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業徹底衰敗了嗎？這個被諷為「農業重金屬」的平民組合用成績做出回擊。他們的種種反傳統之舉或揭示出真正的流行音樂邏輯
本刊記者 謝夢遙 攝影 時會理
曾毅和楊魏玲花被圍在一大群人中間，包括他們的經紀人、臺灣來的導演以及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在討論第二天要拍攝的MV。
之後開始為第二天的拍攝試服裝。漫長的等待時間裡，他們的助理拿來鳳凰傳奇組合今年的行程表，以證明他們確實非常忙碌。行程表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商業演出、綜合活動通告。
這是5月11日的傍晚。最近一個月，他們參加了《天生一對》、《武林大會》、《天天向上》、「五一晚會」、 心連心」綜藝節目，商演8場，兩次廣場舞，四五家媒體專訪，錄製了《娛樂現場》、《每日文娛播報》，以及多家媒體的採訪安排。
鳳凰傳奇最近很火，就算不聽他們歌的人也能感覺得到。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裡，《最炫民族風》席捲網際網路。這首鳳凰傳奇三年前的歌，被網友們翻制剪輯成各種版本，相關視頻在兩個月內已經超過1000個版本，而且至今仍在持續發酵，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4月，美國休斯頓，NBA火箭隊的主場豐田中心。比賽休息時間，拉拉隊進場表演，伴奏音樂播放的正是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場上華裔球迷立即聽出了這首歌，場上此起彼伏地響起口哨聲。賽後，這段球迷自拍的視頻在網上瘋狂傳播。此前除了球迷為姚明唱起過「姚之歌」之外，《最炫民族風》是第一首在NBA賽場上響起的華語流行音樂。
這只是一次意外的串場，但鳳凰傳奇今年以來在中國確實異常活躍。5月，網遊《御龍在天》測試版，玩家發現，遊戲配樂是由鳳凰演唱的《御龍歸字謠》，而此前這個遊戲的主題曲《御龍在天》是著名鋼琴家郎朗的鋼琴演奏。更早的3月15日，鳳凰傳奇正式籤約成為華晨汽車旗下中華品牌首款都市精品SUV－中華V5的官方形象代言人。
在「唱片已死」哀號聲中，他們出道以來的實體唱片銷售成績累計達600萬張。在百度、谷歌、巨鯨這類大眾在線音樂網站上，他們的排名都在前三位，即使周杰倫也難望項背。在泰國、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甚至還出現了偶像明星組合翻唱鳳凰傳奇作品。
眼前的曾毅和玲花看起來一點也不酷，也不像是大牌歌手。印象中曾毅應該是白手套、墨鏡、光頭、皮衣，一副搖滾青年形象，他今天穿了一件無袖的白色襯衫，看起來比電視上更健壯些。做頭髮時他回頭跟導演說，你不能給我弄好看點兒嗎？
「你今天來採訪我不知道，助理剛跟我說了一聲。」曾毅說，「沒關係，既然公司安排了，肯定是要配合工作的。」他語速很慢，和玲花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反覆說： 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是選擇了這個職業。」
前段時間他們收到很多朋友的私信，恭喜鳳凰傳奇在美國走紅，玲花在微博上回覆說：第一，鳳凰傳奇在美國沒火，我們很清楚這個事實。第二，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我們不在乎美國人喜不喜歡我們的歌。
玲花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完全沒化妝，看上去連粉底都沒有打，她說不上臺基本不會化妝。說著說著，伸手拿起一個香瓜大口啃起來。
「我們是記者，你不怕我們看到你的吃相？」
「沒關係，我是個歌手，不是明星。」
