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中,眾神之王宙斯的最愛,既不是與他亂倫的姐姐赫拉,也不是他化身為公牛前去誘惑的歐羅巴公主,而是一名克裡特美少年,伽倪墨得斯。他化為雄鷹將這名美少年擄走,在奧林匹斯山上公然與之歡愛,引發赫拉的嫉妒並設計害死這名美少年,將之變為一隻水瓶,宙斯傷心不已,將伽倪墨得斯的靈魂封印在天上,這就是令人蛋疼的水瓶座由來。
荷馬在史詩《伊利亞特》中非常明確地指出了,伽倪墨得斯被宙斯擄走的原因是「他過於迷人的身體」。這句話也揭示了整個古希臘時期最重要的社會風化現象,即男性之間對於男性美的互相愛慕。
「愛者」與「被愛者」
早期地中海文明開始便存在著鮮明的男性美崇拜文化。最早的古埃及貴族裡已經不乏男性之間互相愛慕以及結合的現象,迄今發現最早獲得王權認可的同性伴侶,為古埃及神侍柯南姆赫泰普(Khnumhotep)與尼安科南姆(Niankhkhnum),這幅在埃及法老墓穴中發現的壁畫上兩個男子親密依偎,說明在古埃及同性婚姻是被接受的。而猶太人出走埃及的原因之一,也是由於無非忍受埃及人這一「令人無法忍受的陋習」,即男性之間的性行為。
作為古希臘文明的起點,克裡特文明深受古埃及文明的影響,因此古希臘城邦崇尚男性美的傳統也許極有可能源自於此。
早在原始部落和青銅器時代早期,克裡特島上便已經出現了此類傳統:當少年進入青春期後(13歲到20歲之間),部落會派一名成年的男性將他帶離部落,向他傳授作為一名成年人的社會責任以及謀生能力,教育他如何擁有強壯健美的體魄,同時身體力行對他進行性的教育,直到少年成為一名真正的成年人。在這個過程中,男人與少年之間會產生一種類似於伴侶的感情,不僅體現在肉體上,也體現在精神上。
進入城邦時期之後,克裡特島開始出現成年男子「誘拐」少年的風俗,並最終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社會制度。他們將此種關係稱為「erastês(愛者)和er?menos(被愛者)」。成年的愛者會挑選一名少年成為他的被愛者,以充滿男性魅力的行動和禮物誘惑他,如果少年接受了誘惑,便與之同居兩個月,並一同社交,狩獵,舉辦宴會,以及進行某些肉體接觸。同居期滿之後,少年會帶著愛者的禮物——軍裝、牛(獻給宙斯)和水杯(象徵宙斯與伽倪墨得斯的關係),宣布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成為一名真正的成年人。
在克裡特島,成年男性為了愛而誘拐或者劫持少年是被容許的,而且少年的父親也必須接受此類行為。
到了雅典,這種風氣變成了令人趨之若鶩的時尚。雅典城裡每一位父親都生怕自己的兒子不夠俊美無法吸引到優秀的成年男子前來追求,以至於他們會祈禱自己的兒子進入青春期之後能變得充滿魅力,成為整個雅典成年男性都夢寐以求的追逐對象——這幾乎和現代選秀節目中心焦如焚的父親們如出一轍。雅典的「少年愛」關係主要表現為:成年的貴族男性對自由公民少年進行「愛的教育」,讓他們在成年之後成為一名合格的、具有迷人外表和風度以及完好學識修養的自由公民。
崇尚武力的斯巴達人將男性之間愛的照顧與教育融入到軍事生活中。斯巴達男孩從7歲開始離開家庭,與其他男孩共同生活和訓練。12歲時,一名年輕的成年勇士會與他進入一種制度化的戀人關係,傳授給他知識以及對於國家的忠誠感,幫助他成為一名身體和內心都非常強壯的,真正的斯巴達勇士。這便是所謂的「斯巴達教育」。某些保守派古典主義學者認為,斯巴達男性之間不存在性行為,但這一觀點被某些實證派學者證明是錯誤的。
