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不出」的洛陽

　　今年，洛陽火了。

　　微信上充斥著這樣的信息，中秋晚會的照片也火爆了朋友圈。橫空出世的應天門，氣勢恢宏的天堂、明堂，佔據了我們上學路上老玻璃廠的九洲池……

　　我瞪大了眼睛，這還是我熟悉的洛陽嗎？自上大學，離開洛陽已經近二十年了。這些年，越發不敢對外說自己是洛陽人。那個曾經被自己鄙視，那個曾經想逃離，卻發現永遠逃離不了的故鄉，越發認不出來了。

　　「你去過麗景門嗎？」

　　「麗景門在哪？」十幾年前，曾經被一位記者朋友嗤笑，連麗景門都沒去過，你還是洛陽人嗎？

　　的確，近些年每次回去，都會迷幾次路，不知身處何方。甚至有朋友來洛陽玩，也不敢給別人推薦玩的地方。因為除了龍門石窟、香山寺、白園、關林，我和他們一樣對新洛陽無所知。這些年，洛陽的面貌變了又變，新區拔地而起，幾座大公園橫空出世，連我們上學時天天路過的百貨樓大花壇，也變成了天子駕六博物館。

　　不得不說，洛陽漂亮多了，讓每一個洛陽人自豪，但也陌生多了。我想，故鄉就是這樣吧，她是你少年的伴，青年的恨，中年的糾結，老年的不舍，她終究會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當年在我們心目中「老破小」的洛陽，也在這些年幻化了模樣。

　　老玻璃廠化身九洲池

　　這次回洛陽，專門騎共享自行車走了一趟上學的老路。

　　中學時，我在玻璃廠南路的洛陽市實驗中學就讀，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那條路，我走了三年。那三年的每一天，我都會騎車路過玻璃廠門口。那幾乎是一段閉著眼也能摸熟的路，那條路上的樹蔭、花壇，我似乎閉眼就能看到，還有路邊的驢肉湯館，熟悉的味道依然縈繞。

　　可騎行在唐宮路上，越走我越恍惚了。怎麼偌大的玻璃廠不見了？媽媽說，玻璃廠早搬走了，修了九洲池。心下悵然若失，屬於我們兒時的記憶，再也找不到了。

　　外地人可能不知道，洛陽人對大廠礦的情結。作為國家「一五」時代重點布局建設的老工業基地，洛陽先後興建了「十大廠礦」。中國第一拖拉機廠、洛陽礦山機械廠、洛陽軸承廠、洛陽玻璃廠等這些國人耳熟能詳的大企業，都集中在洛陽。憑藉「十大廠礦」的優勢,洛陽一度躋身全國五大工業城市行列。

　　在當年，誰班裡沒幾個廠礦子弟。廠礦子弟在洛陽的地位，約相當於北京的「大院子弟」，那是在一個城市橫行無障的出身驕傲。在澗西更是如此，班裡一大半都是拖廠、軸承廠、銅加工廠的子弟。因為我們上學在西工區，廠礦子弟不太多，但當年班裡好幾個同學都是玻璃廠的。

　　當時印象玻璃廠有氣派的大門、闊大的辦公區。玻璃廠南路和唐宮路交叉口的，矗立著洛玻集團洋氣的白色辦公樓。

　　那棟樓前有個大花壇，是我們當年上學時，無數次集合、分開的地標。當時和同學約著上學，總是一腳蹬在花壇邊，等著同學來。也曾無數次在這棟樓前，捨不得告別分開。

　　都說洛陽作為十三朝古都，地下到處都可能有遺址與文物。而洛陽玻璃廠，也就是後來的浮法玻璃集團，地下就是隋唐洛陽時期的皇家園林。

　　2009年，為推進隋唐洛陽城大遺址保護工作，洛陽市決定斥資10億元整體搬遷洛陽浮法玻璃集團，對該區域的九洲池遺址群進行整體保護。

　　史書記載，九洲池建於隋唐兩朝，是當時洛陽城「引水進宮」建造的最大池沼，因「其地屈曲象東海之九洲」而得名。有後人記載，九洲池「居地十頃，水深丈餘，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殿臺樓閣點綴其間，景色美不勝收。

　　騎著自行車路過九洲池，雕梁畫棟，看著仿似神仙宮殿。據說這裡已正式開園，借鑑唐代手法造園，引黃河之水，形成「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的景觀。

