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我曾深深的迷戀過我的班主任,我的語文老師。於我而言,她幾乎佔盡了世間所有的美好:靚麗、優雅、活潑而略顯羞澀。她用絕佳的口才,為我們指導方向、修正價值觀,藉此,我們知道了她對金錢地位的不屑,對道德淪喪的痛恨,對情感缺失的擔憂,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上大學後,有同學在"校友錄"上公布了她的婚訊,婚訊下面,整整齊齊排列著53個:"好白菜都讓豬拱了"。
畢業10年聚會,男同學幾乎到齊了。油然而熱烈的掌聲中,她依然優雅、活潑而略顯羞澀,早期的靚麗在時間洗禮後,已成風韻。我們起鬨要抱抱,在排隊擁抱的過程中,有同學失控至現場飆淚。我們青春中最美好的那段,似乎要隨著這緊緊一抱,揉碎至心底最深處。
有婦人衝了進來,直奔我們的女神,她是教育系統某領導的夫人。在簡單的瞪視之後,她們對罵、吼叫、廝打。當我們終於分開她們後,我滿臉撓痕的女神,披頭散髮的班主任,依然用她絕佳的口才,在對方及對方上下幾代女性的下三路,傾瀉著世間最惡毒的語言。
我相信,生活總會改變一些東西,會壓彎挺直的腰背,會淪陷優秀的品德,會扭曲光輝的人性,會墮落純潔的靈魂。但我還是難以接受:即便清純如斯,卻依然無法抵擋生活伸出的魔爪。
沒有人問發生了什麼,我們已經具備充分的閱歷去推斷真相。
這個世界的悲劇,從來都是輪迴,卻也從未超出過《水滸傳》等經典的刻畫,900年前的扈三娘,同樣在這樣的輪迴中。
01《水滸傳》不是武俠書
在我看來,《水滸傳》從來就不是武俠書,因為它的故事中,沒有出現過偶然。它的行文像在證明一道數學題時,一個個的去列條件,一層層的歸納遞進,最終指向那唯一的結果。
而武俠,卻像我們解不開題時,隨手插進去了一個未經證實的條件。儘管在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條件還是結論,都是正確的。
一個武俠作者,可以儘可能地展開自己的想像力,讓那些橫空出世的偶然不斷的出現,讓閱讀者充分體會到精神宣洩的愉悅;而施耐庵,卻像一個不發表任何評價的社會觀察者,觀察著世間萬物的變化,觀察著每個人的心理、情緒、行為,然後用最為準確的語言描繪出來。
武俠作者的能力看起來很大,大到可以任意發揮;而每一部經典,可供作者的發揮的餘地,卻幾乎沒有。
所以,郭靖入中原時,一定會出現黃蓉,幫他解決旅程的各種殺機套路;而武松到達飛雲浦,卻只能憑藉自己無與倫比的求生意志,艱難存活。也所以,慕容復在一些小節上不太匹配王語嫣時,忠厚純良、溫文儒雅的段公子一定會出現;而扈三娘,卻在全家被屠盡後,依然吃酒作樂,還要嫁給她厭惡的王英,至於匹配,去它的吧。
如果黃蓉的出現,我們能欣然接受,那為什麼接受不了鴛鴦樓上武松的"濫殺無辜"?如果為王語嫣的選擇覺得痛快,那為什麼就接受不了扈三娘的悲慘?
