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賈平凹
2008年11月2日,賈平凹在浙江烏鎮領取了茅盾文學獎。
獲獎作品是《秦腔》。授獎詞是這麼評價這部長篇小說的:「賈平凹的寫作,既傳統,也現代,既寫實又高遠,語言樸拙,憨厚,內心卻波瀾萬丈。他的《秦腔》,以精緻的敘事,綿密的細節,成功地仿寫了一種日常生活的本真狀態,並對變化中的鄉土中國所面臨的矛盾、迷茫,做了充滿赤子情懷的記述和解讀。他筆下的喧囂藏著哀傷,熱鬧的背後是一片寂寥,或許,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之後,我們所面對的只能是巨大的沉默。《秦腔》這聲喟嘆,是當代小說寫作的一記重音,也是這個大時代的生活寫照。」
在會上,賈平凹很認真地說了獲獎感言,但他濃重的陝西南部鄉音讓多數人聽著模稜兩可,尤其是其中的一句,「當獲獎的消息傳來,我說了四個字:天空晴朗。」被聽成「這就行了」。當弄明白是「天空晴朗」之後,又有人追著問他,「你要是沒獲獎,是不是就是烏雲密布?」天空晴朗就是一種心情表達,沒有什麼喻指。這個詞是這麼出籠的,我得知《秦腔》獲獎的消息是在一個中午,就打電話給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知道了嗎?」他也沒頭沒尾地答了一句,「剛知道」。我說我去你家裡?他說好。我們兩個人坐了很長時間,東拉西扯,雅俚並雕,卻是誰也不提獲獎的事。告辭的時候我問他,說說你聽到消息時的心情。他想了一會兒,說,「就是天空晴朗,沒啥」。
另一件讓他「天空晴朗」的事是《廢都》再版。2009年8月,作家出版社將《浮躁》、《廢都》、《秦腔》三部長篇小說以函集形式再版,這不僅是一種出版策劃,還是對他三十多年寫作經歷的解讀和肯定。《浮躁》代表他的八十年代,《廢都》呈現九十年代,《秦腔》是他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重要收穫。這三部書是他的三個高峰,《浮躁》獲得「美國美孚飛馬獎」,《廢都》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和「法蘭西最高文學藝術榮譽」稱號,《秦腔》獲香港「《紅樓夢》世界華人長篇小說獎」和「茅盾文學獎」。
賈平凹是獲獎最多,同時也是獲批評最多的當代作家。從1978年《滿月兒》獲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起,到2008年獲茅盾文學獎,三十年時間裡各種「授勳」近百次,但各種「嚴厲批評」也是此起彼伏,相得益彰。說他寵辱不驚有點過譽,他驚也驚過,喜也喜過。最重要的是腳踏實地且步伐矯捷地一路走了過來。賈平凹的文學經歷是他自己的「歷練劫數」,對中國當代文學進程也是一種啟示。
創 新
文學創新不是刷新。不是泥瓦匠在一面舊牆上用刷子蘸石灰做的那項工作,也不是跳高選手把橫杆抬升了兩釐米,或短跑名將在一百米之內用時減少了半秒。文學是精神的,文學創新是人的靈魂內部呼出的新氣息。
我是這麼理解「機器」這個詞的。
一個人坐馬車走長途,道路泥濘難行,馬是動物,也累也餓,他不得已萌生出一個念頭,要是有一匹不累也不餓而且跑得快的馬該多好。就這樣,火車誕生了。那個念頭是機,是動機,是機心,火車是器。控制機器的,叫機關。如今政府機構叫機關,源頭也在這裡,政府是控制民心節奏的。