古希臘城邦中最無限制鼓勵男性之愛的當屬底比斯。古希臘歷史學家、作家色諾芬在著作《希臘史》中寫到,底比斯的成年男子可以和少年以一種類似於婚姻的關係同居。底比斯少年們會共同學習音樂和摔跤,來培養優雅的內涵和強健的體魄,並且與自己的搭檔產生愛情。人類歷史上唯一一支同性戀軍隊,底比斯聖軍,由150對男性愛侶組成,也是古希臘城邦史上最精銳的軍隊之一。他們比普通軍隊更加具有戰鬥力,更加忠誠,也更加勇猛,會與自己的愛人並肩作戰到最後一刻。
由此不難看出,對於男性力量美、男性學識魅力的崇拜,是整個希臘古典社會「男性美崇拜」文化的中流砥柱。從本質上看這是一種特殊的師生關係和教育方式:具有豐富學識、涵養和男性魅力的成年男子,將俊美的少年培養成同樣具有豐富學識、涵養和男性魅力的美男子,如此世代相傳,良性循環。可以想像,在基因遺傳和後天培養的雙重作用之下,古希臘社會隨處可見外在與內在同樣優秀的男性。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均與他們的學生有過情人關係。也正是對「男性美」和「知識」的高度崇尚,使得古希臘的文明具有了太陽般的光輝和海洋般的浩博。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同性之間愛的關係僅存在於男性貴族和男性自由民之間。奴隸無權進入到這種關係中來。當時社會存在男童性奴和男妓,為同樣痴迷於男風而無法擁有貴族條件的自由民男子提供性服務。但自由民少年被禁止進行性交易,如果他們向成年男子提供有償性服務,他們將會被人鄙夷,並且成年後將會被剝奪部分權利,如選舉權和訴訟權。
繁衍的使命
曾經作為「被愛者」的男子,在成年之後會與女性結婚生子,但他們仍然會停留在與男性的愛情裡,因為古希臘的男人認為女性只是生殖的工具,不值得對她們傾注感情。此時他們已經由「被愛者」變成了「愛者」,前去追求和教育那些俊美的少年。在崇尚男性陽剛美的古希臘社會,兩名成年男子之間的愛是不被尊重的,它意味著有一方始終處於被動地位。不主動、柔弱的成年男子會被外界所恥笑。
關於古希臘男性之間的性生活,是整個男風文化中較為有爭議的一環。在古希臘時期,男性之間的口交和肛交並不被接受和提倡。「愛者」和「被愛者」之間可以互相撫摸、親吻對方的身體,但是「插入」被認為是不潔的。他們一般是通過「腿交」,即「愛者」插入「被愛者」的腿間縫隙進行性生活。這種方式被稱為「神規定好的路徑」——想必在古希臘神話中的神與美少年均通過這種方式交歡。口交和肛交是對奴隸或者男妓採取的方式。柏拉圖在《會飲篇》中傳達出一個重要的觀點,即他認為男性愛人之間最理想的狀態是知識與美德的交流。在斯巴達地區,如果男性之間過於沉湎肉慾,會面臨流放或者流血犧牲的懲罰。
由於女性的地位遠不如男性,古希臘女性之間的同性關係並不被太多人所知,正如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所說,「只有男人間的愛是高貴的」。唯一流傳至今的女同性戀者記錄是貴族女詩人薩福,詩作中大量描寫了她與女學生之間的愛情。Lesbian一詞便來源於她定居的島嶼Lesbos。她的絕大部分作品在中世紀被教會以「有傷風化」的罪名焚毀。
有人認為,古希臘男風盛行,除了傳授知識,提高戰鬥力之外,還有控制人口,優化人口素質,保持精華高度濃縮的城邦體系運轉的作用,尤其對於雅典這樣的民主城邦來說,控制公民數量是對於民主制度的高效運轉十分有利的。但這種理想化的精英社會終究寡不敵眾,公元前146年,古希臘城邦被實力雄厚的羅馬共和國一舉(確切地說應該是四舉)擊潰。
古希臘滅亡之後,羅馬共和國和羅馬帝國繼承了古希臘的男風文化,並且將男性之間的肉慾發揚光大,以至於達到了荒淫無度的程度。這一發展也導致了之後的羅馬帝國開始限制男風文化。羅馬皇帝皈依基督教,基督教開始成為歐洲的主流宗教之後,男風文化的黃金時代終於到了一個盡頭。
