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年養成了一個讀書習慣,就是讀一本除小說外的各類雜書後,再讀一部小說,然後接下去又讀雜書,循環往復,漸成規律。這樣的讀書方式挺有意思,似乎頗能調理神經,補益營養。尤其是在讀那些知識儲存量重而深的文理題材作品時,一部輕快的小說就能迅速地將這些本已不該我這個年齡層次的人去積蓄的知識給稀釋掉,從而不讓日益衰退的記憶增加額外的負擔。這樣,該留下來的知識,反倒能夠自自在在地留了下來。同樣的,每當讀了那些嚴重侵擾情緒的小說後,再翻翻那些或清朗或嚴正的散文雜書,也能將自己被精神酸雨沾溼的心靈重新曬乾,或者及時掰正失神間偏離的心理軌道。汪曾祺先生的作品就有這樣的奇效,幾乎每一部每一篇。
天津人民出版社整理編纂的《戲夢人間》《山河故人》《有情眾生》《此間風雅》《萬物有時》《一食一味》一套六冊的汪曾祺文集,我也是這樣讀完的。讀這些衝淡平和的文字,真的很溫暖,總是能夠讓人不斷地將自己與昔時的陽光鉤聯在一起,以至更加珍視當下每一時之煦晴,即使是介紹文學創作認知的《此間風雅》和今天讀完的專意於戲劇的《戲夢人間》。這不,讀《戲夢人間》,我就幾度想起「才子佳人戲,眼淚鼻頭涕」這句老話,想起青春雲華中的一朵留暖。
這話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就聽聞過,但一直不曾走過心。真正讓我牢牢記住它的是十七八歲時的幾堂文選課上。那時的文選讀物,看上去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綱目不疏的,實則大體上都是一些端著正經臉的說教文字,再加上授課的老師基本上也都怠於拓闢範疇,引領我輩張目對日,所以課堂之中,一人渾渾噩噩,一眾糊糊塗塗。已是記不得具體在什麼時候,隔壁班老師代課幾天,竟完全拋開課本,為我們大講特講中國傳統戲劇的各種別趣。一時間裡,我們無不拙誠且亢奮地沉溺於六月雪間的竇娥、洪洞縣前的蘇三、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化蝶成雙舞的梁山伯和祝英臺、緣成桃花扇的李香君和侯方域、待月西廂裡的崔鶯鶯和張君瑞等鮮活生命的恩怨情仇中。
隔壁班的文選老師姓王,三十多年前必定還年輕,我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忘不了他那微禿的額頭和濃濃的鼻音,以及好似很莊雅可又帶了幾分諧謔的太平方言所輕吟出「才子佳人戲,眼淚鼻頭涕」時的聲態。這聲態越老越稠,如我之頑梗,不知王老師是否依舊?
汪曾祺先生卻是依舊。無論是在西南聯大晚翠園曲會同期唱和的青年汪曾祺,還是文革期間在北京京劇團幕後編改《沙家浜》的職業汪曾祺,抑或是在一番一番地、自覺也不自覺地緬憶著來路舊人的白首汪曾祺,從來不曾改變他那淡然若水的人生態度。以至於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二十多年後,仍能用其質樸平淡的遺韻在我的心中陶塑一個認真做人的汪曾祺。所以,以「戲夢人間」一詞為作品選集的名稱,就汪先生所敘之職業認識而言,勉強可用,而對其每一個腳步下的印跡而言,卻有欠精準。我想可否改個字,就叫《戲淡人間》,儘管汪先生的種種文字確實都偏重於對逝往的追夢,可這一個又一個的夢,無不如清谷幽蘭,毫無熙攘往來的利慾氣息,只是靜靜地搖曳出自己的淡香素影。
或許隔壁班的王老師和他的「才子佳人戲,眼淚鼻頭涕」,也有自己的堅持。譬如堅持著中國傳統的紅塵情思,堅持著自己的「才子佳人」夢,堅持著或竊私地泌滲、或暢快地湧淌的淚涕。或許,我也應該有這樣的堅持,雖堅持不了汪曾祺先生那「戲淡人間」的堅持,也堅持不了王老師那可莊雅、可諧謔的「戲趣人生」的堅持,但不妨繼續堅持著自己「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的人生態度吧!
才子佳人戲,得看時那就照樣看;眼淚鼻頭涕,想流時就讓它舒坦地流!
王日智/文
來源:今日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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