小說這個名字,不是謙虛,不是客套,不是小的如何如何。叫小說是舊的文學觀,是小說「小時候」取的名字。中國的古典小說以「回」分章節,是世界小說史裡的獨有。以前的小說,是寫給說書藝人的,「市場」在茶樓和書坊裡,有點類似今天的小品,主要「工作任務」是「休閒娛樂」。要麼就是寫給自己看,用今天的術語叫「私人寫作」。小說的原定義是「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現代小說最大的創新是擺脫了「小」,成為「道術所在」的主渠道。
評價賈平凹的寫作,可以用一個詞,中國做派。看中國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要用中國人的視角。思維方式和表現手法可以「引進技術」,我理解這是賈平凹文學創作三十多年一直受讀者關注並「長盛不衰」的重要因素。還有一個因素,賈平凹的文學語言是中國式的,是漢語化的,他基本不受翻譯詞彙和句式的影響。
用看「國畫」的眼光去打量賈平凹小說的筆法,效果更清晰一些。他擅用「破筆散鋒」,大面積的團塊渲染,看似塞滿,其實有層次脈絡的聯繫,且其中真氣淋漓而溫暖,又蒼茫沉厚。渲染中有西方的色彩,但隱著的是中國的線條。他發展著傳統的「大寫意」,看似一片亂攤派,去工整,細節也是含糊不可名狀的,整體上卻清晰峻拔。
賈平凹是當代作家中「推陳出新」的代表人物,他的新不是引進的,不是器官置換。他是由「陳」而生的機心。因此他的小說人物不誇張,樸素沉著,有人鬱勃黝黯,有人孤寂無奈,人物的宿命裡有世情的苦澀和悲情。他的根扎在中國文化裡,又練就了一手過硬的寫實功夫,無限的實,也無限的虛,越實越虛,愈虛愈實。
立場與觀念
用吹蠟燭的方式去吹滅一盞電燈是荒唐的,荒謬之處不是使用的方法,問題出在觀念上。拉登是個危險人物,他的存在就是潛在的威脅,但在蓋達組織內部,他是個受尊重的領導者,其中巨大的差異是因為所處的立場不同。
先說立場。
看一個喝水的杯子,角度不重要,杯子規模太小,可以一眼看穿。看一個獨立的房子,角度的重要就顯示出來了。從前邊看,和從後邊看是兩回事,爬到房前的樹上看又是另一回事。站在哪裡看,那個位置,就是立場。
看山和看河是不同的。山是靜的,但四季有變化。河是每一刻都流動著,但四季變化不大。北方的河冬季要結冰,但這只是表面現象。看山,在山腳看,和在山頂看不一樣。山裡人和山外的遊客對山的態度也不一樣。魚是水裡的遊客,卻是河的家人,對河的態度與岸上人家不一樣。大的河流,橫看和豎看不一樣,順流看和上溯逆流看更不一樣。子在川上曰的,雖然只是一句話,卻沉澱著歷史的高遠和蒼涼。
再說觀念。
觀念是活的,是隨時事變化的。僵死的叫概念。觀念是先進著好,掉在隊伍後邊的叫落伍。在隊伍前面的是引導著變,在後面的是跟著變,好聽一點叫應變。
以土地觀念的變化為例:
以前的土地,是人的立錐之本。土地是判斷一戶人家,或一個人價值的基本參照物。大戶人家,殷實人家,破落人家的區分,就是以土地為標準。將軍大臣,皇上要賜土地,自己也仗勢圈地。做商賈大買賣的,要在鄉下置地。有土地的人叫地主,在別人土地上幹活的叫農民,農民不是職業,是身份的代稱。如同以前的公務員叫老爺一樣。土地所屬的不平均,是造成社會不穩定,乃至動亂的根本因素,「揭竿而起」的主要原因是農民沒有了活路和出路。
農本思想和田園經濟是以前的核心價值觀。
有一個老對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以前的中國人,無論貴賤,人生理想就是這兩件事,讀書和耕田。當朝重臣求隱,叫「告老還鄉」。一個將軍赫赫戰功之後,要「解甲歸田」。如今觀念變了,將軍或部長退休,國家給退休金,不給土地。如今,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均有份,除了超生的。如果一種東西是平分的,這種東西的內在魔力就會下降,直至消失。從大趨勢上講,今天的農民是職業了,農民一詞的內涵發生著變化,只是這變化還有待於被清晰,被認識。「新農村建設」,「小城鎮建設」,以及農村戶籍改革,是政府在應變。
