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儒學傳序》記載,唐太宗在位時,「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入於國學之內。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餘人,濟濟洋洋焉。」
貞觀年間,四夷諸國先後派遣了大批留學生入唐學習儒學。
有唐一代,如此盛況可謂司空見慣。
唐代的中國,是整個東亞文明的中心。北逾大漠,南暨交趾,東至日本,西到中亞,萬國來朝,萬邦來賀,他們滿懷著對中華先進文明的嚮往,向大唐虛心求學。
入唐留學,是各國與唐朝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紐帶。大唐王朝海納百川,慷慨地將知識傳授給這些異國學子,並由此傳播到天涯海角。
一個王朝,是否真的自信、開放,從其如何對待留學生上就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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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交通遠不及現在方便,不可能搭個飛機就去倫敦餵鴿子,坐火車出國旅行還能一路開到越南。有些地方山高水遠,只能靠人力徵服,一路上長途跋涉、險象環生。
與中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派遣學生入唐留學時便要經歷驚濤駭浪的考驗,船隊經常沉沒,或被迫折返,可說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冒險。
正因為如此艱難,很多人拒絕擔任遣唐使出海。日本平安時代著名才女小野小町的祖父,一聽說自己被派遣出使唐朝,驚出一身冷汗,寧願流放海島也不願接受遣唐副使的任命。
唐朝人同樣害怕這段旅程。鑑真受邀請東渡日本傳法,一開始問弟子去不去。弟子們聽說日本人渡海來華時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一個個說不去不去:「彼國太遠,性命難存,滄海淼漫,百無一至。」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遣唐使的船隊規模其實也不大,一般是由三、四艘33.6米長、寬9.2米的木製帆船組成,沒什麼技術含量,某網紅手工達人也許都可以整出來。
可當時的日本人由於缺乏金屬加工技術,只能用木板和木栓把船拼合起來,難以牢固,再者紡織技術也很落後,只能用竹簾做船帆。
每艘船配置船工、使者、留學生等共150餘人,由於船小,能帶的食物有限,船員只能忍飢挨餓。一出海,船上面漏風,下面漏水,若運氣不佳,可能會被東海的巨浪掀翻,甚至船毀人亡。
據日本學者統計,歷次遣唐使團,只有8次全部平安回國,先後有數千名遣唐使不幸葬身魚腹。
大曆十年(775年)那一批遣唐使最慘,他們在回國途中遭遇不測,死傷慘重。
當時,持節副使小野石根的第一舶和副使大神末足的第二舶一同從蘇州出發,三日後海上颳起大風,海浪猛拍船身,小野石根以下63人被大浪捲走,命喪海底。
一時間,船折舷落,檣傾楫摧,其餘倖存者分別擠在斷裂的船頭、船尾,在海上漂流6日後,才九死一生地漂到日本。
另外兩艘船也遭遇海難,第四舶從江蘇漂流到了濟州島,最終全船僅剩40人回到日本。
假如現在有個朋友告訴你,他要出國留學,可是中途隨時會遇難,你可能會一把拉住,問他是不是傻。
一千多年前,包括日本在內的其他小國,卻不懼艱險,拼了命也要來唐學習,只因他們仰慕大唐的榮耀。
唐朝的先進文明,上自典章制度、律令體制,下至儒學、文學、藝術、科技、佛學等,無一不讓他們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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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留學,不是說來就來,想走就走,首先要經過本國嚴格的選拔。