除了眼前的工作，鳳凰傳奇還要籌備今年年底的巡迴演唱會。
「農業重金屬 」的誕生
這個組合從寂寂無名到走紅，庸俗地說，是機遇加努力的結果。
1998年，蒙古族姑娘楊魏玲花，和來自湖南益陽農村的小夥曾毅，在廣東成立了MCG組合。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和那些飄落廣東的流浪歌手一樣，參加比賽，在酒吧駐場演出，心懷夢想但無處施展身手。因為他們把韓國酷龍的歌倒背如流，為了更貼近偶像，還曾把組合的名字改為酷火。
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歌曲，直到2003年遇到了音樂製作人何沐陽。
這相遇有點像小說裡的橋段。「非典」期間，何沐陽應深圳電臺邀請，寫了首抗「非典」作品《勇氣》，由多人聯唱。裡面有一段，他設想找一位聲音有張力的女歌手來唱。深圳歌手雖然很多，但並沒有他最理想的人選。他打開電視機，深圳電視臺正在播著另外一臺晚會，也是群唱，中間有一個女生就唱了一句，馬上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嗓音很有特質，高亢，有爆發力」。
那姑娘正是楊魏玲花。他找到她，第一次的合作就這樣促成。隨後，他又認識了姑娘的搭檔曾毅。兩個年輕人邀請何沐陽去酒吧看他們的演出，他們成了朋友。楊魏玲花多次請求他給他們寫歌，於是何沐陽給了他們三首歌。其中一首是《月亮之上》，創作於1999年，本來是首慢歌，他改編了一下，加快了節奏，並設置了說唱部分。
這首改編後的歌很快傳到了孔雀唱片老總陳仁泰的耳朵裡，他非常喜歡，籤下了這個組合，隨後更名為鳳凰傳奇。孔雀唱片是發行公司出身，有成熟的唱片生產線和發行渠道，產值已經上億，但做藝人經紀卻是新手，此前只籤過一個歌手。
第一張專輯由何沐陽親手打造，他給鳳凰傳奇的歌做了如下定位：「民族元素，人文化歌詞，加上現代表現手法」。這奠定了鳳凰傳奇的風格，後來被稱為「農業重金屬」。
專輯在2005年4月面世時，做過一些推廣，如參加《星光大道》等節目。但彼時的孔雀唱片，無論是財力還是經驗，都無法將鳳凰傳奇推到全國關注的地步。反倒是當年夏天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大賽，紀敏佳選唱了《月亮之上》之後，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首歌。
但這一切，與鳳凰傳奇關係不大，《月亮之上》的標籤是貼在紀敏佳的身上。
鳳凰傳奇的機會也在這一年到來了。2005年10月，經朋友介紹，鳳凰傳奇加入了TOM音樂組織的全國高校巡演，平均三天一場，每場觀眾平均有1萬人，最少時也有四五千人。參加活動的藝人，除了每場會安排一兩位如張韶涵、林志炫這樣的大牌明星，其他都是沒什麼通告可上的二三線歌手。活動不提供酬勞，但對於玲花而言，她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現在成為她丈夫的徐明朝。
徐明朝時任TOM音樂頻道主編，巡演中負責安排流程，並擔任主持人。由於不算正式演出，別的歌手也就一身休閒裝扮。鳳凰傳奇在中國人民大學的第一次出場，穿上了蒙古族風格服飾，這是拍《月亮之上》專輯封面時定做的，飾有孔雀翎、銀飾，顯得很隆重。別的歌手都覺得奇怪， 這倆人怎麼這種重視啊」。
之後，鳳凰傳奇就成為演出的當家班底，別人可以換著來，他們場場跟班。次年6月，甚至有了專場演出的機會。但對於商業演出來說，他們還屬於被冷落的大多數，8000元一場的低價，也沒有太多機會。
這段時間，正是中國音樂界的最低谷。中國唱片產業2004年的正版收入只有2億元，和臺灣歌手周杰倫2011年的個人收入差不多。那時數位音樂業務被看作唱片業的「最後一根稻草」。2005年中國無線業務中來自音樂的相關業務單月就有近4億元人民幣，遠超2004年全年的正版唱片收入。
唱片業最終沒有抓住這根稻草，但鳳凰傳奇卻意外地從中獲益。