土地觀念發生了變化,以前的詩或文章,寫田園樂,炊煙情,是寫「主旋律」,是呈現那時的核心價值。遊子一詞是針對故土說的,遊子思鄉也是主旋律的一種。但今天的作家再這麼寫,就叫落伍,或叫不合時宜。
賈平凹的寫作,以土地和農民為主要觀測目標。他瞄準的正是中國土地上正在發生著的一系列根本變化。《浮躁》寫於1988年,之後他連續寫出了《廢都》、《白夜》、《土門》、《病相報告》、《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浮躁》是站在農民立場的,這是這部小說的局限之一,但也是那個時期裡中國作家共有的局限。那時候流行「代言」這個詞,作家是「代言人」,寫農業題材,是為農民代言,寫工業題材,軍事題材,教育題材,是為不同的行業代言,也就是說,小說的題材不同,作家的立場也不同。如今的時代講「發言人」,代言人和發言人,一字之差,變化是大的。教育部發言人,外交部發言人,臺灣事務公室發言人,講的雖然也是「局部利益」,但立場變了,視野和視角變了,牽涉面寬了,是整體環境下的「局部利益」。《浮躁》之後,再經過《廢都》的脫胎之痛,賈平凹的「立場」變了,由農民視角「位移」到中國文化層面上,審視中國當下農村的劇痛和巨變,《土門》寫城鄉結合地帶農民的心態,是土地觀念變化的最前沿,是焦灼區域。《懷念狼》臆想變化了的土地上狼的變遷史,狼是生存能力超強的人的喻指,在生存困境中如何艱難掙扎。《病相報告》是一段傳奇,是賈平凹有意改變敘事的路數,著眼於人的自然屬性被非客觀之後,缺陷是怎樣產生的。《高老莊》是《秦腔》的前奏,是一場大戲前的彩排,更是足球賽前的熱身賽。賈平凹是導演,是教練,在熱身賽中試驗著戰術的多種可能,在正賽開始的時候,他才敲定了上場人員名單,以及各自的位置。在「正賽」結束之後,觀眾看的是結果,但教練更偏愛那場熱身賽,因為那裡面閃爍著自己更多的足球智慧和戰術初衷。《高興》代表著賈平凹寫作的一種轉變,他開始替遭受生活困境的農民安排出路了,這部有著「明天」色彩的小說,人物是以變形的姿態存在的,或者叫冷幽默。冷幽默是幽默大王或完全沒有幽默感的人製造的,賈平凹的幽默是骨子裡的,他沒有看明白現階段中國農民的出路,他自己也深陷困擾之中。
賈平凹筆下的中國農村是現階段的,他的這些小說構成著空前的鄉土中國之變,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中國農村問題的觀察者和思考者,他在嘗試著尋找「規律」,但必須要說的是,截止到《高興》為止,他和社會學家一樣,都沒有找到。或者換成那句流行的話,他在「摸著石頭過河」。
收 藏
最初的時候,賈平凹是收集,不是收藏。他不做選擇,看入眼的都往家裡背。漢罐、瓦當、畫像磚、拳頭大小的舊石獅子有兩千多個。他寫過一個短文章,叫《獅子軍》。還收過一把老椅子,他說是元代的,我看著更像先秦的,做工特粗,而且少了一條腿,他用一摞舊版書支撐著。上面放著一把民國時期的笨茶壺,朋友來了,他就用那把茶壺泡茶,一壺水足夠喝一天。一天家裡來的人多,他去鄰居家借了兩把椅子,還椅子的時候,鄰居大嫂看著他那把傷殘椅子,說,「賈老師,不用還了,您留著用吧。」大嫂是熱心人,一次在樓梯上碰著,問他,「家裡有要扔的東西嗎?我叫了收垃圾的。」賈平凹連說沒有沒有。還有一個細節,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大嫂敲門,領著不足十歲的兒子,說話氣呼呼的,不是對他,對著那個怯怯的孩子,「你問問賈伯伯,賈伯伯是怎麼成大書法家的,就是敢寫。以前也是一寫一個墨疙瘩,揉了再寫,天天寫。」原來大嫂在教育孩子,孩子報了一個書法班,卻是沒有興趣。