就說日本的官派留學生,多選自中下層貴族子弟中的學習優秀者,派遣來唐學習佛教的學問僧,也大多出自日本名寺。
這些人都是「學霸」,不是隨便報個名就來中國混學歷,其中鮮有遊手好閒、魚目混珠之輩。
隔壁朝鮮半島的新羅,更是嚴格限制留學資格,初期選派赴唐留學的多為王族子孫。人數上,每次僅為2人至12人不等,所派人數超過唐朝規定人數,就會被譴退回國,「並勒還蕃」。
隋唐時,日本剛步入封建社會,體制尚未完善,思想落後,文化凋敝,只好奉行「拿來主義」,一一效仿大唐。
日本留學生漂洋過海奔向大唐,在學業上有明確的分工,有人學習政治律法,有人學習文學藝術。他們把唐朝的先進文化照搬回家,給日本帶去翻天覆地的變化。
盛唐時留學的吉備真備,在入唐後「留學受業,研覽經史,該涉文藝」,歷時19年。除習得經史典籍之外,還為日本帶回了《唐禮》、《大衍曆》、樂器和武具,以及儒家六藝中的射藝。
射藝是吉備真備的心頭好,其帶回日本的「特產」就有紘纏漆角弓等三種弓和射甲箭。可見這個學霸在留學期間不忘參加社團活動,畢業後還把最愛的中國遊戲帶回家鄉宣傳。
回國後,吉備真備為日本人傳授五經、三史、算術、音韻等中國知識,最終位極人臣,成為女皇孝謙天皇的得力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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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唐以後,留學生要再度接受篩選,經過嚴格的入學審批手續。
中唐時來華的空海法師,即電影《妖貓傳》中的那位日本留學僧的原型,他來大唐的目的是學習密教佛法。回國後將中國佛學與日本神道結合,作為維護統治者、鞏固政權的重要精神力量。
即便是空海這樣的高僧,也差點兒沒能取得入學資格。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年),空海隨第18次遣唐使入唐,途中遭遇風暴,在海上漂流了34天才到達今福建一帶。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正當空海興高採烈背起書包準備到長安報導時,同行的遣唐使告訴空海,因他資歷尚淺,未被列入去長安的名單,只能滯留福州開元寺。
年輕的空海不甘心,急中生智,疾書一封《與福建觀察使入京啟》,直呈福建觀察使閻濟美。閻濟美從信中看出空海求知若渴的心情,也得知他確實是個人才,才破格允許其前往長安。
空海到長安後,留學於青龍寺,遍訪長安高僧,成為中日佛學交流的一段佳話。他圓寂時,日本嵯峨天皇親自為他作悼亡詩《哭海上人》,以寄哀思。
與空海同期入唐的書法家,號稱日本「三筆」之一的橘逸勢,就沒那麼走運了。
橘逸勢有個姐妹後來成為嵯峨天皇的皇后。照理說,皇親國戚入唐留學應該備受優待,可大唐對待留學生一視同仁,不會給成績不合格的學生開後門。
橘逸勢的漢語水平太菜,沒資格入國子監學習。原本計劃在唐學習20年。僅僅過去一年多,他還沒來得及補習中國話,就花光了從日本帶來的生活費,只好請求回國。
申請書還是請空海代筆的,其中寫道「然今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遊槐林」。
橘逸勢同學也沒有荒廢時光,而是藉此機會拜訪當地名家,「且溫且習,兼學琴書」。
長安文人管他叫「橘秀才」,據說他還曾向柳宗元請教過書法。柳宗元「長於章草,為時所寶」,可惜他的詩中並沒提及這位日本友人。
隨第18次遣唐使來華的留學生中,只有學問僧園載一開始就順利地獲準到天台山求法,其餘如伴須賀雄、長岑高名等人均被勸退。
來大唐,做我的學生可以,你要有足夠的誠意,也要有合格的實力,不夠格,只能請你回家。
這,就是大唐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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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唐朝對留學生的嚴格管理相比,「拒收」現象只能算是小兒科。