武俠是成人的童話,水滸卻是生活。而生活,不會是童話。
02扈三娘是沉默的羔羊
1、曾經受盡寵愛
扈三娘出場在祝家莊保衛戰上,那英姿颯爽的風姿,美若海棠的容顏,至今仍在驚豔著無數的讀者:
蟬鬢金釵雙壓,鳳鞋寶鐙斜踏。連環鎧甲襯紅紗,繡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水滸傳》第四十回
這樣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孩子,在重文輕武的宋朝,卻習得一身好武藝,她顯然受盡了家族的寵愛。而她出戰的心態,想必也不過是為祝家、扈家打回原來的光景,繼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和主母生涯吧。
當她走上戰場,看到對面粗魯、蠻橫的一眾匪徒時,她的內心裡,一定是充滿了厭惡與鄙夷的。就像一個身體強壯智商正常的漢子,突然向我們伸出了討飯的碗。
如果還有什麼其他的情緒,那或許是一絲悲憫吧,每個知書達禮的美好女子,似乎都會在不經意間,顯現出悲天憫人的母性光輝。
所以,即便對戰仇敵,即便對方是猥瑣又矮矬醜的王英,她也給對方留了充足的餘地,悲憫的心性讓她不願傷害別人。直到被王英的"做光"刺激了以後,她才使出全力,幾招之內便拿下了對方。
"做光"是什麼?是調情,而戰場上的調情,只能是無恥下流的動作表演,這種表演在重視禮教的宋代,尤其對尚未婚配的女子,是奇恥大辱。
但她沒有惡語相迎,甚至心理活動都是"這廝無禮"這樣的平和斥責,對比"你混蛋"和"你無禮"兩句用詞體現的內容,你會和我有一樣的感覺。
這時的扈三娘,單純美好的讓人心碎。
2、一朝任人擺布
即便被林衝擒獲,扈三娘心中,也未必有太多的膽怯。畢竟祝扈兩莊的基礎、實力並沒有大的損失,而且兩家手裡還握有底牌,好幾個梁山好漢,還做著俘虜呢。
"哪怕是交換戰俘,我也足夠脫身。"宋太公那裡,扈三娘一定這樣想過。
但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戰爭讓祝扈兩莊全軍盡墨。在李逵"殺得手順"時,祝家一個沒剩,扈家除扈成外逃,就只剩下了她一個。
而她,是個戰俘,女性戰俘,美麗的女性戰俘。
女戰俘的命運,作為一員武將的扈三娘清清楚楚。侮辱、殺頭、成為軍用品、賣入娼寮,每一個短句的背後,都是血淋淋的背景,都足以把一個女子,尤其是清麗脫俗的女子,徹底打入地獄並不得翻身。
當扈三娘聽到屠莊的結果後,她對梁山的情緒,在厭惡鄙夷之外,一定會再加上一個詞語——痛恨。她必然想過自盡,想過復仇,但自盡的路,在宋江安排給宋太公時,一定有所交代;而復仇,就憑她自己一個女戰俘?
她已經被迫游離在社會規則之外,剩下的,只能任人擺布。
自盡、復仇皆被堵死,留給自己的,就只剩那幾個血淋淋的悲慘結局了。想到這些,扈三娘的身體和心靈,都是戰慄的。
當宋太公向她述說另一種可能時,她戰慄的軀殼,終於停止了抖動;而她即將陷入死灰的心靈,重新又煥發了光彩,她甚至是喜出望外的,幾乎不假思索地迅速答應了所有的要求。
畢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這時的扈三娘,完成了人格的首次蛻變,由受盡寵愛的富家小姐,變成了無依無靠的普通女子。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宋江在慶賀"新上山的十二位頭領"時,面對屠莊殺父殺夫之恨,扈三娘依然可以在後廳,與女將女眷們相伴飲酒。
很多人說,無法理解扈三娘在屠莊之後的行為。我只能再說一遍:
《水滸傳》不是童話,而是生活的精確刻畫,我們只能根據這種刻畫,一步步抽絲剝繭,還原出生活的道理和真相,而這,正是經典區別於武俠的根本。
千古艱難唯一死,活著才有機會。任何人處在扈三娘的位置上,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3、無語嫁王英
按照慣例,扈三娘應該嫁給林衝,因為是林衝在戰場上擒獲了她。而嫁給林衝這個"寵妻狂魔",於讀者而言,內心感受也會好很多。