實踐出真知,這句話說的真是沒錯。現在的賈平凹是秦漢文物的鑑賞家,那一時期的老貨,看一眼,或聞聞氣味,就辨了真偽。他的收藏,也由雜貨鋪升格為頗具規模的博物館。
賈平凹人心寬厚,走路也怕傷了螞蟻,但收藏起東西來,下手卻重。
我有痛失三寶之疼。一痛是杯子,一痛是汪曾祺老人的畫,一痛是軍統大特務用過的文件櫃。
杯子是一個瓷藝家給我專制的,通體瓷本色,暗紋起伏,樸素大方。難得之處是這一款只有一個,是獨生子。我捨不得讓它著水,就放在辦公桌上天天旁觀。賈平凹的辦公室在我隔壁,這天他走進我房子,說,「我吃點藥,給我倒點水。」我問他杯子呢?他指著桌子,就用這個吧。我說這個不是喝水用的。他說我是吃藥,不喝水。我先清洗了,倒了一點水給他送過去。過了一會,他就帶著杯子回家了,「藥」還留在他辦公桌上,是果味VC。
說汪曾祺的畫先說孫犁的字。我有孫犁老人一幅字,「堅持不懈,精益求精」。這幅字本是寫給我一位朋友大星兄的,他是篆刻家。我見了很喜歡,於是借過來看。1993年初我從河北到西安工作後,就把這個事給放腦後了。大星兄心腸寬,也沒催還過,字一直被我「借」著,「看」了這麼多年。
我喜歡這幅字除了書法意義外,還另有一個原因,是我做編輯經歷裡很愧疚的一件事。我在《長城》雜誌的時候,編發過老人一組書信輯,記得是四十幾通吧。當時年輕,做事不研究輕重,雜誌印出後有一處字誤。(手稿不太清晰是一個原因,若用心細緻些,或再請教老編輯即迎刃可解)老人從天津捎過話來表示了意見,但也給了諒解和安慰。孫犁先生是當代作家中最珍重語言的,能給諒解已是他的高厚風節了。我為此一直自責,借看這幅字,也有當座右銘的意思。還有一個巧合,字是1992年9月寫的,《美文》雜誌也是在那個月創刊的。
我拘禮膜拜的作家還有汪曾祺老人。曾祺老人和我有過三天「交情」,當年他和老伴施松卿老師在石家莊呆了三天,我跟班照顧日常起居,還陪他喝酒,一天晚上老人高興了,給我且寫且畫。字是「午夜濤聲壯」,鼓勵我要敢說話。畫是一隻鳥站在一個枯枝上,鳥很生動,枯樹枝因此也帶了精神。我到西安工作後,把這幅畫掛在了辦公室牆上,牆的另一邊是主編辦公室,事就出曲折了。賈平凹說這畫掛在了他的牆上,又說做事不能偏頗,要平衡,牆另一邊也要掛幾天。我見他存了掠奪心,就約法掛七天,七天後一清早我就去做了完璧的工作。但他記憶力好,一年後,他幫我解決了生活中一個難題,我問他怎麼感謝呀,他笑著說汪曾祺的畫呀。我那隻生動的鳥就這麼飛走了。但他也慷慨,給我回畫了一隻上了山的虎,至今還在我的辦公室裡。
孫犁那幅字刊登在《美文》2008年第七期的封底上,是對老人去世六年的紀念。雜誌印出後,賈平凹說孫犁先生的字真好,要看原跡。我知道他又生了貪墨的心,就複印了五份,都送給了他,還附了一張便條:請主編反覆看,一次看個夠。
軍統文件櫃是箱式的,有床頭櫃那麼高,頂蓋上刻印著國民黨黨徽,掀開頂蓋,裡邊函裝著四個匣,每一個匣頂上也有那種黨徽。柜子內部裝飾著顏氏家訓,整體做工極考究。賈平凹聞訊後,前後打了三個電話。第一個說國共兩黨現在關係和緩了,但仍需提高警惕,你是年輕黨員。我說我是放在家裡批評著看。第二個說那個柜子可以裝手稿,你是編輯,寫作又少。我說今後我多寫些。第三個電話是硬來了,「我這些年也沒要過你什麼東西,這一次我要了,你可以來我家隨便拿一個東西,咱換。」我說你沒要過,但搶過。