，再三表示自己完全沒有問題，可以完賽。
戰至第7個回合，木村翔已經完全被動，但他腳步不停，迎著卡尼薩雷斯的硬拳往前撲。當晚第二場出戰的年輕拳手高詩超在臺下觀戰，「他們兩個都把我震撼到了，卡尼薩雷斯太強大了，木村翔的意志力太可怕了，拳頭打在他身上好像沒有反應一樣，如果我遇到他這樣的拳手，肯定會被纏死的。」
這場比賽因為電視直播的原因，被挪到徐燦衛冕戰的後面，徐燦獲勝後被簇擁著去往休息室時，已經是夜裡11點了，現場觀眾譁啦撤了一半，可以想像這是許多撫州人第一次在現場觀看拳擊比賽，看著自己的家鄉英雄完勝日本拳手，光榮與夢想令人血脈僨張，然而夜已深，第二天大人要上班、孩子要上學，生活的河要往前流淌，是時候收拾收拾心情退場回家了。
木村翔滄桑的入場曲在體育館響起，「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眠的夜晚……用充滿疲憊的語言，交換著新的約定」，他在平生第一次到訪的中國三線城市，提拳迎向對手，迎向生活。
拳威四海CEO盧小龍不止一次在現場看木村翔的比賽，無論勝負，他總會被這個日本拳手身上的拳擊精神所震撼。2018年9月，他在名古屋現場觀看了木村翔對田中恆成的那場比賽，田中是名古屋人，現場觀眾全都為他加油，木村翔雖然是本土作戰，卻如同在客場一樣。
23歲的田中恆成戰前保持著11戰全勝7場KO對手的完美戰績，手握WBO草量級、次蠅量級兩個級別的世界拳王頭銜，戰勝木村翔之後，他又奪得蠅量級金腰帶，只用12場比賽就拿下三個級別的世界拳王頭銜，追平了烏克蘭拳擊天才洛馬琴科的紀錄。
2018年9月24日，日本名古屋，WBO世界拳王爭霸戰50公斤級，木村翔（左）不敵田中恆成，痛失金腰帶
跟閃閃發光的天才拳手田中相比，木村翔真的只是一棵不起眼的雜草，田中精準的重拳打得木村翔的右眼高高腫起，只剩一條細縫，臉上一片淤青。「但他真的是拿命在打，全場沒有退縮過，」盧小龍看完比賽十分激動，木村翔告負失去金腰帶，雙手合十向現場觀眾致歉，「我一點都沒有覺得他是個失敗者，每個中國拳擊手都應該看看他的比賽，學習他這種永不言敗的精神！」
這場力戰被日本拳擊協會評為2018年最佳賽事，木村翔也當選年度四名優秀拳手之一，2017年，他拿到的是夢想已久的協會「最佳拳手獎」。那年歲末，他在東京接受了日本名將五十嵐俊幸的強制挑戰，第九回合TKO對手，衛冕成功。雖然技術仍遭詬病，但他的超強體能和戰鬥意志使得拳迷不再將他的獲勝視為偶然。
「木村翔身上有股勁兒，」熊朝忠跟木村翔一樣，經歷了從無名之輩變為世界拳王的人生逆襲，並且都是在沒有強大推廣公司的保護下，靠自己的硬拳和「不能輸」的那一口氣打下兩次衛冕戰，「必須向前衝，沒有退路，贏了，生活才能往前往上走啊！」
他也曾跟木村翔一樣，在第三次衛冕戰失敗後，再度向金腰帶發起衝擊，「逼迫自己起來，再次向前是很不容易的。」2018年7月，熊朝忠在第二次挑戰賽上失利，外表平和的他內心裡一直有說不出的遺憾。徐燦衛冕戰前，他在現場看著徐燦、木村翔等參賽選手參加稱重儀式，心有所觸，「總覺得自己也應該跟他們一起啊！」
熊朝忠希望木村翔能贏，因為他太知道一個老將要維持超強體能需要多少付出。最近一年，他都沒有打過比賽，但卻經常會做「惡夢」，「夢見自己又在賽前減重，一桌子好吃的，就是不能吃！」
