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珠海，一對父子坐在被颱風襲擊過後的情侶路上看海。@視覺中國
文 | AI財經社 鄭亞紅 李鵬程 江文華
編 | 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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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榮獨駕著小貨車，在超強颱風中穿行。濃黑的烏雲遮住了一切。如今已是中午12點了，天鴿登陸了珠海南部沿岸，中心附近最大風力14級。坦洲鎮緊鄰珠海。開始的一段時間，周榮的車晃得厲害，這條東北西南走向的路口，沒有建築物遮擋，路邊的樹倒成一片，橫七豎八，車窗戶被風颳得嗡嗡響。
周榮索性下了車，貨車在暴風雨中輕得像一個紙殼模型，他伸手撐住車的一側，身子像一把弓一樣繃緊，他已經54歲了，瘦削而堅定。車廂上綠色的蓋布，獵獵作響，把風的兇狠勾勒出來。
這是一個年歲漸長的男人和一場風暴的較量。
周榮正在扶車——此時此刻沒人知道，這臺車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圖片來源於網絡
周榮，珠海鬥門人。中山的坦洲離珠海十分近，這裡常見粵C的車牌。在大友市場附近，周榮跑下車時，有人朝他大喊，叫他千萬別去扶車。
坦洲市場的西北方向，不到1千米處是坦洲公安局和稅務局，正西是交通局、地政服務和社會事務局，這裡緊挨坦洲鎮行政中心。
星海三文魚海味乾貨商行開在大友市場門口。颱風來臨，老闆早早把店鋪鎖了。「東西我都不要，跑去避風了！」在市場內，他還有一個賣海鮮的攤位，等他回來時，店鋪的門和貨全被打爛。而周榮也已在風暴中失去了蹤影。
雨勢持續加大。前一天早上6點，中央氣象臺發布了颱風橙色預警，播報第13號颱風「天鴿」正以每小時20～25公裡的速度向西偏北方向移動，強度逐漸加強，8月23日白天在廣東沿海一帶登陸，超強的大風伴隨著強降雨。
下午時，珠海上空陰鬱，大片灰色的雲把天壓得很低，漁業公司的碼頭上，吆喝聲、機械搬運聲和漁船的轟鳴聲此起彼伏。就在一個禮拜前，南海伏季休漁期剛剛結束，漁船們浩浩蕩蕩出了海。這會，又紛紛回港躲避第二天要登陸的颱風。工人們的皮膚被海風颳得黝黑，他們把船上一箱箱的漁貨搬下來，船長則滿面笑容地做著指揮，這次出海，收穫頗豐。
幾個小時後，中國氣象局將颱風三級應急響應提升為二級，「颱風黃」一路飆到「颱風紅」。「天鴿」席捲了珠海和廣東各大碼頭，把這一派繁榮景象扔入了風暴。
唐家灣海水倒灌，沿路兩人合抱的大樹被連根拔起橫在路中間。雞山村的村民躲在家裡，透過窗子看到雨被吹得橫著飛，大浪把汽車掀得東搖西擺，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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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怖的暴風雨沿著海岸席捲一切，把海底掀起之後，浮石、栓木、水藻，以及它能從水底攪起的最輕的東西，全都拋到岸上，連成一條斷斷續續的曲線，達到綿綿無盡的邊際。
沿著雞山村往南走8公裡，情侶路的西側，是金海灣家園小區。8月23日11點時，颱風颳得正為猛烈，颶風卷著浪在空中咆哮，海水淹過了路面。翟影（化名）站在窗前看著這一切，想起自己的車還在地下車庫，匆忙下樓趕往那裡。
翟影沒能把車順利開出來，她和另一個車主、一個水產老闆以及一個保安被困在了車庫裡。海水在車庫裡奔湧，混雜著泥沙，水從胸口到了頭頂，最後水位距離天花板只有20公分。四周一片黑暗，非常安靜。
下午兩點多，消防隊的抽水車第二次終於開到了車庫邊。而當時，水產老闆和保安在嘗試遊出車庫的過程中沒了動靜。翟影和另一個車主蜷縮在鐵管上。沒多久，黑暗的車庫裡出現了一束光。
車庫外面，上百位市民和周圍海鮮市場的攤販正排著隊，用水桶和大盆接力舀水。兩點多，珠海萬島潛水俱樂部的成員看到微信群裡傳來了求助信息，沒有洗臉便來到了現場。潛水員們繫著引導繩，沿牆往車庫裡摸索前進。翟影看到的亮光來自他們，她和另一位車主被救出車庫。而水產老闆被帶出時，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