唐代,留學生主要由鴻臚寺負責安排具體事宜,合格者進入最高學府國子監。
國子監有兩處,一處設在長安,稱為西監,另一處在東都洛陽,稱東監。孔穎達、賀知章、韓愈等唐代大咖都曾是國子監的老師。
國子監下分六館,即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和算學。
留學生在國子監所學的課程中,國子學、太學和四門學等科目與唐朝學生相同,都是儒家經典,必修課為《論語》、《孝經》。來了中國,就得思想正確,學馬哲和毛概,不能散播不利於大唐的言論。
唐朝主張「華夷一家」,在生活上對留學生予以優待,免費提供衣糧住宿,並有醫療保障、返國程糧補助。
但是,留學生無法享有特權,衣食住行方面和唐朝學子是同等待遇,用現代話說,就是沒有空調單間,也沒有豪華大床。就算有這些玩意兒,此待遇也應該給大唐艱苦的寒門學子,正所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留學生購書和其他費用主要由生源國負責(「買書銀貸則本國支給」),或者學生自掏腰包。儘管唐朝有錢,也不會出手相助,給你發助學金。
空海為橘逸勢代筆的《為橘學生與本國使啟》中就說:「(唐朝)所給衣糧,僅以續命,不足束修、讀書之用。」
橘逸勢同學就是把日本發的生活費花光了,漢語又沒學好,才被迫回家。人家可還是天皇的小舅子。
《延喜式》記載,遣唐使出發前,日本會為全體成員賞賜物品,其中「留學生給絁四十匹、綿一百屯、布八十端」。這些物品,一部分是生活所需,一部分是為了行束修之禮。
《唐會要》載:「初入學,皆行束修之禮,禮於師。國子、太學,各絹三匹。四門學,絹二匹。俊士及律書算學,州縣各絹一匹。皆有酒酺。」
所謂束修,是指學生入學前奉贈先生禮物,作為拜師之禮。上自皇子皇孫,下至黎民百姓,都要行束修之禮,留學生也不能例外,這是尊師重教的一個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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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生想在唐朝人眼皮子底下幹什麼不正經的事,更是白日做夢。
《唐六典》載,國子監各學最長修業年限為 9 年,律學為6年,凡在規定時間內未能結業者,則「舉而免之」。
在國子監的九年間,留學生如果未能完成規定課程,或連續三年考核均為下等,或犯有遊蕩、賭博、吵架、辱罵師長等過錯,以及在一年內超假一百天以上者,全部會被勒令退學。
《唐會要》載,僅太和九年(835年)一年間,就有7名新羅留學生受到處分,被遣送回國,前文也提到新羅的留學生名額,有時不到10人,可見此次處罰手段之嚴厲。唐文宗開成年間,渤海國的留學生也曾被退回10人。
留學生如果不專注於學業,極有可能空手而回。
因來自各國的入唐留學生良莠不齊,唐朝對留學生的課餘活動也進行必要的限制,以免其危害大唐百姓。
《唐律疏議》規定:「諸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
意思是說,留學生在大唐犯罪傷人,若雙方是同一國籍,可以依生源國的法律論處;若涉及到不同國籍,就全部以唐朝法律處置,絕不留情。
因此,留學生入唐,一定要同時遵守唐朝與生源國的法律,不可肆意妄為。
唐朝還有一條規定,留學生不得私為婚姻或攜婦還蕃。
這是說,留學生不得勾搭唐朝女子,更不能與其私自結婚,一經發現,將按「與化外人共為婚姻」治罪。
有時候出現特殊情況,一些留學生經過有關部門準許在大唐娶妻。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不能「攜婦還蕃」,只能在唐朝定居。如果學成後私自攜帶唐朝女子回國,也會受到處罰。
外國留學生想娶唐朝妹子,就只能入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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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自然以學業為重。