2006年6月。中國移動首次彩鈴電視貼片廣告招標，各大SP（無線增值業務運營商）申報競標。TOM在線和新浪的SP部門居然同時申報了《月亮之上》這首歌，並且同時中標。之後那段時間，兩個不同版本的flash，在全國20多個衛視的各個時段輪番播放。
徐明朝當時在TOM在線兼任SP部門經理，他也感嘆鳳凰傳奇的運氣出奇的好。 剛好趕在那個時間段，沒有大牌發歌，當時要是汪峰寫了《春天裡》，就沒這首歌了。」
這種大規模高頻率的播放，很快讓人們在幾個月內，把《月亮之上》和其原唱者鳳凰傳奇聯繫起來。
當時是彩鈴的巔峰期。北京電臺最流行的節目叫《彩鈴樂翻天》，全國有14家電臺通過全國衛星音樂廣播協作網同步轉播這個節目。當然，彩鈴貼片廣告選中的歌曲，往往都是旋律通俗、辨識度高，這也是用戶選擇彩鈴的傾向—希望能夠震對方一下。但當時流行的作品大多風格雷同，鳳凰傳奇被選中並非偶然。
由於SP普遍隱瞞下載數據，電視臺很難參與分成，再加上隨著SP運營商的增多，分羹者增加，利潤率降低，電視彩鈴貼片廣告在活躍了兩年半後逐漸被直銷廣告擠佔。彩鈴貼片作為一種歌曲推廣模式，可遇不可求，而鳳凰傳奇正好趕上了。
他們的成名作《月亮之上》，在2007年創下了彩鈴下載7900萬次的驚人數字。
這一年，鳳凰傳奇開始參加央視的《歡樂中國行》、《中華情》等大型晚會，在年底時，獲得了央視春晚的邀請。但隨後，事態急轉直下，《月亮之上》因被質疑抄襲英國著名樂隊Blue的《All Rise》，被春晚拿下。徐明朝認為這個事件對鳳凰傳奇而言，正面意義是又一次大大增加了曝光度，可說是因禍得福。
缺席春晚的鳳凰傳奇，商演價格此後驟然提升到8萬一場，每月最多可以排到20場，而春晚前這個數字是3萬，月均5至8場。
2008年，鳳凰傳奇如願登上春晚舞臺。
「真正買單的是二三線城市的人」
鳳凰傳奇真的火了，但孔雀唱片的老闆陳仁泰對於外界來說，還是一個陌生人。實際上陳仁泰對於鳳凰傳奇的作用不僅僅是一個老闆或投資人。但他相當低調，拒絕了本刊的採訪要求，「他不會接受任何採訪。在網際網路上只能找到他一張照片。」其他採訪對象都說，他是個熱愛音樂的農民企業家。
一般情況下，陳仁泰說好聽的歌，鳳凰傳奇就會去唱。但對於歌曲的挑選，也並非總能意見一致。有一次，陳仁泰拿來一個歌曲小樣，稱將是可以代替《月亮之上》的作品。但當曾毅和楊魏鈴花邊開車邊聽這首小樣時，都覺得不喜歡。玲花直接就把唱片從車窗扔了出去，當曾毅以此向記者證明玲花的直脾氣時，玲花解釋說：「一個歌手，希望作品能有長進、提高。但我覺得這歌沒有挑戰性，簡單，錄得也不好聽。」
但最後，陳仁泰還是說服了玲花。這首歌一炮而紅，叫做《自由飛翔》。
「他跟這個音樂圈沒什麼關係，就是一個生意人。」樂評人東方駿說，「但是他做發行好多年，有敏銳的耳朵。」
最重要的是，陳仁泰的耳朵和市場高度一致。
「現在的唱片行業，真正買單的是二三線城市，以前一首歌是從一線城市開始聽，然後貫穿下去的，現在一線城市的人只聽英文歌和港臺歌。」何沐陽說。
「大城市還有一個問題，除了大商場以外，沒有什麼地方播歌了。信息太發達，市場被分散了，音樂成了娛樂的一個環節。」他沒有提到傷害音樂的最大元兇—網際網路免費下載。這大概已經成了常識。
孔雀唱片有沒有刻意讓鳳凰傳奇去迎合縣城口味？他沒有明說，但是很顯然，他對此並不像一般「音樂人」那樣排斥，而且他認為可以找到音樂與世俗之間的平衡。「確實有一部分人，為了接地氣，把歌做得很爛。」但他強調商品性和藝術性不矛盾，「鳳凰傳奇在中間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點。他們的音樂有一定的品質。」
事實上，何沐陽從鳳凰傳奇的第三張專輯開始，就幾乎不再擔任詞曲作者。但鳳凰傳奇的風格一直在延續。這一點，要得益於陳仁泰的堅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更能理解二三線城市的品味。
何沐陽的接任者是張超，鳳凰傳奇近幾年最熱門的歌曲大部分出自他手，如《最炫民族風》、《荷塘月色》、《自由飛翔》等。當初，他把作品小樣寄去，被陳仁泰選中。張超也曾嘗試給其他唱片公司投作品，他發現與孔雀唱片的要求截然不同。只有陳仁泰會說張超的歌詞太文藝了，需要更直白，而其他人則往往要求他寫得再深刻點兒。