但說歸說,下了班,我擁抱著柜子送到了他家裡。他那個高興勁呀,上下左右地欣賞。還說風涼話,「世上的東西都是有定數的,該是誰的肯定是誰的。」忽然話題一轉,「我剛寫了一個散文,給你念念,你是編輯家,你會欣賞。」散文是《遊青城後山記》,不足一千字,實在是寫得好,只是朗讀人的聲音不敢恭維。我把文章裝兜裡,說,「這期咱《美文》有頭條文章了。」走的時候我要選一件東西,四下裡找的時候,他說,「你已經拿了,頭條文章,是你說的。」我氣悶了很長一會兒,說,「那你給我寫一幅字。」「我是主編,你是副主編,咱倆要帶言而有信的頭。寫字可以,你再另找理由。」我轉身打開了他存的一瓶五糧液酒,倒了半茶杯,「到了你家,飯也不招待。」他笑著說,「多喝些,澆澆愁。」
千字文
我十六年前到西安工作,十二年前終於有了自己的住處。賈平凹為我高興,手書了《千字文》送我,整整十個條幅,掛在牆上很排場,但我鎖在柜子裡,經常一個人偷偷看,很珍重,很喜歡。當時擔心保不住,主動付了些潤筆。果然他更喜歡,後來要以十倍價錢回收,我沒有同意。他有兩三次說到這件事,我均以閉著眼睛靜坐抵抗,下屬反抗上司的通用方式只有一個,就是靜坐。
《千字文》是短文章,卻是千年大手筆。簡約而包容量大,僅僅一千個漢字,「把上古到南北朝,整個文化大系,天文,地理,科學,政治,無所不包都講了」(南懷瑾先生語)。最難得的是,它還是以前的小學生識字課本。一千個漢字不重複,念熟了背會了,一輩子也受用不盡。
我們的漢字真是了不起,本身就是一份獨特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個字裡含著幾重意思,研究不同意思間的關聯,有一個專門的學問,叫訓詁學。比如春秋這兩個字,代表著兩個季節,還有另一層深意,是歷史的別稱。為什麼把歷史叫春秋,而不叫冬夏,其中蘊藏著很多說道的。漢字是在秦始皇時就統一使用了,但中國自古地廣人雜,一個字的讀音在各地差異很大。研究讀音差別的,也有一個專門的學問,叫音韻學。以前南北方的文官在一起交流是很好玩的事情,彼此說的話誰也聽不懂,像兩個啞巴見了面,靠手勢和寫字表達意思。一句老話叫文人相輕,人與人之間隔著厚厚的語言柵欄,聽到隔膜的聲音先就煩了,怎麼去相重?
漢字包容量大,概括力強,也形象有趣,是外國文字比不得的。也正因此,養就了我們「一言以蔽之」的文統,再大的事情,用幾個字就概括出來了。比如「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是中國老百姓日常行為的道德總則,每個字也用不著解釋,村裡不識字的老漢都會身體力行地去做。明朝的讀書人曹臣輯錄一本書,體例是書摘,叫《舌華錄》,是如今出版的「名言警句」一類書的祖師爺。《舌華錄》所採書目自先秦以降九十九種,取舌華,不取筆華。重史、集,不重經、子;重文採不重聲望;重野不重朝。「古今書籍如牛毛,天下語言如蚊響,以此小軼,遂名舌華。」曹臣是讀書種子,看書看得準,且讓讀過的書萌芽發枝,生新氣象。古人把讀死書的人叫書蟲,這個比方很傳神,蟲把書蛀吃了,自己卻長不大。
孔子說「一言以蔽之」。一個和尚說得更生動:「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一句要緊的話,可以拴住千萬個脾氣很犟的人。遠的不說,身邊的例子隨手可拾。六十多年前有一句要緊的話,叫「槍桿子裡出政權」,三十年前有兩句話,叫「摸著石頭過河」,「發展是硬道理」。十多年前有「三個代表」。現在正學習著的一句話叫「科學發展觀」。蔣介石當年的政權為什麼失敗了?其中一個原因恐怕就是合頭語使用不當,「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漏掉一個」、「攘外必先安內」,說的都是不合理不靠譜讓人笑話的話。殘酷的春秋歷史印證了一個道理,一句合頭語流傳的時間越長,經典的魅力越持久。