扈三娘也是這樣想的,所以當宋江將她指婚於王英時,她是錯愕的,但卻"推卻不得",只能"拜謝"。
以宋江的權謀,他怎會猜不到扈三娘內心暗藏的怒火,怎會不知道林衝的耙耳朵性格,怎會讓一名強將脫離自己的控制,怎會放任兩個強者聯手,其中的一個還曾手刃了梁山前任扛把子。
《水滸傳》沒有童話,它不會按照我們的好惡行事。
扈三娘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不滿,嫁給王英後,她幾乎沒再說過話。
春秋時期,陳國國君的女兒嫁給了息國國君息候,人稱"息夫人"或"息媯"。楚滅息國後,楚王將虜獲的息夫人納入自己的後宮。息夫人三年為楚王生下堵敖和成王兩個兒子,但她從不主動說話,當楚王問她原因時,她說:作為一個女人,我服侍了兩任丈夫,即便沒死,又有什麼好說的。
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左傳·莊公十四年》
息夫人或許沒想到,2000年後的南宋,委身於王英的扈三娘,以類似的遭遇,做了同樣的選擇。
藝術從來都是源於生活。
4、終至無奈屈服
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扈三娘曾對生活充滿了美好的嚮往。但在遠離了社會規則之外的社會,再大的夢想、再大的仇恨也只能是泡影,她只能接受命運。
喪失親人的悲痛,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漠;梁山的一切,總會因為熟悉、同化而不再感到厭惡;而自己的丈夫,除了他,還有誰呢?
嫁給仇人,似乎也沒有那麼難於接受:
三國時期,馬超的老婆,嫁給了殺害自己親生兒子的閻圃;大唐年間,李元吉的老婆,嫁給了殺夫仇人李世民。
既然沒得選擇,那就順其自然吧。
想通了這一切後,扈三娘完成了人生的第二次蛻變,無論在心理上,還是行為上。
殘酷的生活,再次亮出了它血淋淋的獠牙。
5、輪迴,輪迴
終於有一天,梁山軍隊打到了睦州地界,扈三娘遇到了瓊英。
金釵插鳳,掩映烏雲。鎧甲披銀,光欺瑞雪。踏寶鐙鞋翹尖紅,提畫戟手舒嫩玉。柳腰端跨,迭勝帶紫色飄搖;玉體輕盈,挑繡袍紅霞籠罩。臉堆三月桃花,眉掃初春柳葉。錦袋暗藏打將石,年方二八女將軍。——《水滸傳》第九十八回
我大段地引用,只為從瓊英和扈三娘的出場上,去對比兩人的異同。
一樣的金釵,一樣的寶鐙,一樣的柳腰端跨,一樣的面如鮮花。甚至對王英"這廝可惡"的心理活動,都是一模一樣的。
生命像是輪迴,扈三娘仿佛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而瓊英,卻看到了扈三娘當年厭惡、鄙視的一眾匪徒。但現在的匪徒中,已然有了扈三娘。
她和她,全然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曾經,她就是她。
扈三娘知道王英的想法,但她卻像我曾經的女神、我的班主任一樣,罵出了我們永遠不能想像,而她在上山之前也絕對說不出口的: "賊潑賤小淫婦兒"。
這是扈三娘在整部書中的最後一句話,她終於真正的與梁山融為了一體,變成了她討厭、鄙夷的那種人。
03卻說生活殘酷
總有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人的性情;總有游離於規則之外的東西,不斷的試探、調整著人的底線。
生活,不會有太多的童話,它總有能力把人變成它希望的樣子,哪怕是討厭的樣子。而我們,如果沒有經歷過別人的生活,也請不要對別人的現狀作出任何評價。
所有悲劇,都是輪迴。
在結束之前,我修改了本文後面幾段的標題,湊成了一副詞,就叫《如夢令·扈三娘》吧:
曾經受盡寵愛,一朝任人擺布。無語嫁王英,終至無奈屈服。輪迴,輪迴,卻說生活殘酷。
把它,送給我的語文老師,送給所有正在經歷悲劇的人們,並期望,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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