拳王都是對自己格外狠的人。體能是木村翔的制勝法寶，鄒市明和五十嵐俊幸都是被他拖垮的。為了備戰這次的挑戰賽，他專程去了泰國，在40度的高溫天氣裡，以14回合每回合4分鐘（正式比賽是12回合每回合3分鐘）的高強度對抗訓練儲備體能，賽前他和教練接受本刊專訪，信心滿滿。他的教練有吉將之說，自己對木村翔獲勝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
木村翔沒有放什麼狠話，但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思意念都鎖定在獲勝上了，「現在的我比兩年前知名度肯定大多了，在中國我的名氣比在日本更大，但是這個遠遠不夠啊，我想要更有名，就必須要贏更多比賽！」
出發前，他在日本召開新聞發布會，表示自己要永遠保持對獲勝的「飢餓感」。我問他什麼是一個拳手的「飢餓感」，他的回答很直接，「贏比賽，獲得更高的出場費，再接著贏下去！」
「你最初是為了生活打比賽的，漸漸有了錢，可以專門訓練，也改善了生活條件，給自己買奢侈品，將來可以擁有更多，如果這一切都有了，你還有動力繼續打下去嗎？」
翻譯把這段話翻譯成日文時，他邊聽邊笑，眯起了眼睛，「可是，你看我現在只是不用打工了而已，並沒有過上這樣的生活呀，你剛才也聽到了，我這場比賽如果贏了，我想要給自己買一輛汽車。如果想要過更好的生活，那我就必須繼續拼啊！」
「名氣和勝負心會給你帶來壓力嗎？」
「壓力，」他用日式英文重複著這個詞兒，「真正的壓力是不能退回到原來的打工生活吧！現在我不用打工，可以專心訓練、比賽，還有一個團隊陪著我備戰，比較起來，從前的生活才是充滿了壓力。」
戰勝鄒市明後，他拿到手的出場獎金不到兩萬塊人民幣，給自己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這樣每天給餐廳酒吧送完貨後，可以騎電動車去拳館訓練。每次衛冕獲勝之後，他的生活條件都會獲得直接改善，從8平米的小屋搬到16平米，再搬到一個帶電梯的公寓；兩年前到上海挑戰鄒市明時，他穿著一雙破了洞的跑鞋，如今也常身著西裝，出席酒會和盛大典禮了。
在撫州，我和網易體育記者一起採訪拳擊推廣人劉剛，剛好遇到WBA拳擊協會冠軍委員會主席胡裡奧，劉剛請我們一起喝咖啡聊天。說起木村翔，劉剛頗有感慨，「我們的年輕拳手很多人缺乏他那樣的吃苦精神，總想走捷徑，想讓我給他們找個好打的對手，輕鬆地拿個冠軍，秀一秀。」他接觸職業拳擊非常早，從代表國家打專業比賽，再到1994年移民澳大利亞，「一邊刷盤子打工一邊參加職業拳擊訓練，」成為職業拳手後又轉做賽事推廣、回國創業，「一路走來，只有四個字，『踏踏實實』，你再看熊朝忠、徐燦，哪一個拳王不是實實在在拼出來的？」
抗壓能力與自信的提升是職業拳手晉級必須具備的條件，讓拳手習慣打硬仗是劉剛一直以來的思路，「職業拳擊要贏，要靠勇氣、智慧、各方面作用，很複雜，但是對拳手來說，有時也很簡單，就是那麼一張薄紙，捅破了，一切都豁然開朗。」
這張薄紙必須在高壓惡戰之下，靠幾乎被置之死地的拳手激發全部的專注和自信來打破，「木村翔挑戰鄒市明的時候，如果以十分為滿分，他的水平只有五分，贏了鄒市明，他變成了七分，現在他長到了八分，這個分數不只是技術水平的進步，更重要的是心態。有了這個心態，他從此就不一樣了，這次比賽即便木村翔輸了，只要他自己不放棄，我還會給他安排比賽的。」