　　不禁慨然，大家在這片新山水中遙想盛唐的風姿綽約時，會否想起，數十年前，這裡曾是若火如荼的生產線、高聳的煙囪、魚貫出入的工人？這怕不也是，新時代的「滄海桑田」吧？

　　定鼎路上的明堂與天堂

　　九洲池往東，到定鼎路就可以看見明堂和天堂了。

　　打小印象中，定鼎路都是大貨車，路邊也布滿了玻璃廠周邊的玻璃店等等。如今，看到這拔地而起的天堂與明堂，真是如同天外飛仙，橫空出世。

　　很多人不知道這兩個建築，從何而來？還要從武則天說起。

　　1300多年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登基稱帝，改唐為周，建立武周政權，號「聖神皇帝」。定都於洛陽，稱神都。她在貫穿南北的中軸線上，修建了明堂、天堂、天樞等建築。這些建築也如她的野心，孤高玄世，嘆為觀止，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際線，為隋唐洛陽宮城殿宇繪製出了立體輪廓。

　　據說明堂和天堂，就是昔日女皇武則天理政、禮佛、生活的重要場所，也是「宮城區」的核心所在。明堂是武則天執政的皇宮正殿，又稱「萬象神宮」，天堂是武則天的皇家禮佛堂，寓意「至高無上之堂」，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最高的建築。

　　天堂與明堂也被拍進了電影。很多人看過徐克導演的電影《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其實天堂就是電影中通天浮屠的原型所在地。

　　很多人都印象電影中，通天浮屠的巨大。那到底天堂有多高？

　　《資治通鑑》中給出了相對具體的描述：即天堂高五層，且第三層已經高於明堂。現有文獻認為明堂的高度在90米左右，以此計算，天堂的高度至少應該在150米以上，OMG，那應是30多層樓的高度了。天堂內的佛像有多高？史料沒作具體描述，但「其小指中猶容數十人」，小拇指裡能容數十人，我們可以想像這尊佛像的高度非同尋常，估計大約是樂山大佛的樣子，應該是龍門盧舍那大佛的好幾倍吧。

隋唐洛陽城國家遺址公園天堂明堂景區

　　現在遺址上復建的新「天堂」是座唐式風格建築，高88.88米，並非歷史上天堂的原樣復原，而是座保護展示性建築。

　　武則天的洛陽

　　繞著天堂轉圈，不覺慨嘆世事變遷。

　　洛陽，應是武則天最愛的地方。她執政的15年，幾乎都是在這座城市度過的。或者可以說，這個城市是按她的心願建成的，有她的神殿宮池，有她的權力野心，有按她面貌築成的盧舍那大佛，也有她的面首男寵與無數風流傳說，說不清的權力爭鬥與糾纏。

　　很多人到洛陽都想問，為何武則天放著好好的長安城不住，偏偏要遷都至小一圈的洛陽？

頭戴鳳冠的武則天(出自明代刻本) (資料圖片)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長安就成了儒家思想的中心。長安城內無論士庶，皆以孔孟為尊。而洛陽卻恰恰相反。自漢明帝建白馬寺以來，洛陽便演變成為佛教重地。北魏時期，拓跋氏皇族遷都洛陽，並且極力尊奉佛教。

　　武則天稱帝，一反李唐皇帝「道在佛先」的先例，對佛教盡力扶持。明確執行「先佛後道」政策。作為當朝的皇后，李家的媳婦，武則天深知自己稱帝名不正言不順。佛教此時，成為她假借天意登基的工具。

　　她的面首薛懷義偽造了《大雲經》和《寶雨經》，暗示「佛」要讓武后登基。也正是因為佛教勢力的支持，武則天才能成功登基稱帝。

　　這也不難理解，為何武則天會大興土木，興建明堂與天堂。所謂明堂，即「明政教之堂」 ，是「天子之廟」，也是她皇權的象徵。而天堂是中國古代第一高樓，也是武則天感應四時、與天溝通的御用禮佛聖地。對武則天來說，她迫切需要佛教成為她「君權神授」的背書。

　　公元684年，武則天改「東都洛陽」為「神都洛陽」，意為「神州大地之都」。此番一改名，洛陽的地位立刻比長安高出一頭。

　　雖然武則天如此鍾愛洛陽，可是這座城市除了傳說以她的容貌雕刻的盧舍那大佛，幾乎找不到任何與她有關的遺存。

　　記得當年去陝西法門寺，見到在地宮裡發掘出的武則天的石榴裙。隔著一千多年，裙子的朱紅色依然豔麗，金絲閃耀、動人心魄，仍能直觀感受到當年的明豔與招搖。裙子作為女人私密之物，裙裾飄蕩，引人遐想，讓人不禁想起武則天那首「看朱成碧思紛紛，支離憔悴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就像那句俗語，「不要留戀姐，姐只是個傳說」。武則天也如她留下的無字碑，她曾深愛這座城，但她身後，人們在這裡卻只能憑想像來揣測她的故事。沒有石榴裙，宮殿也焚毀一空，洛陽人只有從盧舍那大佛的東方神秘微笑中，遙想一代女皇的攝人氣韻。