唐朝時,日本窮得叮噹響,可是他們人窮志不短啊。留學生有機會來到大唐,誰還會去想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一個個都很有上進心。
當時,唐朝科舉有專門為外國學生準備的賓貢科,外國留學生登科及第被稱作「賓貢進士」。這其中有一位傳奇人物——晁衡,他是一個日本人,原名阿倍仲麻呂。
晁衡來華時,正逢大唐開元盛世,社會安定、國力昌盛,彼時的長安,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
勤奮好學的晁衡,經過在國子監的多年苦學,考中進士,歷仕玄宗、肅宗、代宗三代皇帝,政治生涯長達幾十年,官至秘書監兼衛尉卿,還曾輔佐太子研習學問。
秘書省掌管國家藏書,晁衡的職務相當於國家圖書館館長。衛尉卿職掌武器庫藏、儀仗帷幕供應,可見唐皇對他的信任。
一個日本人,擔任無數中國士子夢寐以求的職務,可謂無上光榮。這得讓朝廷產生多少「檸檬精」,機遇真是好到讓人嫉妒。
晁衡的好友、詩人儲光羲就為他寫詩讚美:「朝生美無度,高駕仕春坊。」
儲光羲、李白、王維、趙曄與包佶等唐朝詩人、大臣,都被晁衡過人的才學和豪爽的性格吸引,與他結為至交好友,多次互贈詩文。
晁衡曾將自己的一件日本布裘贈給李白,李白在詩裡就寫道「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風塵」,特別強調這身衣服是晁卿送的。
人家的學伴不是學校分配的,都是靠自己的實力爭取來的。
天寶十二年(753年),晁衡入唐已經過了37個年頭,年近花甲。他想家了,在唐玄宗的默許下,將隨此次遣唐使團起程回國。
晁衡的好友聽聞他即將遠行,在長安城舉行了盛大的告別宴會,只有李白早已離開長安,未能前來參加。
晁衡感激不盡,為前來相送的友人寫作一首《銜命還國作》:
銜命將辭國,非才忝侍臣。
天中戀明主,海外憶慈親。
伏奏違金闕,騑驂去玉津。
蓬萊鄉路遠,若木故園林。
西望懷恩日,東歸感義辰。
平生一寶劍,留贈結交人。
在場的知交中,王維的感情最為熾烈,他依依不捨,不僅為晁衡寫了一首送別詩《送秘書監晁監還日本國》,還冠以千字長序:
黃雀之風動地,黑蜃之氣成雲,淼不知其所之,何相思之可寄。嘻!去帝鄉之故舊,謁本朝之君臣。詠七子之詩,佩兩國之印……子其行乎,餘贈言者。
一場告別宴會後,晁衡南下揚州。在起航回國前,他將滿腔的懷鄉之情,化為一首著名的《望鄉》詩:「翹首望東天,神馳奈良邊。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這首詩傳到日本後,無數人讀之潸然淚下。
晁衡本以為自己將順利回到家鄉,過上悠閒的退休生活,不曾想日本的木船依舊不給力,遣唐使依舊沒有好運氣。
天有不測風雲,晁衡的船遇上風暴,不幸觸礁,只有他與其他十餘人漂流到了今越南境內,所幸保住性命。
由於消息閉塞,晁衡也不能發個簡訊,曬個朋友圈報平安,大唐朝野上下以為他早已遇難,為之嘆息。
李白沒能前去長安相送,本就覺得遺憾,一聽說「晁衡已死」的謠言,更是悲痛不已,含著淚寫了一首《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辭帝都,徵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我那如同明月一般皎潔的友人啊,沉到了碧海深處,愁色慘澹的白雲遮滿了蒼梧山,悼念逝去的晁卿。
實際上,晁衡沒死。木船已沉,歸國無路,悲傷的他只好再次回到長安,並在大唐終老。
他將自己畢生在唐朝所學的一切,同自己餘生的精力一起奉獻給大唐,直到大曆五年(770年),在長安病逝。
如今,中國西安與日本奈良分別各建有一座「阿倍仲麻呂紀念碑」。
和晁衡一樣對中國人民友好的使者,以及優秀的外國留學生,大唐永遠熱烈歡迎,不學無術、濫竽充數之徒,走好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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