「職業拳擊不像足球籃球比賽可以中間換人，上了場就必須全神貫注打到底，一瞬間的分神就有可能讓你喪命，」胡裡奧是巴拿馬人，從小跟著爸爸哥哥看拳擊比賽，「沒有人生來就是想做拳手的，大多數拳手出身貧窮，別無出路，全世界都是這樣，成為拳手就意味著你得賭上你的生命。即便成名已久的拳王，有了很好的保障，還是要在場上搏命，隨時做好準備，應對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為木村翔的飢餓感點讚，但我心中始終有個疑問，「拳擊是窮人改變命運的運動，但是拳王不會永遠貧窮，拳擊運動的另一大特質是吸金——梅威瑟與帕奎奧的世紀大戰，梅威瑟一晚上一場比賽掙的錢，比一整支NBA球隊和NHL球隊的年薪加起來還多。如果拳王富了，還有什麼動力可以激勵他繼續用生命冒險？」
劉剛笑著說，「一個拳手不可能永遠做拳王，這項運動永遠需要新鮮血液。從這個角度來說，只要有窮人，渴望改變自己的生活，拳臺上就不怕沒有後來人！」
「職業拳擊就是一個拳手，一拳一拳打出一條路，」我請熊朝忠用一句話來定義職業拳擊，他的回答結結實實地砸了過來。「練拳擊必須需要吃得苦，但是只是吃苦肯定不夠啊，拳擊其實是需要很高智商、情商的運動。」撫州比賽結束後，他和徐燦、木村翔一起去澳門參加四大拳擊組織之一的IBF年會，沒有參加過IBF比賽的他，依然拿到一個「中國職業拳擊特別貢獻獎」，這個獎對於自去年夏天就沒有參加過職業賽事的他來說，也極具激勵作用，他在朋友圈曬圖並慨嘆，「奮鬥的青春最美！」
木村翔眉角粘著創可貼參加了年會，資深拳擊記者周超在現場觀察到一個很有趣的細節，日本拳協和拳手們坐在一桌，緊鄰著中國拳手這一桌，「木村翔和他的經紀人坂田晶沒坐在日本那邊，而是坐在了中國這裡。」大會授予了木村翔「中國最具人氣日本拳手獎」，徐燦捧得「最具潛力拳手獎」。
P4P世界第四、IBF和WBA雙金腰帶擁有者井上尚彌是大會最大牌的明星，拿到「亞洲最具統治力拳手獎」，井上也是2018年日本拳擊協會「年度最佳拳手」，在日本擁有木村翔所渴望的強大影響力。
「井上尚彌幾乎是當晚被邀請合影最多的拳手，同樣作為世界拳王，徐燦顯然還需要進一步衛冕和打統一戰，在本級別成為無可爭議的王者，才能得到更為廣泛的世界認知。」周超在報導中寫道。
徐燦的下一個對手會是誰？這是大會上專業人士和媒體的一個熱門議題，年輕的徐燦可以從期待和關注中獲取動力，與井上尚彌的相聚也自然會激發他的鬥志雄心。而頗有些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木村翔會再次萌生退意嗎？他用手機翻譯軟體發出的微博，令拳迷稍感安慰——
「沒能再次在中國成為世界冠軍，但是我在此之後，會繼續為了中國格鬥賽事的興盛做出自己的貢獻，希望大家支持我，我不會放棄的。謝謝！」
兩年前鄒市明衛冕失利時，拿著話筒說了許多話，在妻子的鼓勵下，他喊出了一句「Forever king!」只是拳臺上沒有永遠的王者，拳手能夠做的是無論勝敗，保持初心、勇敢和專注，像木村翔所選的這首入場曲所唱的，「Forever young，遇見那個時候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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