「唱片公司老闆做的是應酬、圈錢這些事情，至於音樂選擇、編曲部分，中小型公司老闆可能會做，大老闆則不做，但這是陳仁泰天天做的事情。」徐明朝對陳仁泰的專注很感慨。
據徐明朝觀察，「陳仁泰聽一首歌，要聽500遍以上，他才決定唱不唱、讓誰唱。我們經常做的是，聽兩遍，就要評價這首歌好聽不好聽。他身價幾個億，天天
做的是公司最低級的工作—聽小樣。這是工資不超過2000元的試聽員就能做的事情。」
「他會經常拿出整整一個上午聽歌，不光是小樣，還有歐美的、港臺的。他說這些歌也是很好的音樂，但我們要結合自己的環境。」張超說，他經常把當紅的歌曲拿來做分析、比較，得到時值、旋律線條上的規律。現在寫出新歌，會依照總結的規律來參考、修改。
反傳統營銷
目前，鳳凰傳奇在SP、商演、唱片實體銷售方面，均有可觀的收入。商演一場有幾十萬收入，已經比肩一線演員、歌手，唯有廣告代言尚待開發。
「現在鳳凰傳奇不具備廣告最大化的價值，廣告應該在兩年之後去做，如果有合適品牌，我們也會去做，但不會太注重這方面。」徐明朝說。
徐明朝更重要的身份，是玲花的丈夫。這讓他在各利益方間，起到了微妙的平衡作用。在組合內部，玲花與曾毅的分成對半，這是自成立之初即延續下來的。有粉絲指出，這不公平—玲花的作用更明顯。但徐明朝認為，重要的是兩人的平衡。「我們正在不斷把曾毅拔高，比如在演唱會給他設一個獨唱的板塊。」
陳仁泰和鳳凰傳奇談不攏時，也需要徐明朝去溝通，「我很欣賞陳仁泰，這是心裡話。他從我這邊尋找突破口，我會去灌輸他的思想。同時，我覺得一些對的地方，但陳仁泰沒有做的時候，我會讓藝人去給他施加壓力。」這樣的結果是，歌手、投資方和宣傳團隊之間能夠互相分權、制衡。
這個管理結構是無意中形成的。從歌曲選擇上，孔雀唱片走出了一條與正規唱片公司截然不同的路，但與後者相比短板也非常明顯：宣傳、演出經驗。
作為玲花彼時的男友，徐明朝義不容辭地頂上去。他的經驗完全來自於TOM在線的100場巡演，但相比孔雀唱片的其他人，已經足夠了。
2007年，他從TOM辭職。義務幫忙一段時間後，他與孔雀唱片重新談判、籤訂合同。從2008年開始，他的百人文化公司正式負責鳳凰傳奇的推廣宣傳。
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在傳統唱片公司看來是劍走偏鋒，其實來自於他多年的網際網路從業經驗。從此，鳳凰傳奇陰差陽錯地搭上了網絡營銷的頭班車。
首先，鳳凰傳奇沒有一首歌參與過打榜。「音樂網站的榜一定是編輯做出來的，有錢就使鬼推磨的事兒。」電臺的排行榜也大同小異，採訪中，不止一位音樂人表達了這種說法。
而且，對於小型的唱片公司，這是一筆龐大的開支，一首歌進電臺榜一個月需要10萬元。唱片公司當然清楚這些運作規則，「但他們不知道把宣傳費花在哪裡，你總要花出去，只能打榜。」一位音樂人說。
那麼徐明朝的錢花到哪兒了？百人文化宣傳團隊，加上司機、財務、音響師等，總共18個人專職為鳳凰傳奇服務。這遠遠超過了同行，但徐明朝不需要在打榜上投入資金，因此足夠支付人力成本。
2008年9月，TOM在線從納斯達克退市。TOM的衰敗，意味著他可接收原班人馬。最多時候，百人文化有6個人來自TOM，做運營、外聯、聽小樣。
現在，團隊裡有人負責在社交網站、門戶網站等去進行音樂傳播，找到能夠讓人聽這首歌的噱頭，寫推薦語。有人負責轉發，比如把優酷的東西轉發到貼吧上。有人負責做視頻內容。鳳凰傳奇貼吧上的第二吧主，也是該團隊的成員。
徐明朝否認《最炫民族風》最近的火爆出自這個團隊之手，「《最炫民族風》到這個階段，其實是可以告訴大家真相的時候了，可惜，真不是我做的。」
這個班底，缺少的是藝人的包裝能力。徐明朝的對策是，既然做不好，乾脆把重心放在音樂上，只要音樂足夠好，藝人自然就會有包裝價值。
暫時放棄偶像包裝的結果，就是鳳凰傳奇變得更加親民，這和他們的歌曲風格也非常合拍。
說到以前他的形象，曾毅說：「光頭、墨鏡這些不是說不健康，但肯定會讓人產生距離感。畢竟喜歡我們的人，有幾歲的小孩，也有八旬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