　　從盧舍那知道，武則天佛緣也甚深。讀佛經的人都知道，大家常常打開佛經都會看到一首寫在經文前面的《開經偈》，這正是武則天所寫。

　　據說，這是武則天在初閱由實叉難陀法師翻譯的八十卷《華嚴》，即《八十華嚴》時，因體會到佛法的高妙稀有，頓生歡喜心並有感而發，就給這本經書提了一道《開經偈》，即：

「無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

願解如來真實義。」

　　由於這首開經偈寫得實在是太好，以至於千百年來，後來的高僧大德，以及許多人都試圖修改其中文字，然而其精妙絕倫沒有一個人寫的比原作更恰當，因此一直沿用至今，並成為各大寺院以及佛教修行人每天誦經前必不可少的發願文。

　　一路望著天堂，遙想當年女皇氣魄與心胸。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九死一生，並且能統領後宮再登上帝位，其艱難險阻非一般人想像。武則天的韌性與通透，劫難與渡劫，或許也成為她理解佛法的一道橋梁。

　　應天門神都洛陽再現？

　　前些年，洛陽人最想幹的事就是修復武則天時代的神都洛陽城的標誌性建築——「郭外三天」：天街、天津橋、天樞；「宮城三天」：應天門、通天宮、天堂。今年十一，應天門已開放。今年央視中秋晚會主舞臺，就是以應天門為背景，隋唐洛陽城的恢宏初現。

　　應天門是當時朝廷舉行重大國事慶典與外交活動的重要場所，有點像西安的南門。唐中晚期，應天門又稱五鳳樓，很詩意，很形象——城門樓在中間，垛樓、闕樓各一對，分排在兩邊，飛簷如翅翼，似五隻金鳳凰。白居易、徐凝等詩人都曾以詩歌的形式寫過五鳳樓。

　　當年白居易登此城樓，寫了一首詩《五鳳樓晚望》，這首詩云：晴陽晚照溼煙銷，五鳳樓高天泬寥(jué liáo)。野綠全經朝雨洗，林紅半被暮雲燒。龍門翠黛眉相對，伊水黃金線一條。自入秋來風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

　　夜色將起，燈光秀將仿古建築，帶上了新時代的瑰麗色彩，讓人慨嘆。徜徉在應天門外，看著氣勢恢宏的應天門，恍若隔世。一掃定鼎路一帶在老洛陽人心目中「老破舊」的形象，仰望高樓，夢回大唐。

　　洛陽作為十三朝古都，累計建都1592年，在全國七大古都中以建都最早、朝代最多、時間最長著稱於世，但洛陽的遺址都在地下，地面遺存不多。人們到了洛陽都說：「看不到古都形象，很遺憾！」

　　不僅外地人感嘆，其實洛陽人自己也委屈，俺們也沒見過啊。當年李清照的老爸李格非寫下《書洛陽名園記後》，曰「天下當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先受兵。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洛陽的名園故城，早已燒光搶掠，包括應天門在內的隋唐洛陽城除了埋沒的地基，幾無存留。我們小時候除了龍門石窟，也鮮知洛陽地下的歷史。都是離開了家鄉後，才知家鄉文化底蘊的深厚，家鄉的不可替代。不得不說，洛陽的城市建設者們下了巨大的努力，從遍尋的典籍中，從湮沒的歷史中，再度描繪出盛世洛陽的天際。就像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道：「你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閱寫滿字跡的紙頁。」

　　明堂、天堂、應天門的復建，彌補了人們對洛陽古都形象的想像。但我們都深知，復興不僅需要復建，還需要賦魂。

　　雖然很難，但洛陽仍要加緊挖掘歷史文化，把地下的千年文脈和地上的建築神韻連通起來。洛陽需要文化創新，用新的手筆將歷史「活化」。一身寶藏的洛陽要創新的精神，讓地下的歷史與文化復活，讓盛世的開放與文明再現。

　　我們期望，會發現一個「新洛陽」，再讓人體會，白居易「自入秋來風景好，就中最好是今朝」的意境。(作者 趙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