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只要涉獵古典音樂的人,很少不知道辛豐年(本名嚴格)。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在知識界影響極大的《讀書》雜誌,聚集了季羨林、徐梵澄、金克木、馮亦代、谷林、金性堯等一批前輩學者。1987年就在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第一本音樂隨筆《樂迷閒話》的辛豐年,為《讀書》《音樂愛好者》《萬象》等刊物撰寫音樂隨筆,馳譽書林樂界,並有多部著作出版。他對古典音樂的介紹和書寫具有引領風氣之功,其開拓性的工作,使其擁躉不僅包括王蒙這樣的著名文化人和作家,也影響到了《愛樂》雜誌的創辦人朱偉,以及樂評人李皖等人。辛豐年3月26日以90歲高齡去世後,朱偉和李皖紛紛在微博和博客紀念。而他的經歷,也足以體現老一輩文化人的遺韻。
「辛豐年是怎麼樣的人呢?」當他前日90歲高齡去世時,有那麼多的文人深感遺憾和追思。所以,他的兒子,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關於「辛豐年是怎麼樣的人呢?」的問題,有必要再次被提出,並且被回答。
一退休就帶著扁擔在新華書店掃貨
辛豐年是怎麼樣的人呢?比較難回答。不過我們可以從辛豐年不是什麼開始。辛豐年不是音樂家,不是音樂評論家,不是作家,不是評論家,不是學者,甚至也不能算是知識分子,因為他的學歷是初中二年級輟學。兒子 嚴鋒
首先,辛豐年是個老軍人,1945年他參加新四軍,在他的老戰友嘴裡,他是一個對工作極為勤勉認真的人,對馬克思主義無比信仰,對革命事業無限熱忱的人。辛豐年「文革」時被打成反革命,被發配回老家江蘇南通的磚瓦廠勞動。那個時候他會在晚飯後帶著8歲的兒子到田野裡去散步。辛豐年就會對兒子講米丘林、高爾基、聯共布黨史、……一邊對迎面打招呼的農人含笑作答。
晚上不上夜班的時候,辛豐年會讀魯迅或是《英語學習》。看累了的時候他會拿出小提琴來,最常拉的是薩拉薩蒂的《流浪》和馬斯南的《沉思》。
1976年,辛豐年徹底平反,他申請了退休,南通地方給了他兩間房子,之後就沒有人理他了。退休手續辦完,辛豐年拿著補發的工資和一根扁擔就去了新華書店,他買下了《馬克思全集》等書,他花了400塊錢買了一臺上海錄音器材廠的601型盤式錄音機。當601的音質變得不堪忍受時,夏普AP9292千裡迢迢從轉賣者那裡來到辛豐年的家。嚴鋒還記得父親半夜爬起來把試音帶聽了一遍又一遍的著迷模樣。到了1986年,辛豐年花兩千多塊錢買來了他平生的第一架鋼琴,在63歲的年齡,一個人開始學鋼琴,一上來就彈舒伯特和蕭邦。這個時候嚴家(辛豐年本名嚴格)的書在以驚人的速度增加,磁帶在不斷堆積,英雄牌鋼琴的惡劣的聲音在迴蕩。
60多歲開始寫作因《讀書》成名
因為為《讀書》等刊物寫稿,辛豐年的名氣慢慢大了起來,沒想到我也有子以父貴,揩老頭子名氣油的一天。真是又驚又喜又愧。嚴鋒
辛豐年60多歲才開始寫作。1987年,他的第一本書《樂迷閒話》出版後,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但是因為這本書辛豐年認識了三聯的宋遠,於是就有了後來在《讀書》開設的「門外讀樂」專欄。在《讀書》上的文章讓辛豐年的名氣漸漸大起來,嚴鋒在外面常被這樣介紹「他的父親就是辛豐年」。還有崇拜者專門從外地跑來拜訪。
「他寫得太吃力。早上五點多鐘就爬起來,以七十多歲的高齡,把爐子點燃,燒上一壺開水,然後拄著拐杖,拎著菜籃子到離家並不是很近的菜場去買小菜,回來的路上買好兒子媳婦和孫女的早點……回到家,聽完BBC的早新聞,就開始伏案寫作。他總是一遍一遍地修改,每改一遍就要自己重新認認真真地用原子筆重新謄寫一遍。」兒子嚴鋒是這樣看著父親寫出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的。