《聖經-舊約-利未記》第二十章如此寫道:「人若與男人苟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基督教教義認為,男女進行性交的唯一目的是為了繁衍後代,一切不以繁衍為目的的性交都是有罪的,包括男同性戀、女同性戀以及男女之間的通姦淫亂。並且在《聖經-舊約-創世紀》中記敘了古代城市索多瑪由於沉湎男色和淫亂而被主耶和華派出兩名大天使毀滅的故事。後世對此進行了發揮,男同性戀定罪開始被提上日程。
整個中世紀歐洲對於同性戀的懲罰時嚴時松,判刑從苦役到監禁到火刑或者活埋不等,判刑根據分別為口淫、雞姦以及互相手淫。其中英國對於同性戀的懲罰始終是最重。即便在文藝復興之後,對待同性戀者的嚴酷法律也同樣絲毫沒有鬆懈。並且由於黑死病肆虐,歐洲人口銳減,出於繁殖的需要,教會對於男女之間的性濫交放寬了管束,文藝復興時期的男女淫亂之風大盛。但是同性戀由於無法繁殖後代,仍然備受壓抑。
到了1533年,英王亨利八世制定了對雞姦罪判處死刑的法律,成為後來許多反雞姦法設立死刑的依據。這也導致了文藝復興雖然溯源古希臘,但是沒有任何一位人文巨匠敢於公開宣揚「男性之愛」,而在大學的柏拉圖著作宣講中,涉及男性之間的性描述,也會被教長稱為「無法形容的希臘人的惡習」,以此引起學生們的警惕。
愛與復興
即便有著嚴苛的刑法規定,仍然無法阻止從古希臘獲取養分的人文巨匠們背地裡大行其事。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都與自己的男模有染,達-芬奇曾被起訴與一名男妓發生性關係,但由於證據不足被撤訴。當時的佛羅倫斯人文主義者和知識分子階層男風盛行,導致佛羅倫斯政府一再加重對於男同性戀者的懲罰,但仍然阻止不了這群文藝先驅私下裡與同性尋歡作樂。
在懲戒最重的英國,莎士比亞與男性摯友之間的曖昧關係一直雲牽霧繞。他在《威尼斯商人》中塑造的奧東尼奧,被後世的學者懷疑為一名男同性戀者,並深愛著摯友巴薩尼奧,而莎士比亞為何在劇本中如此煞費苦心地塑造這一隱晦的男性形象,自然也就非常耐人尋味。
儘管從文藝復興到20世紀這數百年間,數目龐大的同性戀群體只能偷偷摸摸地生活,但是人文主義、啟蒙思想以及科學、自由、民主的精神並非毫無作用,而是相反,這一思想進程為十九世紀後開始的同性戀減罪化以及非罪化進程在潛移默化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推動作用。二十世紀中期,西方各國先後宣布同性戀無罪。精神分析學派出現後,同性戀被歸為精神病之一,但到了九十年代,這一標籤也被剔除。從此,在西方的主要國家,同性戀不再是罪,也不再是病。
在文藝復興重拾古希臘文化五百年之後,儘管無法重回那個黃金年代,但同性戀群體終於再度得以自由喘息。
最後不得不提及最具代表性的英國同性戀電影《Maurice》。1912年,摯友東窗事發麵臨審判,男主角杜恩的希臘之旅宣告了他的精神世界整體顛覆:古代一度無比恢弘的神廟、聖殿早已抵擋不住歲月的瓦解而分崩離析,變為碎石粉塵,只有最堅硬的肢體殘留了下來,縈蘊其中的古代文明和知識體系的精髓也隨之被掩埋,落入時間的斷層,即使能被挖掘出來,也無法再重現。那個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了,龐大軀體化為貧瘠的土壤,滋生出繁茂的荒草和灌木。杜恩獨自坐在人跡罕至的巖石廢墟中,看著滿目的殘舊石柱,一簇一簇的新生植物默不作聲地遮蔽住建築物昔日的光華與那些巨人們閃光的語言和思想。這樣的荒涼風景持續了兩千年。也許靜坐在臺階上面對文明殘骸的時刻,他最終聽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殿堂轟然倒塌的巨大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