賈平凹手書《千字文》,用時整整一個下午,還有大半個晚上,一直到夜裡兩點多才竣工。他妻子嫌寫得慢,幫忙拽宣紙,袖口沾了墨汁。第二天我去取字的時候,他說,「你該賠一件衣服的。」我說,「應該,再搭一副套袖。」
另一支筆
好像是1998年,賈平凹過生日的那一天,朋友們湊錢送給他一支大毛筆,祝賀他文學人生二十年。筆有拖把那麼大,他很喜歡,倒插在書房的一個大號漢罐裡,筆鋒向上。沒料到的是,收到筆的第二天,他的書法潤格漲價了,而且在書房裡貼出了告示:無論親疏,不分長幼,潤格面前一律平等。朋友們怨氣連連,這意味著再也得不到免費待遇了。於是,「一支筆的故事」就悄悄傳訛了。傳說賈平凹滿月那一天,家人宴請鄰裡,酒席高潮時,準備了筆、塑料手槍,還有木頭削制的官印,讓他「抓周」,但他的小手一把抓住的是自己的牛牛。家人搪塞著說,也是一支筆。後來又有人把這故事引申到他小說寫作裡的性描寫上,這訛傳得就更遠些了。
賈平凹的另一支筆是書法和繪畫,書法沉實勁道,得天獨厚。繪畫是隨意賦形,繞過章法的。後來他兼做了一家美院的教授,他做教授,授出的東西少,得到的東西多。有一個時期,他沉迷於畫法的研習之中。一天半夜,他邀幾個朋友賞識他的「新得」,宣紙鋪陳了一地。一位畫家恭維他,說有了學院派的意思。他再問我的看法,我的話讓他有點掃興,「我同意學院派的說法,但後邊要加三個字,民辦的。」掃興卻也高興,他願意聽到真話。賈平凹有一個難得的品德,就是容得下批評,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在他三十多年的寫作道路上,如果他不是正視那些接二連三的「嚴厲批評」,他今天的文學成就恐怕要大打一些折扣的。在一次針對他的研討會上,他形容自己是核桃命,要被砸著吃。
賈平凹辦過多次書畫展,其中最成功的有兩次。一次在深圳,一次在成都。深圳人的評價是「呼吸到了西安城牆上的風」。成都書畫展是2008年五一期間,他回來的第三天發生了汶川大地震,我問他,「這事轟動效應有點太大了吧?」他說,「再不搞了,惹這麼大的亂子。」
1998年我做《美文》副主編,做為主編,他當時給我寫了四個字,忘知守本。這其實是他對藝術的態度。這些年來,他一直恪守著這個守則。關於如何寫作,還有一個流行的觀念,叫「十年磨一劍」,意思是只有慢寫才出精品,常舉的例子是曹雪芹和《紅樓夢》。我對這個說法是持一分為二態度的,寫作速度的快與慢和是否精品沒有直接的關係。有一種老式手槍,叫「單打一」,也稱「鐵公雞」,子彈是上一發打一發,武漢產的漢陽造是五發裝置,駁殼槍是二十發,機關槍是連索的,什麼槍打什么子彈,並不是射得慢的才是神槍手。精品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讓一個手筆快的作家慢寫,等於告訴他對這個問題尚沒有考慮成熟。有一次,在《美文》編輯部的會上賈平凹說,「我怎麼就寫不慢呢。」我建議他,「用毛筆試試,學曹雪芹。」
一個人問我生活中的賈平凹是什麼樣子,我給他念過一段伍爾夫評價蒙田的話。現照錄如下:
「可不是開門見山的人。這位先生眼瞼下垂,臉上帶著做夢似的迷迷惑惑的神氣,一邊面帶微笑,一邊又鬱鬱不樂,叫人難以捉摸,要是從他嘴裡掏出一個明白答案是辦不到的。」
(本文圖片為資圖片)
穆濤
作者系散文家,《美文》雜誌常務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