不怕被批害怕被過譽
辛豐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早已行情大漲,擁有一批忠實的讀者了,知道了也真的不感興趣。嚴鋒
16年前,研究音樂的學者嚴曉星認識了比他年長48歲的辛豐年。儘管有和辛豐年十幾年的密切往來,但嚴曉星卻不敢說自己理解辛豐年,他更願意說的是「了解」。曾經有一次,他對辛豐年說「以我對你的了解。」「不,你不了解我。」辛豐年馬上打斷。「不是啊,我說的是以我對你的了解,這只是話的開頭,話還沒說呢。」「不,你對我不了解。」辛豐年堅持道。嚴曉星馬上說:「好,我不說這個了。」
這件事也反映出了辛豐年固執的一面。辛豐年的固執還體現在他在晚年拒絕請人照顧自己,只是讓家人照顧。
對於別人對自己的批評,辛豐年通常不會太在意,甚至有時候還會高興。李皖曾有一篇叫《門邊上的聽樂人》的文章就是批評辛豐年的,辛豐年看了這篇文章,挺高興的,「他說他寫得都挺對,但是有一點,他把我當做專業的人來要求,我不是專業的,我就喜歡這個樣子。」相反的,如果有人誇獎辛豐年誇得不恰當,他卻會很難受。
嚴曉星喜歡辛豐年的文章,但他更喜歡辛豐年的為人。「很多名人,大人物的水平和見識可能比辛豐年高,但是他們沒有辛豐年的天真,沒有辛豐年那種真正的對名利的淡泊。」嚴曉星說。
嚴曉星說,「辛豐年是用自己的真心真誠,自己的經歷——也是別人沒有的經歷,用自己的信仰來寫作。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專業音樂院校的培養不出來的人,專業音樂院校畢業的不一定有他那樣對音樂發自內心的熱愛。」
去世前一天在聽《薔薇處處開》
就做人而言,就對知識和真理的純真熱愛和無止境的追求而言,就對待名利的冷漠態度而言,還沒有多少人能同我的父親辛豐年相比。嚴鋒
去世的前一天,小兒子給辛豐年放了《薔薇處處開》,聽著「薔薇薔薇處處開,青春青春處處在,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辛豐年開心地說,「想不到我臨死之前還能聽到這麼美的音樂。」
在辛豐年牽著嚴鋒的手去田野裡散步講魯迅文章的年代,父親是他最崇拜的偶像。後來,嚴鋒外出求學,少年氣盛時覺得老頭子過時跟不上形勢,有些觀點很固執。
但是,多年後再回過頭,嚴峰發現自己「回到辛豐年」。「後來我覺得他的那些東西才是有長久的生命力的。比如人道主義,他幾乎是偏執地關心別人,哪怕自己再困苦。他後來回城之後,每次聽到外面有磨剪子人的聲音,都一定要請回家裡,找刀啊什麼的讓他磨一磨。」
在嚴鋒寫父親的這篇文章最後,他很好地回答了開頭的那個問題——「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就做人而言,就對知識和真理的純真熱愛和無止境的追求而言,就對待名利的冷漠態度而言,還沒有多少人能同我的父親辛豐年相比。發現這一點,我既覺得悲哀,又覺得寬慰,還感到驕傲。」
微博追憶
朱偉(《三聯生活周刊主編》,《愛樂》雜誌創辦人)
獲悉辛豐年先生今日仙逝,享年90歲,特在此哀悼。老先生選此花香月圓之日,願一路都有他一生喜歡的音樂相伴。我不認識辛先生,他自八十年代起在《讀書》雜誌漫談古典音樂的《樂迷閒話》是影響了無數人的。身在南通這樣一座小城,因古典音樂而連通了那樣大一個天地——他被音樂溫暖的一生是幸福的。
李皖(著名流行音樂樂評人)
很多年前,我和辛豐年同在《讀書》雜誌開專欄,他在先,已經功蓋當時;我在後,在他開闢《讀書》樂評版面14年後;他評古典音樂,我評流行音樂。後來,在《讀書》的一次紀念活動中遇到王蒙,老王激情澎湃地講辛豐年,像回到了他「青春萬歲」的年華。那一次《讀書》作者的聚會,他最期望的是能見到辛豐年,但是辛豐年沒來,是為王蒙的遺憾。
(本文引用了嚴鋒《我的父親辛豐年》一文部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