8月24日，廣東珠海，颱風過境，趁著退潮，船主把韁繩拴在擱淺的船隻上。@視覺中國
翟影的家隔著珠三角環線高速，鬥門區距此一個多小時車程。周榮在這裡生活。當地人一向相信鬥門是塊福地，街坊們說黃楊山下的金臺寺保佑鬥門不受颱風的侵害。
一個月以前，第7號颱風「洛克」來勢洶洶，以8級風力登陸香港西貢，然而剛剛登陸，便殺了回馬槍，避開珠海，直奔中山和佛山。珠海鬥門因此沒有遭到颱風的侵害。
一個月後，當「天鴿」到來時，23日一早，周榮開著車去了隔壁的坦洲送貨，但回珠海的路上卻遭遇了颱風。
幾乎在周榮用雙手扶車的同一時間，在大友市場三十多公裡外，一名中年女子騎著一輛藍色電動車，自北向南緩慢行駛在中山西區下閘路上。當她騎行至西河東路與下閘路路口時，路旁的一棵楓楊樹被颱風連根拔起，掀起數塊浸泡在水中的人行道磚，倒在馬路上。女子來不及閃避，當即被砸中。
下午一點，消防員用鏈鋸截斷壓在女子身上的樹枝。「一二三」後，附近居民和消防員一起將大樹抬起。然而，女子被拖出時已經沒有了呼吸。街道上留下的是新鮮的木屑，殘敗的樹枝，被樹掀起散落在馬路中間的人行道磚，還有被水衝淡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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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挨珠海的澳門，也突然斷電斷網了。「天鴿」正面襲擊了澳門，街上到處是爆裂的玻璃和滿地渣子，公共電視廣播的飛射塔被折斷，岸邊數千隻蟑螂爬上高牆，躲避這場十幾年以來破壞力最大的颱風。
澳門多個地方嚴重浸水，樓宇之間的空隙成了一條條暗河，水完全淹沒了樹幹，站在樓上往下看，仿佛身在水城。
一個男子身穿藍色T恤，以蝶式泳姿迅速向前遊行。一個巴士司機落水，直接被水流推著走，驚慌地大喊「救命」，藍衣男子奮力追上，才將他救下。
李丹（化名）正在Facetime，突然就黑了，有人在房外敲她的門求助。沒電、沒水、沒食物，也沒網絡，學生們站在書院門口等待，撿斷裂的樹枝和玻璃，有人說著笑話，有人唱著歌。直到零點，才把手機拿出來，一條條消息接連彈跳出來「Are you alright？」內心一片劫後餘生的溫暖。
傍晚時，風雨暫歇，珠海，有村民一撥撥地從家裡走出來到碼頭，看到船被吹到馬路邊，側翻在椰子樹一邊，船上的繩子散亂在欄杆上。昔日童話般的家園，遭到一場颶風的塗炭後，不堪蕭索破敗。
颱風「天鴿」正面襲擊澳門，重創市區。@視覺中國
鬥門一家酒店的老闆李立（化名）說，這場颱風是他四十年來僅見，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家裡看著風是怎麼吹的。
此刻，坦洲，周榮被打敗了，而且無可補救。人們扶起了車，找到了他。在超強的對手面前，整個過程不過6秒鐘。他膝蓋往下一彎，一切就結束了。
周榮的家人已經來過，他們陷在巨大的悲痛中。關於他的信息少的可憐，只知道他住在鬥門白蕉鎮新二村，一座矮矮的平房，一個兒子今年畢業，另一個尚在讀書。
李立（化名）認識周榮的妻子，她50來歲，曾在他們店裡打一些散工，這幾年在商場裡搬東西，但賺不到什麼錢。周榮在外面拉貨，別人有電話打給他，他就出門。遙遠的地方他也去過，「遠的地方一兩百，近的地方幾十塊」。
據鄰居們說，他以前有一輛很舊的小貨車賣了，後來又跟人借了些錢，買了輛新車。大概幾萬塊錢。大約一個月前，在人保財險珠海市分公司投了新車的保險。關於他死亡的消息傳開後，人保找到了他的家人，理賠了61萬。
周榮並不是那種由於缺乏理性而不自量力的男人，也不是刻意要與命運鬥狠。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在巨大的颱風面前，由於估量到不可避免的損失，短短的一瞬間進退失措。但他用盡了全力，在強烈的風暴中周旋到底，這足以保證他的尊嚴和體面。
坦洲分局的一名民警說，那天中午12點半左右接到報警去救援時，雨還在下，風颳得正急，前往事發地處警時，明顯感覺到頂著風走，阻力很大，「警車搖搖晃晃」。
兩個開鰻魚檔的人目睹了一切，是附近的商販跑出來扶起了車。倒下的那側車門有輕微的凹陷，上面氤氳著一片紅色的血跡，貨車上綠色的蓋布被掀起了一半，周榮雙臂展開，倒在血泊裡，他的身邊還躺著一棵被吹斷的樹幹，枝葉雜亂，折斷的橫切面溼潤而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